第31章 白色的虹
第31章 白色的虹
在熱厘城宿營一晚後,次日幾人便收拾行囊,呼吸着涼爽的沁人心脾的空氣,在結滿霜花的早晨離開了旅館。休旅車加滿了油,沿黑黝黝的柏油路開進峽谷,溯熱厘河而上,一路走,一路欣賞大峽谷壯麗迷人的風光。橫貫三區的盎士俄山脈形如雄獅,盤卧在西部高地上,途中随處可見成群覓食的馴鹿和羚羊——這裏是提帕犀瓦獸群的故鄉。
他們在溪水邊露營,在草地上觀星;當住在山裏時,就早早地醒來穿衣洗漱,相攜着登上高臺,等待日出。日出前,灰藍色的天際看上去仿佛鋪了一張玻璃網,在不斷發顫,變幻出金光。接着便可看到晨曦如何像長長的銀針刺破煙色的流雲,投射到狼毛般拂動的雲海上。後來,霞光逐漸濃郁,在霧氣缭繞的山頂映出一彎彩虹,朝暾終于在萬衆矚目下躍出山谷。
數日後,他們穿越峽谷,進入第九區境內的熱臺階帶,這裏的地熱景觀遐迩聞名,溫泉、噴泉不可勝算。車子紮進山肚裏,順着之字形山路一折一折往上爬。目力所及之處盡是一條條深綠的山脊,極目遠眺,但見穹冥如碧、白雪壓頂,晶瑩的雪峰似乎觸手可及。
這次他們投宿在一棟毗鄰溫泉的別墅裏,車剛開到門前,就見車前車後飄起了輕輕的霧,遠處林子裏也出現了薄薄的雲。木石結構的別墅野性、渾樸,坐落在無邊無際的白桦林中。
“我特意找了這座房子,”梁旬易在二樓的露臺上對高緒如說,“你說我們曾經就是在旅途中相遇的,有溫泉旅館、木屋、白桦林,只不過現在不是隆冬時節,沒有漫天大雪。”
高緒如站在房間的壁爐前,伸手撫摸刻在瓷磚、家具上的金色蜘蛛浮雕,不禁觸景生情。屋裏彌漫着清淡的樹脂香,那是砌屋的松木所散發的氣味,與多年前分別在即的那天晚上聞見的味道一模一樣。一晃神,仿佛歲月并未遠去,時間還停留在某個雪大如席的時刻,那時他們濃情蜜愛、難舍難分。
阿爾貝把行李提進屋,高緒如回頭掃了他一眼,再環顧四周,問梁旬易:“這裏怎麽到處都刻的有蜘蛛?”
梁旬易撓了撓額頭:“這地方很不可思議,這是一個綽號為蜘蛛的毒枭給他其中一個情婦修的房子。後來毒枭被殺,房産充公,這裏就被改成旅店再利用了。”
“确實不可思議。”高緒如點點頭,打量房中古樸的裝修,看到壁毯上用紅絲絨繡着樹葉和漿果,“這兒的環境和當年很像,你有想起來什麽嗎?”
梁旬易閉着眼,展眉微笑:“我有感覺,熟悉感,好像我什麽時候真的來過這裏一樣。如果我沒有失憶就好了,我原以為遺忘會減少我的痛苦,但遺忘帶來的缺憾和空虛卻讓我更加難過。”
在別墅裏稍作停留,四人複又上路,最後将車子停在了滑雪場旁。山頂冷如嚴冬,梁聞生穿了棉襖和靴子,脖子上纏着圍巾,頭頂戴一只絨線帽,他抄着衣兜站在那兒時就像顆棒棒糖。高緒如也戴好手套禦寒,推着梁旬易繞過車子走到路邊,迎面便見盎士俄的重巒疊嶂自他們眼前鋪開。森林和積雪相映成趣,而在堡壘般高聳的白雲下,飄蕩着彩羽似的滑翔傘。
高緒如在登記簿上填好表,并出示了資格證,才租得了一部雪橇。阿爾貝幫忙把梁旬易抱去雪橇前座坐好,給他放平兩腿,再系好安全帶。梁旬易固定好頭盔,把保暖用的圍巾往下壓了壓,擡頭看了眼蹲在一旁系靴帶的高緒如,說:“沒想到你竟然也有滑雪證書。”
“我以前經常在寒冷多雪的地方工作,有一門實用技能會比較安全。”高緒如說,起身坐進雪橇後座,微微分開兩腳踩在踏板上,扶着梁旬易讓他向後仰倒,半靠在自己胸前。
“那你一定技術高超。”梁旬易仰起臉沖他笑道,“本來我想起滑雪還有點兒後怕,但有你在我還有什麽好擔心的呢?”
