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愁
第33章 愁
一連數日,他們都在遠離人境的自然風光裏流連忘返,途中的一切都令人感慨系之。有好幾次,梁旬易對着皚皚雪山甚至生出了長留此地的幻想。離開國家公園的時候,梁旬易随身攜帶着一個熱望:盡快把在旅途中初露端倪的情緣發展下去,可是離盎士俄山脈越遠,望着窗外的平原和延頸鹄望的楊樹,這個熱望就漸漸淡薄了。
到了萊恩山,天下起了時斷時續的淅淅瀝瀝的小雨,可穹窿中有些地方還是碧藍碧藍的。郦鄞穿了一件嶄新的連衫裙,笑眼盈盈地走下臺階來迎接四人。梁旬易客客氣氣地和園丁握了手,再讓他幫忙把行李拿下車。最令大家驚異的是陀螺的歡天喜地——它聽到了汽車的聲音,立即飛也似地跑到魚沼旁,為他們接風。
梁聞生從車後座跳下來,回過身去拿放在椅子上的布包,而阿爾貝正忙着整卸行李,裝有紀念品的箱子不小心撞到了他。梁聞生沒站穩腳,往一側撲去,恰好車門在這時關攏過來,将其搭在門沿上的拇指狠夾了一下,痛得他當即驚聲大叫起來。阿爾貝吓得連忙丢下箱子,反手拉開車門,把梁聞生的手指搶救出來。
高緒如聞聲趕到時,梁聞生一邊抓着被夾傷的指頭,一邊抽抽嗒嗒地掉眼淚,憋得滿臉通紅,盡量不發出哭聲。梁旬易托着他的手細看一陣,發現被擠壓過的指甲下面出現了紅痕,外圍有點兒微微泛紫,應該過不了多久就會發黑了。他給梁聞生吹了吹,心疼地拍了幾下兒子的背,讓郦鄞帶他進屋去洗手、吃藥。
由于舟車勞頓,又由于返程時淋了些雨,幾人一回家便馬上沐浴更衣,把全身上下都弄得清清爽爽的。待梳洗完畢,樓下響起了鑼聲,全家人都來到枝形吊燈光華四射的餐廳裏就坐,享用為慶祝梁氏父子久游方歸而準備的晚餐。把胡子刮得精光的廚師擺完了菜,興沖沖地坐下來,然後衆人才打開了白得發亮的餐巾。
席間,梁旬易談興很高,胃口也很好。不論是郦鄞還是家裏的傭工都能看出來,他出去雲游一趟,簡直如脫胎換骨般變了個人,不再是成日價擺着一副嚴峻又憂傷面孔的主人家了。
“今天幾號了?”梁旬易笑着喝完一口酒,放下杯子,問旁邊的高緒如。
高緒如正把嫩土豆放進胡椒醬裏蘸,聞言擡起腕表看了看,回答:“19號了。”
梁旬易欣喜地挑了挑眉,瞟了眼餐桌旁的人,笑道:“那就從今天起正式開始。”
“開始什麽?”高緒如問。
“你的試用期結束了,保镖。”梁旬易搭着手,把肩膀歪向他,“這一個月裏你沒有犯錯,表現良好,所以你被正式聘用了。”
熱氣騰騰的小土豆被從中切開,冒着觸鼻的、微微帶點辣味的香氣。高緒如捏着匙子,半是驚訝半是愉快地笑了起來,用手摸了摸發熱的耳朵。他沉默不語地點點頭,可梁旬易卻覺得他已經說了很多話了,好像已經坦白了一切。這個好消息無疑使得餐廳裏的氣氛更加融洽,人們都和煦地微笑着,暢飲葡萄美酒。雨點打在濕淋淋的玻璃牆上,發出沙沙的聲音。
晚餐過後,天竟然已經黑透了,下雨天的時間總是比晴日裏過的快些。高緒如撐着傘去屋外巡視一圈,查看那些攝像頭是否都在正常工作。麻花細雨沾濕了他的衣服,當他踏着果園裏滿是細沙的小路走過,衣袖和褲腿上就攜來了不少丁香花瓣。
