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情花再萌芽
第26章 情花再萌芽
隔壁,高緒如被叫聲驚動,急忙起身下床,抄起槍便沖出門去,闖入梁旬易房中。他聽到黑暗中傳來急迫、粗重的呼吸聲,立即按亮燈,唯見梁旬易正驚魂未定地躺在床上喘氣。确認房中沒有危險後,高緒如才收好槍,三腳兩步走到床邊坐下,把梁旬易抱起來,讓他靠在自己懷裏,擦去他鬓邊的濕汗:“做噩夢了嗎?沒事了,沒事了。”
梁旬易的臉龐全無血色,連嘴唇都白得發青。他的胸膛大起大伏了幾次,兩行淚水就撲簌簌地流了出來。在感受到自己被擁進一個堅實的懷抱後,他轉過脖子把臉埋在高緒如胸上,忍不住失聲痛哭。低低的哭聲讓高緒如的心弦為之所動,把人抱緊了些,柔聲撫慰他失控的情緒。
時鐘滴答滴答地走着,月已西斜,低低地垂在天際。高緒如擁着梁旬易坐了會兒,待後者的情緒稍有緩和,他就将其抱起來放到輪椅上,輕手輕腳地推着輪椅下樓,從竹影橫斜的後門穿出去,步入阒無一人的花園中。
此時是淩晨四點,園中栽種的紫薇吐蕊怒放,花如紅綢飄落,直垂到路邊。夜更加寂靜了,但月光仍然很亮,清楚地照出了路上鵝卵石的輪廓。高緒如推着梁旬易沿曲折幽深的園路散步,他知道梁旬易現在不願說話,就耐心地沉默着等他恢複精神。園中的曠地上,芳草萋萋、繁花似錦,百年的白桦樹枝葉扶疏,三五成群地聚在一起,散發出苦澀又清新的氣息。
呼吸到廣闊天地的空氣後,梁旬易逐漸平靜下來,被冷汗浸透的身體也慢慢回溫。他靠在椅背上左右瞭望一番,遠眺宅屋之外的深青色山巒,嘆息道:“出來透透氣真舒服。現在幾點了?”
“應該快四點了。”高緒如回答說。
梁旬易牽起嘴角露出一絲疲憊的笑意:“很久沒在這個時候看過萊恩山了。”
高緒如推着他朝一堵被藤花覆蓋的籬牆走去,那藤蔓蓋過牆頭,疊翠壓錦,花也生得密密匝匝。行過一段路後,高緒如問:“剛才是怎麽回事?”
“可能是因為恐吓信,我又夢到了從前。我常說,我就像一塊冰凍了三年的金槍魚肉,突然被扔進滾油的熱鍋中。雖然我記不清那時候的事了,但身體卻還記得當時所受的痛苦。”
二人來到桦樹下,聽見桦樹在風中發出有節奏的鳴響。梁旬易說他想去坐坐草地上的長椅,高緒如依言将他抱去放在椅子上,稍稍整理了一下他的睡衣,然後挨着他坐在旁邊。月華從桦樹的枝葉間漏下來,灑在他們肩頭,似乎命中注定月光要籠罩在這座莊園上空,命中注定他們二人要并肩坐在樹下,漫談逝去的光陰。
梁旬易娓娓道:“那一年第二次伯森道爾戰争打響了,政府将許多軍事任務外包給了私人承包商,因此白虹國際生意蒸蒸日上,電話幾乎被打爆,淨賺20億。”
“這我在雜志專訪上看到了。”高緒如笑着說。
“那我們講點其他的,就講那之後的事吧。後來我愛上了滑雪運動,享受那種速度,享受從雪道上飛馳而下的快感......也許我是想借此來擺脫煩惱。但世事難料,有一次我在陌生雪場的林道中滑行時,不幸撞到了石頭。”梁旬易把目光拉得很長,“結果就是我翻滾着摔倒了,頭部撞擊在石頭上,右眼球破裂,太陽穴開始流血,腰椎斷裂......最後雙下肢癱瘓,記憶受損......”
高緒如注視着他被月光照亮的臉:“你是完全什麽都不記得了,還是怎麽樣的?”
一片葉子飄了下來,落在梁旬易腿上,他把它掂起來把玩:“越久遠的事情就遺忘得越多,比如我少年時代的經歷。醫生說我心因性遺忘的幾率比較大,因為出事前我曾有過應激障礙,我會選擇性地忘掉一些東西,通常是一些會引起悲傷和痛苦的東西。但那些事并沒有被真正、徹底地忘記,它們還是常常會來到我的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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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關于什麽的?”