高緒如心頭一暖,報以微笑。他拉開手臂整理安全帶,滿懷柔情地垂眸看着梁旬易,心卻在胸腔裏咚咚直跳,因寒冷而凍白了的臉龐也生出了紅暈。在衆多滑雪者歡樂的呼聲中,在對面山頂那方洞敞的藍天下,在迎面撲來的冰雪的凜冽氣息裏,這種柔情顯得尤其美好......他在這時愉快地感到自己的心靈是健康、純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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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晶反射出攝人的日光,晃得人眼花,梁旬易把防護鏡滑下來遮在眼睛前,才消除了炫目感。出發前,他抓牢扶手,垂着眼皮看沿山勢傾斜延伸的平整雪原,即使戴着碩大的護目鏡也難掩他臉上的激動之情。自打癱瘓後,重返滑雪場就成了一種奢望,然而他今天再次登臨此地,馬上就要從這張雪毯上呼嘯而下了!
整裝完畢,高緒如再檢查了一遍梁旬易身上的安全裝置,确認無誤了才示意工作人員推行雪橇。滑行一段距離後,雪橇的速度越來越快,拉起兩股濃濃的雪塵,橇上的兩人沾了一身雪沫。風漸漸變大了,烈風席卷着冷冽的雪珠刮在頰畔,同時陣陣喑啞、深沉的松濤聲向他們襲來。
疾速飛馳時的酣暢感刺激着感官,梁旬易忍不住大笑起來,這還是高緒如第一次聽見他笑得這麽開懷。兩人把握着雪橇的方向,沿寬敞的雪道拐彎,進入下半程。慢慢的,兩旁出現了茂密的森林,在雪光映襯下,這些松林呈現泛着綠意的黑色,就好像塗了釉的青銅。積雪又厚又軟,宛似鴨絨,幹淨得連枯樹枝都沒有,在這樣的雪場上縱情馳騁是相當盡興的。
臨近終點時坡度緩和了不少,高緒如控制好雪橇的速度,滑入一條上升的緩沖坡道,穩穩地停在了雪坡中間。揚起的塵霧慢慢落回地面,兩人俱是滿身風雪,猶如剛經歷過一場風暴。
雪橇驟然停止後,世界仿佛也跟着靜止了,純淨的大氣就像一塊上了凍的藍色玻璃。梁旬易還沉浸在方才競速的激情中,仰靠着椅背大口喘氣,兩頰緋紅,神色迷茫。高緒如也放松身體,閉上眼睛笑出聲來,壓抑和悲傷都在剛才的路途中被寒風吹散,現在無邊的喜悅充溢着他的全部身心。
他們摘掉頭盔和護目鏡,在天棚下休息,吃冰凍杏仁酪,享用澆有蜂蜜的甜餅。梁旬易坐在高緒如身前,遙望山後很遠的地方。日色極豔,雪峰接天,雲氣排空而去,形成一道煙霞空蒙的暗藍色障壁,圍住了半壁穹蒼。雪原上的冰淩像鱗甲似的閃着銀光,朦胧的山巒橫亘在天際,而在皚皚白雪上空是一圈霧氣騰騰、潔白又憂悒的霧弓。
“你看那邊,有白色的虹。”梁旬易擡手指着那道橫跨群山的虹霓說,“就是‘白虹公司’這個名字的由來。”
高緒如凝眺天陲,遠望那一座座消逝在光暈裏的群山之巅,輕輕地從身後擁住梁旬易:“我還是第一次看見沒有顏色的彩虹,據說這種白虹很罕見,我們真幸運。”
此刻,先前的激動已經變成了似乎并不真實的幸福感,令他險些潸然淚下。旋風在山谷裏無休無止地吹送,把補給站裏樹立的旗幟吹得呼呼作響,一切都變得耀眼奪目,将整個世界都變成了白色的虹。梁旬易舒适地靠在高緒如懷裏,伸着兩腿,溫柔的歌聲從他冰冷而顫抖的唇間傳來:“冬去春來的教堂門前,有對新人在喜結良緣......”