在檢查覆滿紫藤的涼亭時,高緒如接到了金穗寅的電話。警督也不客套,開門見山地說:“恐吓信上的膠水查到來源了,是‘韋思琳’牌的工業用膠粘劑,現在這事有點眉目了。”
高緒如在心裏記下這個發現,點點頭:“盡快找到些有用的線索,不要拖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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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總有一天會逮到這個混蛋。”金穗寅自信地應聲道,兩人小聊幾句後就結束了通話。
梁旬易把旅行途中買來的紀念品當作禮物,送予家裏的雇工。他将一對綴有瑪瑙和紅玉的珠钏饋贈給了郦鄞,将一只可以聚財化災的金羅盤送給了園丁,連陀螺都得到了一個閃亮的新項圈。
事畢,梁旬易在前廳裏和陀螺玩了會兒,就讓高緒如推他到藏書室去。打開嵌花木門,剛點亮燈,忽見一只巨大的蝙蝠不知從什麽地方飛騰起來,在房間裏瞎撞,撲扇着翅膀,發出啪啦啪啦的聲響。高緒如連忙把梁旬易遮住,出聲驅趕蝙蝠,那黑乎乎的邪物有一瞬距離他倆非常之近,高緒如甚至能看清它令人作嘔的猙獰長相,還有它身上油膩柔滑的烏毛。
蝙蝠飛旋了一陣子,後來它顫動着和死神一個樣的翼膜,怪模怪樣地從洞開的窗戶穿出去,眨眼間就越過花園飛入黑暗裏,再也瞧不見了。
兩人緊繃的心弦這才放松下來,梁旬易說:“多怕人啊!怪不得‘恐懼’這個詞來自于蝙蝠!①”
也許這是個不祥之兆,但他們立刻就将其忘掉了。高緒如去把窗扇掩好,再拉上了紗簾。書房彌漫着木頭的清香,非常之大,書桌也氣派寬敞,連鋪有亞麻布的沙發床都出奇的闊。梁旬易把用薩梅什卡語寫成的書翻開來,準備接着上次再讀幾頁。高緒如坐在旁邊,端着相機翻看這些天拍的照片,他們有很多合照,每一張都捕捉到了梁旬易最真摯的笑容。
*
飛機一架接一架地在博恩西機場降落,轟響着引擎從平坦的跑道上馳過,草坪上探照燈的燈光在尾流中顫抖不已。瞿任之站在出口外的天橋底下,彌望着航站樓斜挑的屋頂,他總會覺得這龐然大物仿若一只展翅欲飛的瓢蟲,兩側的廊橋就是它堅硬的鞘翅。
路上的汽車絡繹不絕,黃澄澄的出租車、加長版的豪車熙來攘往,從機場入口,一直到五公裏開外的高架橋,到處都塞滿了這些跑來跑去的鐵家夥。幾分鐘後,一輛轎車從斜坡下開上來,及時變了車道,緩緩靠停在瞿任之面前。虞恭裕傾身跨出車門,用一種溫情的姿态伸出手臂,和瞿任之擁抱見禮,再互相吻了吻臉頰。
“你怎麽來得這樣晚?”瞿任之把行李放在後備箱,側身坐進了副駕駛位。
虞恭裕驅車駛離臨時停泊區,臉上挂着歉疚的笑意:“我在處理你繼兄的安全保險續保事宜,他今天把保單續上了。另外,來機場的時候正好碰見交通管制,所以繞了些路。”
瞿任之側着臉,玻璃窗上映出他模糊的倦容。車沿下坡路行駛,最後彙入主幹道,朝着市中心奔去,城裏璀璨的燈火就像一團懸浮的光霧。少頃,他扭頭看向律師,說:“我不是責罵你的意思。”
“我知道。”虞恭裕不溫不火地接腔道,在等紅燈時牽着瞿任之的手輕揉了幾下,“你心情不好嗎?”
