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不要離開我
第30章 不要離開我
學期的最後幾天,不消說的,單調又平凡。梁聞生白天考試,晚上不情不願、無可奈何地複習課業,天天苦苦巴望着未來的假期,扳着手指頭數還有多久才到暑假——但願日子飛快地奔逝!
自打在康複室裏做過那事後,梁旬易每天早上躺在床上做複健時,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那晚春風一度的情形,叫他看誰都不自在,只好用報紙蒙着臉假寐。每當高緒如揭開報紙時,他就會看到梁旬易嘴角噙着一抹笑,臉頰透着一層滋潤的淡紅。兩人的關系又變得親近起來,有好幾個晚上,梁旬易都要高緒如陪他共枕而眠。
梁聞生考完試的第二天,他們就登程出發,冒着霏霏細雨将拾掇好的行李裝上車。這是克索羅少有的陰雨天,涼爽宜人,萊恩山上的桦樹林被雨一洗,就冒出蒼潤的水意。四驅休旅車一直沿漫長無盡的區際公路向北奔馳,待駛出克索羅市的邊界後,一望無際的碧草如氈如毯,空氣濕潤、清新,四野茫茫。
中午,雲開雨霁,烏雲退至含雪的山峰後面,露出一泊水汪汪的藍天,紅日将濃光潑灑到村落的屋頂上。阿爾貝把車停在路邊,幾人去飯館裏吃了午餐,老板用澆了醬汁的粉紅色魚肉款待他們。用餐事畢,高緒如推着梁旬易在草場上散了會兒步,梁旬易說:“草原上最好的季節是七月,但我從來沒趕上過,這次終于看到了。讓阿爾貝給我們照張相吧。”
高緒如把梁聞生叫過來,然後将相機遞給了阿爾貝。鏡頭裏,三人笑得各不相同,他們背臨雪山,而在連綿的雪頂之上,鋪展着萬裏無雲的穹蒼,純正的藍色将雪峰映得分外潔白。
雨後的草地上漂浮着一道淡淡的輕煙,草葉上的水珠被曬得晶瑩剔透,閃得人目迷五色。梁旬易想親自下地走走,便拄着手杖在高緒如幫助下站到綠毯上,踩着絲一般的草面小走了幾步。草間盛開着不計其數的斑斓小花,如落英在水,梁旬易俯身折了一朵來,插在高緒如前襟的紐扣眼裏。
游賞結束後回到路旁,才見鞋幫上滿是星星點點的野花瓣子,早已成繡鞋一雙。梁旬易熱得出了一身薄汗,雙頰紅彤彤的,方才在草原上和高緒如閑步時的那份子甜蜜、欣喜勁兒仍留心頭。
高緒如幫梁旬易擦幹淨鞋子,然後把他抱上車坐好,再度啓程上路。随着地形起伏,草原一會兒是個淺碗,一會兒是個大盤,舉目望去,除了遠處苔藓似的黛綠色松林,其餘再無人煙。一連數小時,車子都在同一條公路上滑行,耳畔除了呼呼的風聲,就只剩長風在天頂下的浩浩回音了。
途中,梁旬易看倦了一成不變的綠浪,收回視線瞥向保镖,瞄見那朵野花還插在他紐扣上,細弱的嫩黃色蕊絲正随着微風輕拂而抖動。那時,他的心仿佛也變作了花蕊,為了高緒如輕顫着。
他們一路走走停停,路過一處桦林、一灣河灘也要下車觀望許久,再留影紀念。向晚時,休旅車開過一道寫有“提帕犀瓦-熱厘國家公園”的路牌,進入第七區、第八區和第九區的交界地帶。這兒山峰林立,覆蓋在風化火山岩上的是人跡罕至的原始林莽。公路兩旁的坡地上花草芊綿,炭黑的枯樹橫卧其間,有些死樹仍不懈地将幹瘦的細枝伸向天空。
“30年前這裏發生了山火,把三成的森林燒毀殆盡。”梁旬易說,“這些枯樹就是大火中留存下來的,現在植被又長得這麽好了。”
車子繼續往公園腹地開去,在幾行紅杉後面,忽地挑出一堵朱砂塗飾的牆,定睛一看才發現那是一座赤色的山。此類景狀多不勝數,驀地,高緒如指了指窗外,笑道:“那兒有野牛群。”