回程時二人體驗了傳統的狗拉雪橇。十二匹毛發濃密、又粗又壯的雪橇犬被套成一列,拴在樹幹上。梁旬易在鋪有鹿皮的椅子裏坐好,高緒如挨着他,待馭者一松缰繩,訓練有素的狗兒便撒開四爪向前狂奔。
他們途徑另一條風光秀麗的路線回到滑雪場,梁旬易又被抱上了輪椅。高緒如推着他步入寬闊的雪地,看到梁聞生和阿爾貝在互扔雪球,梁聞生在雪裏又跑又摔,叫聲和笑聲無不令人捧腹。
幾人打了一場痛快的雪仗,身上、頭發上到處都濺滿了雪團。事畢,四個人都在路邊撣衣服,直到清理幹淨後才坐上車往山下開去。
“依我看,這個季節的湖水水位漲了,我們去湖上散散心吧。”梁旬易的心情出人意料的好,用肩膀碰了碰高緒如,“保镖,你看如何呢?”
高緒如被他碰肩膀的動作弄得心蕩神移,透過車窗觀望了會兒鑲嵌在白桦林中的那片碧汪汪的湖泊,點頭道:“這個時候去湖上泛舟很合适。”
從山頂下到山腳,卻是猶如從冬天到了夏天,這時他們才猛然回想起眼下正是暑熱當頭的盛夏時節!阿爾貝将車輛停在濃蔭蔽覆的樹林下面,免得被曬得過熱。脫換好衣服後,他們行至湖畔,只見岸上系着數條平底船。塘邊碧草蔥茏,點綴其間的毛茛綻開了黃花,被蒸騰的潮氣烘得發燙,無數白底綠斑的蝴蝶在睡蓮和歐莞中低低地飛旋。
梁聞生走上伸入湖中的棧橋,縱身一躍跳到船頭,驚得青蛙呱呱聒噪着四散跳開,撲通撲通地紮進水裏。忽地,他看見船底竄出一條的活物,當即吓得面如土色,驚聲劇叫:“有蛇呀!”