“戰争。”梁旬易說,“還有死亡。”
他攤開攥緊的手指,高緒如看到他手心裏躺着一顆子彈。梁旬易捏着子彈,舉到月下對着銀光照了照,扭頭問高緒如:“你有沒有遇到過9毫米手槍失靈這種事?”
“有過。”高緒如點點頭。
“你覺得是什麽原因?”
高緒如看着他手上的子彈,思索過後才說:“可能是發射故障,比如扳機卡死、撞針脫出。也可能是用了劣質的點火藥,火帽凹陷了,導致啞火。”
梁旬易伛着頭,把手中的樹葉松開,任其飄落在地,淡笑道:“我扣動了扳機,但子彈沒有打出來。”
風吹拂着天鵝絨似的草地,桦樹在他們頭頂顫抖,用樹葉擊出低低的戰栗的聲響。高緒如隐隐預料到了什麽,揪心地扣着手指,試探地問道:“你朝着什麽開槍?”
“在我最絕望的時候,我試過自殺。”梁旬易深深地将一口氣壓入肺中,遠視着遠方深不可測的夜空,“就是用裝了這顆子彈的槍,然而在我扣動扳機後,子彈并沒有打穿我的腦袋。我忘記了很多事情,但這件事我卻記憶猶新,因為這是我離死亡最近的一次。好像冥冥之中有什麽幫了我一把,子彈從不撒謊,也許我真的命不該絕。”
高緒如的心在他平靜的敘述聲中細細顫抖着,他感到吹在身上的涼風裏蘊含着一種無從躲避的悲痛,一直在他心上涓涓滴落的憂傷之水,似乎真的要将他的心房擊穿。深深的後怕讓高緒如情不自禁地緊緊拽住了梁旬易的手,生怕他再從自己眼前消失。高緒如這才意識到他們的命運之弦是那麽脆弱,若那顆子彈打響了,他倆可就真的陰陽兩隔了!
“世上最荒唐的事莫過于開槍自殺,”高緒如說,“因為開槍時一切都還沒定數呢。”
梁旬易捏着子彈轉了轉,然後收攏五指把它護在掌心。他垂眸看着高緒如牽住自己的那只手,心中一動,翻過手掌回握住,用拇指摩挲他手背上的傷疤。在不大敞亮的月輝照耀下,那幾條疤痕顯得很淡,不過指腹撫摸時仍有凹凸感。梁旬易盯着那處出神,良久之後才輕聲提議:“我們到別處走走吧。”
二人離開了桦樹,繞到宅邸另一邊,從花房前經過。兩人進了花香四溢的玻璃房,高緒如打開房中的吊燈,淡黃的光線照亮了擺置在花架上的盆栽。高緒如推着他在房中流連,賞花觀魚,時而仰觀屋頂,透明的玻璃尖頂渾似無物,一眼便可明察夜空中閃爍的繁星。梁旬易拍了拍球桌,朝高緒如伸出手:“我要坐這上面。”
高緒如抱起他,将他放在桌沿,調整好姿勢。為了讓梁旬易坐穩,高緒如不得不站在他微微分開的腿間,用雙臂摟住他的背,和他面對着面:“為什麽要坐上來?”
“因為這樣我和你說話時就不用仰頭了。”梁旬易平視着他秋水含情的明目,自然地将雙手環在他後腰上,“畢竟我坐在輪椅上的時候也就和梁聞生一樣高。”
他倆這樣的姿勢對尋常的雇主和保镖來說有點兒過分親密了,但高緒如知道他和梁旬易之間可不只有普通的雇傭關系。他覺得這樣也不錯,至少梁旬易願意主動抱他了——莊懷祿的忠告早已被他抛置九霄雲外,或者說他從一開始就沒在意過。
今夜一番交心後,高緒如忽然釋懷了,他不再執着于讓梁旬易非得想起他倆的過去不可。九年間,他們天各一方,有無數次和死神擦肩,險些就要“生死兩茫茫”,然而他們又命運般地重聚了。經歷了那麽多磨難還能活着相逢的人,亦緣也,福分也。車到山前必有路,一切都能重新開始,把重逢當初遇,讓情根複深種、情花再萌芽。
梁旬易似乎是洞若觀火地看透了高緒如的內心,忽然問他:“你上次說咱倆以前見過面,是在什麽時候呢?你能詳細說說嗎?”
高緒如被這一問弄得手足無措,他倆之前好過那麽多時日,豈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的!他搜索枯腸,沉吟半晌,才開口:“說來話長,我就長話短說。那次是在一片白桦林裏,記得嗎?”
“不記得。”梁旬易搖搖頭,“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十年前。”高緒如不假思索地回答,熱切地看着他的眼睛,“那年我27歲,我記得清清楚楚。那是在隆冬時節,下了很大的雪,滿山都是白桦樹,湖上還結了冰。”
梁旬易用盡全力想象着,又問:“那個地方在哪兒呢?”