廣袤的低地上河汊縱橫,水面平如明鏡,反射着幽幽的藍光。在這一望無際的淺水灘和蘆葦蕩中間,棕灰色的野牛群在緩緩移動,放眼盡望,不見一人,于是那牛群也不像是人世之物了。複行數十公裏後,翻過山,穿越茫茫林海,過一界河,來到三區接壤的核心三角洲地區,有一方城鎮坐落于群山環抱之中。
熱厘,美麗、富饒、人稠物穰。
街道剛灑了水,在日光下曬了一天的馬路和濕漉漉的塵埃散發着餘熱,卻又夾雜着馥郁的花香。人們愛在傍晚時分出來遛彎兒,各個花園裏樂聲疊起,寬闊的街道上閑散地走着目空一切的男男女女。小街曲巷裏盡是盤腿而坐的老人,怡然自得地敲着手鼓頌唱先祖功績和長敘事詩,熱厘街上的說書人和彈唱者,是在全世界都出了名的。
Advertisement
在當地人開的餐館用罷晚飯,出來後已是暮霭沉沉。街上有班子在表演雜耍,梁聞生目不轉睛地盯着幾個藝人,看得連連驚嘆。見他不願挪步,高緒如只好叮囑阿爾貝:“把他盯緊點。”
“我們要去哪?”梁旬易後仰着頭問道。
高緒如推着他沿陰涼的花磚石路走向纜車停靠點,說:“我在餐館的導游圖冊上留意到這裏有纜車觀光服務,我們可以到山上去看日落。”
停靠點裏剛好有空纜車,高緒如将梁旬易推進車廂裏,讓他靠在窗邊好賞景,然後在他對面坐了下來。纜車開始緩緩上升了,鎮子裏的房屋在腳下越來越小,活像一堆堆積木。視野越來越開闊,夕照漸漸灑滿了整個車廂,梁旬易看到高緒如胸前的野花已經萎蔫了,但他也沒摘下來。
“如果覺得花蔫掉了不好看,你可以摘下來的。”梁旬易輕輕點了下手指。
高緒如低頭看了眼紐扣,把花枝抽出來掂在手裏,話裏有話地說:“蔫了的花确實不好看,可是我就這一朵。”
梁旬易聽得懂他的意思,不禁眉開眼笑,扭頭望向窗外紫紅色的霞雲:“如果你喜歡,我可以随時把新鮮的花插進你的紐扣眼裏。”
兩人都各自側着臉觀賞下方的湖光山色,高緒如看到了峽谷那頭火紅的日輪,它落在瀑布上,将水流映成玫瑰色,仿佛那飛瀑是太陽融化後流瀉下來的天河。他們誰也沒說話,但心裏充溢着蜜糖似的暖流,不約而同地用手指撫摸嘴唇,以掩去笑意。過了會兒後,梁旬易搭着下巴問高緒如:“你把梁聞生留在下面,不怕有人傷害他?”
“有阿爾貝看着他呢,而且我們也沒有離開太久。”
梁旬易笑了笑,問:“你覺得刺客過不了你這一關?”
高緒如把野花莖捏在手裏轉了轉,講了句實在話:“如果鐵了心、拼了命要殺某人,誰也擋不住。”
“那我聘你來幹什麽?”
“以我過往的經歷來看,我發現有一點千真萬确:無論殺手多麽無能,無論狙擊手準頭有多差,一旦發生了襲擊事件,總會有個人要挨槍子。但那個人不會是你。”高緒如垂着眼睫,用拇指撥弄皺縮的花瓣,“這是保镖的職責所在,簽下合同的那天開始我就準備好為你而死了。”
聽了這番肺腑之言後,梁旬易不由得為之動容。此時纜車升到了半山腰,裸露的丹霞色岩壁被殘陽照得宛如紅銅,危石聳峙,渾似團團火焰接地映天。梁旬易定定地谛視着高緒如的雙眼,每當望着他,心頭便會升起無限的郁悒,就會百感交集:“為任何人也值得嗎?我只知道為了國家或政要而死才會很光榮。”
高緒如疊起雙手撐在桌板上,看着梁旬易問:“像你這樣的人是嗎?”
“是啊,就像我。”
“行有行規,我既然拿了錢就得把事辦好。”高緒如說,中間停頓了很久,“但你對我來說不一樣,你即使不給我錢,我也會盡我所能不讓你受傷。”
梁旬易笑吟吟地向前探了探:“哪裏不一樣?”