尖叫聲駭得衆人俱是一抖,高緒如一步跨上前,伸臂撈過梁聞生護在身後,彎腰抄起擱在船頭的木槳,眼疾手快地朝花蛇擊去。槳葉打中了蛇的七寸,那烏游蛇蜷起柔韌的身體激烈翻騰了幾下,打得木板砰砰作響。待它消停了些,高緒如用船槳挑起蛇身,将其丢入水中。
“你這一棍子下去,有它好受的了。”梁旬易在旁說道,把兒子拉上橋來。
高緒如看着蛇入水後濺起的圈圈漣漪,把槳放下,拍去手上的灰塵:“是條沒毒的小蛇,估計是爬到船上來等着吃青蛙的。”
見蛇被請走後,梁聞生臉上才恢複了血色,沒一會兒就把懼怕抛置腦後,在阿爾貝陪同下笑嘻嘻地登上船,乖乖坐好。高緒如把梁旬易抱上另一艘船,然後從船頭跨到船尾,用槳撐住鋪滿泥沙的湖底,把木船掉過頭來,搖着橹往湖心劃去。湖水清澈如玉、光瑩似銀,在淺灣處,一眼便可直視水底斑斓的彩石,兩葉小舟蕩在波心,如同漂浮在輕盈的空氣中。
梁旬易戴着寬檐涼帽,身上只着一件薄紗衣,仰身靠在船頭,就像靠在家裏的躺椅上。陽光穿過帽檐的縫隙,在他皮膚上留下碎金般的光點。他一擡手,優美的身軀就在紗衣下若隐若現。
“怎麽樣,我就說這片湖不錯的吧。”梁旬易垂下手腕輕點水面,眯着眼睛端詳坐在對面劃槳的高緒如,“真想冬天時再來一次,看看湖面結冰後的樣子。”
高緒如慢條斯理地搖槳,任由小船在睡蓮間徜徉,看那些蜂蝶在兩人間飛來飛去:“那我們就冬天時再來一次,如果那時候你沒把我趕走的話。”
“我又不是蠻不講理的壞蛋,幹嘛要趕你走呢?”他說。
一只蝴蝶停在了梁旬易的帽檐上,一只落在了他肩頭。梁旬易知道有蝴蝶在身上,不敢驚擾它們,只好定住身子一動不動地看着高緒如。俄頃,一陣風從歐莞叢中吹來,蝴蝶紛紛振翅飛離,梁旬易左右轉了轉眼珠,問:“蝴蝶飛走了嗎?”
“蝴蝶飛走了。”高緒如笑着回答他,覺得他似卧非卧的姿态、溫和的胸音是那麽獨特,充滿無法言傳的詩情畫意,在搖曳不定的花影下真是美得難以描摹。
梁旬易松了口氣,小心翼翼地側過身子,伏在船沿看底下碧波蕩漾的湖水,水中游雲飄飄。他伸出手抓住一支睡蓮的莖稈,想要把它折下來。但因為太過用力,小舟一下仄向水面,梁旬易驚怕地疾呼一聲,眼看連人帶船就要翻進水裏。高緒如及時踩穩船底,撲上前去抱住他的胸,摟着他滾回船裏,仰面躺倒在平坦、灼熱的木制底板上。
兩人安然無恙地待在船上,扁舟依舊平穩地在蓮葉間浮游。高緒如把梁旬易緊緊圈在臂彎裏,讓他趴在自己的身前,免得磕碰受傷。梁旬易魂不守舍地眨眨眼,深呼吸了幾次,才回過神來。
“沒事兒吧?剛才差點就掉下去了。”高緒如松開手,擡起脖子看了看他。
“我沒事,有你在我會有什麽事。”梁旬易揶揄道,趴在他胸上,把拽在手裏的那朵蓮花遞給他看,“你看這是我冒着生命危險折來的。”
“和你背上紋的蓮花一樣漂亮。”
梁旬易把花放到他唇邊,含笑地凝視着他的雙眼:“在維加裏,蓮花是失落者的保護神。”
小船不夠寬敞,兩人躺在一處顯得擁擠,但高緒如并不想起身。他接下蓮花,愛惜地放在胸前,用一臂半抱着梁旬易,不露聲色地幫他理好淩亂的紗衣。梁旬易見高緒如的眼睛由于輝耀的日光而眯縫着,遂取下自己的帽子為他遮陽。末了,梁旬易搭着他的肩,把臉偎在他心口,用耳朵聆聽強健有力的心跳聲。
“高緒如。”
“怎麽了?”
“和你在一起我過得很開心。”
槳安安靜靜地橫在船尾,小船随着微風在湖上緩慢地漂泊,雛鷹在高遠的天穹中無憂無慮地盤桓。寂靜中時而響起梁聞生的笑聲,由于天地安谧得出奇,這笑聲聽起來仿佛來自千裏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