“第九區邊境,那裏一到冬天就大雪紛飛。我看見你的時候,你開着一輛吉普,停在我面前,眼帶笑意地向我問路。”高緒如盡量把故事編得令人信服,盡管當時根本不是這麽回事。
“然後怎樣?”
“然後我給你指了路,恰巧我倆目的地一樣,你就載我走了一程。最後我們抵達一座溫泉旅館,那兒有美麗的木屋,生着壁爐,溫暖如春。我們在那地方住了一晚,然後就分道揚镳了。”
這故事令梁旬易心向往之,他忍俊不禁:“我們萍水相逢,再各奔西東,卻在這麽多年後又重見了。怪不得我對你一見如故,你來應聘的那天我在資料上看到了你的照片,還看了你考試時的錄像,當時我就總覺得你無論哪兒都讓我倍感熟悉,現在我知道緣由了。我們在旅途中一定聊了很多吧?也許我倆交換了名字,但很抱歉我真的忘了你。”
“沒關系。”高緒如真誠地朝他望去,用只有彼此才能聽到的聲音說,“我們現在不是重新認識了嗎?能再見到你真好,你與那時相比變了很多,變得更憂傷了。”
梁旬易埋下頭,将前額抵在高緒如硬朗的肩膀上:“嗯,我也覺得......憂傷多了。”
高緒如覺得把話說出來後,就好似放下了一直壓在心上的大石,終于能夠自由自在地呼吸。他很慶幸在如此漫長的歲月的打磨下,他們還對彼此保留有這樣的溫柔。高緒如輕拍着梁旬易的背,他希望梁旬易能依賴自己多一點,這樣他就能盡力彌補過去九年來錯過的時光。
“我還有一事相問,”半晌後,高緒如說,“其實我已經問過了:恐吓信上屢次出現的‘償命’是什麽意思?”
有好一陣,花房裏鴉雀無聲。梁旬易一直埋頭于高緒如肩上,閉着眼沉默。就在高緒如以為他睡着的時候,梁旬易卻出聲了:“你知道‘太橋事件’嗎?在此事件中,白虹國際的多名雇員被敵對分子砍頭,屍體被鞭打、焚燒後挂在太橋上示衆。事一出,白虹就被推上了風口浪尖,死者家屬把怨怒發洩到PMC身上,罵我是戰争販子、罪該萬死。有些恐吓信就是這麽來的。”
他的聲音很平靜,高緒如聽了後卻不寒而栗。他把梁旬易的肩攬住,眼觀四面,唯恐外頭的漆黑之處藏着刺客。在這種敏感事件的對錯問題上,高緒如不予置評,他琢磨了會兒,又問:“你覺得就是因為這個?”
“嗯。”梁旬易悶悶地回答,“可能吧,我也不知道。”
高緒如聽他語氣睡意朦胧的,就知道他準是要回房歇下了。果然,梁旬易攏了攏手,高緒如心領神會,立即将其抱回輪椅上。兩人離開香噴噴的花房,悄悄回到卧室裏,沒有驚動任何人。梁旬易在床上躺好,高緒如為其拉上毛毯,驀地,梁旬易伸手拉住高緒如的衣領,問:“你陪我睡好不好?”
“還是很害怕嗎?”
梁旬易點了點頭。高緒如扭頭看了眼鐘,不知不覺的已經五點過了,天将要轉明。他在心裏盤算着,一邊把梁旬易額前的發絲拂去:“我陪你睡到六點,六點鐘我就要起床去工作。”
“你今天讓賴仲舒頂班。”梁旬易說,“我允許了。”
高緒如拿起床頭的電話機,把話筒靠在耳邊:“那我得通知他一聲。”
交代完畢後,高緒如把槍取下來放在床頭櫃上,把梁旬易往床中央抱了抱,然後才側身坐上去,在他旁邊躺下。梁旬易睡過的枕頭上留下了頭發的香氣,有點像丁香,在這樣星繁月朗的夜裏聞起來令人惆悵。黎明前的屋裏靜悄悄的,兩人并排躺着,這張床才顯得沒那麽空曠了。高緒如的心在黑暗中跳得異常之歡,要知道距他們上一次這樣同榻而眠,已經年久遠。
“謝謝你。”梁旬易出聲道,聲音低低的,像耳鬓厮磨,“謝謝你回來,還願意陪我散步,聽我說這麽多。”
高緒如扭頭看向身邊的人,在淡淡的光暈中和他對視。其實高緒如想對他說“我愛你”,但他知道這事得循序漸進,于是話到嘴邊又變成了:“睡吧,我在這兒。過不了多久就該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