高緒如抿着嘴唇思忖片刻,同樣前傾着身體和他目光相接,回答道:“就是緣分吧,像你之前說過的,我們一見如故。”
知道他沒講心裏話,但梁旬易也沒在這個問題上多糾纏,他怕再糾纏下去,自己就要徹底跌入某個深淵以至于萬劫不複了!兩人相視而笑,梁旬易眯着眼遠眺夕陽,夕陽正阒無聲息地化進瀑布,變得越來越紅、越來越低,西半邊天已經覆上了紫绛色的薄紗,如同什麽人在不留痕跡地播種着夜幕。
晚陽的餘晖化作一簇金火在梁旬易眼裏跳動,他默想良久,再問:“你很守紀律對吧?不喜歡滋生情愫,也從不混淆工作與玩樂嗎?”
高緒如有一瞬間心慌了,他放下手裏的花,故作淡定地胡謅道:“這是保镖的行業準則,我入職前專門做過功課的。”
“那你把晚上陪我睡覺、洩欲也只當是工作的一部分?”梁旬易翻了翻手腕,語氣突然嚴肅起來,“這就是你的‘行業準則’?”
“我是來保護你的。”高緒如不知如何為自己申辯才好,只得幹巴巴吐出這麽一句話。
梁旬易把手指放在唇邊,心緒不寧地蹭着唇瓣,直視高緒如的眼睛:“你覺得我表現得怎樣?像個患得患失的寡夫嗎?”
“沒有,我從沒把你當成這樣的人看待過。”高緒如回答,“我會盡力保護你,讓你不會沒有安全感。”
“你若騙我,”梁旬易伸着食指虛虛地點了幾下,好像指尖正好落在高緒如鼻梁上似的,“就別想從我這裏撈到一點好處。”
“那我們就對彼此說實話。”
“我們一定會。”
得到允諾後,兩人間的緊張氣氛很快就煙消雲散了。落日的金焰再度把車廂照得亮堂堂的,也在梁旬易臉上鍍了一層柔和的光輝。纜車抵達山頂,高緒如把梁旬易推出去,登上開闊的觀景平臺,走到最外圍的欄杆邊上駐足停留,共賞飛瀑流金的奇觀。由于經年累月的沖擊,瀑布下出現了一汪巨大的深潭,潭中波濤洶湧,山聲鼎沸,猶如一口滾鍋在喧騰。
太陽一落山,國家公園就好似一腳踏進了深秋裏,陣陣寒涼逼得人添衣加襪,有時候山上還會飄起細細的絮雪。梁旬易衣着單薄,被寒潭上襲來的夜風一吹,忍不住打了個冷噤,護着手搓了搓。高緒如正警惕地環顧着四周的游人,見梁旬易着了涼,便立即脫下自己的外套披在他身上。
梁旬易總是會被他這心照不宣的行為打動,極為受用地穿着他的衣服,把衣領拉得緊緊的,內裏的餘溫讓他暖和得好似正被高緒如摟在被窩裏。兩人下山時,梁旬易讓高緒如伸出手來,然後握住他的手揉了幾下,笑道:“有點兒涼。既然你給我衣服穿,那我就幫你捂手吧。”
高緒如笑着默許了,沒把手縮回去,任由梁旬易捂着他的手揉搓,發涼的手掌心很快就變得熱乎起來。梁旬易捏着他的虎口,說:“你還記得以前我說你很會照顧人的話嗎?”
“記得。”
“你一定以為我是在調侃你,其實說這話的時候我是認真的。”梁旬易看向他,“我以前有過很多保镖,但他們從來不會留意到我本身,他們的注意力都放在外界了。而你卻知我冷暖,還會主動給我添衣服......而且帶我來看這麽美的日落。你把一切都做得那麽周到,我真不知道該怎麽答謝你才好。”
高緒如看了他好一陣,才說:“不要離開我。”
“什麽?”
“不要離開我。”高緒如重複道,同時也把梁旬易的手緊握住,“我害怕失去,我曾經失去了很多東西,現在我不想再失去你了。”
梁旬易對這席話似懂非懂,但不知為何心尖一酸,似乎突然間和高緒如建立了某種心靈的聯系,感同身受,也嘗到了他心中憂傷之泉的味道。梁旬易露出憐惜之情,撫摸着高緒如的臉龐,兩人相擁一處,如一對無話不談的密友。纜車僅用了幾分鐘就下到山底,停在站點裏,他們在廣場上找到正在和鴿子玩的梁聞生,再由阿爾貝開車前往今夜的下榻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