“合約又告吹了,心情怎麽會好。這已經是第二次了,上次和勒曼就沒談攏,我在哈伯利一無所獲,白忙一遭。”瞿任之越說越激動,不自覺地坐直了身子,最後又愁眉不展地靠回了椅背。
半小時後,車子停在了地下停車場,兩人把行李拿出來,乘電梯上到22樓。虞恭裕打開家門,按亮燈,把瞿任之請進來,順手領走了他的行李箱。家裏挂着和曬圖紙一個顏色的壁毯,入室的前廳旁立着一尊微微駝背、裝有兩顆玻璃眼珠的灰熊标本,熊掌向前支着,殷勤地示意來客把名片放在掌中的銅盤上。
步入房中,精簡的家具和裝潢為房室騰出了許多空間,以至于看起來空落落的。足有一面牆那麽寬的落地窗外,博恩西市的夜景盡收眼底。離國慶日還遠得很,但廣告卻已漫天飛舞,歇斯底裏的購物潮像黑死病一樣席卷了所有裝飾着彩燈的街道、挂着金色海報的商場。屋裏不點燈就已經很亮了,因為對面的酒店大樓有一塊炫目張揚的招牌。
“這裏很不錯,繁華、現代化。”瞿任之垂手摸了摸沙發扶手上的罩布,走到明亮開敞的窗前,“我第一次來你家,沒想到是這種風格。看起來太空了,為什麽不多擺點東西?”
虞恭裕把外套搭在椅子上,扶着腰四處看了看,笑道:“我沒什麽特別喜歡的裝飾品。”
牆上的壁毯是産自異國他邦的,繁複的花紋看得人眼花缭亂,是家裏唯一擁擠的地方。毯子由兩把交叉疊放的長刀加以點綴,這刀同樣也是飄洋過海來的,充滿異域風情:刀身窄細,刀弧如眉,黑鐵鍛造的鞘飾以金鞍扣,看上去華彩非凡。瞿任之在壁毯前駐足良久,擡手點了點那對兵器,說:“我可以拿下來看看嗎?”
“請便。”虞恭裕點頭道。
刀被取了下來,瞿任之将其握在手裏,感受那個沉甸甸的分量。他握住刀柄往外一拔,鐵刃便發出一聲清晰的嗡鳴,那聲音之冷靜讓人汗毛直豎。瞿任之把刀一寸寸拔出鞘,只見眼前明光一閃,薄刃在窗外透進來的光線照耀下反射着一股懾人的寒芒。瞿任之倍感新奇,學着電影裏的武士那樣雙手握着它舞弄了幾下,細心聽取刀弧揮動時發出的呼呼風聲。
虞恭裕笑看他揮刀,提醒了一句:“小心些,它很鋒利,削鐵如泥。”
說着他拿出一張絲帕,展開來放在刀刃上方,松開手讓帕子自行墜落。瞿任之定眼看去,見那巾帕一觸及刃口就斷為兩片,飄落在地,着實令人咋舌。
賞玩一番後,瞿任之才收刀回鞘,戀戀不舍地将其放回原位。兩人走去卧室,在半開的房門口,虞恭裕含情脈脈地吻了瞿任之的嘴角一下,然後又去啄他柔軟的兩瓣唇。瞿任之并未拒絕,他靠在門邊,摟住對方只着一件絲襯衫的背,阖上眼簾,主動迎上去和他接吻。虞恭裕的頭都發暈了,把瞿任之按在門框上,貪婪地長吻着他。
高潮後,瞿任之滿臉緋紅,渾身汗津津的,雙腿緊絞着虞恭裕的腰,兩條赤裸的手臂也攀在他肩上。他們接了最後一個纏綿的吻,瞿任之問道:“你愛我嗎?”
虞恭裕撐起手臂,俯視着他。瞿任之沒把腿松開,他們的下體還緊密結合着,粘稠的白汁從穴縫裏淌出來,流到了墊巾上。他撫摸着虞恭裕的臉頰,又問了一句:“我們只有性關系嗎?”
“不是。”虞恭裕低頭親了親他豔紅的唇,“我早就愛上你了。”
行房事畢,虞恭裕洗完澡出來,看到瞿任之下了床,獨自側坐在落地窗前的軟墊裏借酒消愁,他常穿的、有着銀色花邊的綢衣從肩頭滑到腰間,那修長的身軀在夜色中顯得分外潔白。虞恭裕走過去坐下來,摟着他靠在松軟的沙發椅裏。瞿任之拿着酒杯轉了個身,倚着肩,露出吻痕遍布的胸膛,并不因自己赤身裸體而感到羞澀。
擱在地上的電腦亮着屏幕,虞恭裕看到那上面有幾張旅游照,是一小時前通過梁聞生的社交帳號發出來的。瞿任之喝了口酒,焦躁地撐着額頭反複撩自己的頭發,指縫裏夾着一根細香煙。虞恭裕把他手裏的杯子拿掉,抱緊他的腰,取下他指間的煙嘗了一口。
瞿任之把腦袋靠在虞恭裕肩窩裏,仰起臉望向黑乎乎的夜空,那兒有一輪白得微微泛綠的月亮:“想聽聽我的故事嗎?”
“想。”
“故事可長呢。我比梁旬易小三歲,我們同父異母,我是私生子,随母姓。我10歲的時候,梁旬易的生母去世了,次年,我随母親來到梁家。26歲父親因病去世,我繼承了汽車公司,梁旬易繼承了父親留下的機械業務,但他後來把業務賣了,跑去克索羅買地開辦PMC。”
“這是一切的開始。”虞恭裕聽完後說,手指輕輕捋着他的發絲。
念及往昔,瞿任之不禁鼻子一酸:“我從小就活在梁旬易的陰影裏,還因為出身而遭人非議。我變得自卑、敏感、好勝,雖然梁旬易對我并不壞,但我還是心有不甘,一直想超過他。我也想不通事情怎麽會變成今天這樣,可能聖母娘娘一開始就沒眷顧我,我這一生注定碌碌無能、難成大器。”
“怎麽會呢?人人都有可取之處。”
“不,人人有別,大概我哥就是天生好命。他曾在打仗時誤炸友軍,被指控戰場行為失常,關押在精神病院,但最後所有的指控竟然統統都被撤銷了,他又變成了清白之身。”
虞恭裕默然着思忖一陣,說:“就算指控沒能把他怎麽樣,他也一定會生活在無盡的自責和噩夢中,除非他寡廉鮮恥,比鹿刳王②還冷血無情。”
瞿任之忍聲吞淚,把手指放在唇上。他歪着頭,眼中倒映出兩個月亮,然後用手捂着臉把淚水擦幹:“資金鏈出問題後我一直尋求解決辦法,我還沒哭過,只是今天......”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最後都變作了哽咽,空寂的房間裏時而響起低低的飲泣聲,高懸的明月無動于衷地、淡漠地俯瞰着下界。虞恭裕幫他擦去眼淚,緊緊握住他的手:“別擔心,別擔心。”
“我只是太緊張了,忍不住。”瞿任之含了口煙,再吐出來,睜着朦胧的淚眼茫然地搖了搖頭,“當他帶着兒子去度假的時候,我卻在為破産的事焦頭爛額。我已經多久沒停下來休息過了,不光如此,我每天還要面對同行的冷臉和輕慢。我想不明白的事太多了,難道我生來就低人一等嗎?既然為此,當初為何又要讓我來到這世上!”
壓抑了太久的情緒就像因吹得太鼓而爆炸的氣球,等悲傷耗盡後,憤怒就油然而生。發洩過後的心情并沒有變好,有的只是莫大的空虛。瞿任之坐在墊子上,羞愧、不安和無奈讓他淚流滿面,只好用雙手抱着腦袋,手指将袖口攥得緊緊的,哭訴道:“他名利雙收,而我一事無成。”
虞恭裕坐起來扶住他的膝蓋,瞿任之縮起身子用額頭抵住他的手,淚滴落在了他的手背上,濕漉漉的水意讓虞恭裕心房一顫。他低頭瞟了眼旁邊的電腦,盯着屏幕上的照片若有所思地走了會兒神,然後伸手關掉了它。房間很暗,月色很亮,虞恭裕把瞿任之攬至胸前,撫摸他的頭發:“相信我,天無絕人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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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白桦林”結束。】
①“恐懼”來自于蝙蝠:維國語中,“恐懼”和“蝙蝠”的詞根相同,故有此說。
②鹿刳王:古維加裏最臭名昭著的暴君,犯下的罪行罄竹難書,相傳他殺死了102個兄弟姐妹才登上王位。執政期間賣國求榮,怙惡不悛,以屠殺臣民為樂,他的殺人手冊上記載着無數酷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