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燕子聲聲裏,相思又一年
第25章 燕子聲聲裏,相思又一年
回到家裏,高緒如拉攏會客廳裏的香槟色帷幔,遮去窗外陰森森的夜景。郦鄞和賴仲舒随後便趕來此地,二人無一不驚恐萬狀。高緒如把信封放在圓桌上,陳述道:“又一封恐吓信。”
“‘又一封’是什麽意思?”梁聞生問,不知所措地望向房中每個人。
高緒如低頭看了眼一直緘口不言的梁旬易,心知此事不必再瞞下去了。他把梁聞生的包取下來放到一邊,回答:“以前有些信作同樣的恐吓,你爸爸不想讓你擔心,所以将事情壓住了。”
在梁旬易授意下,郦鄞去取來了裝有恐吓信的口袋,像攤牌一樣信封一一擺開。屋裏的氣氛凝重到了頂點,除了高緒如外,幾乎所有人都低着頭,臉色蒼白、魂不附體地盯着桌上的信件。簾栊外不時傳來夜莺激越而甜美的啼叫,然而這聲音在阒無人聲的靜夜裏顯得那麽突兀、吓人。
“今天的這封信是在梁聞生的包裏發現的,他的包放在更衣室統一的置物櫃裏。”高緒如重讀了每封信,“有人潛入後臺,摸進更衣室,還找到了梁聞生的櫃子,顯然是有備而來的。我去後臺觀察過,裏面人滿為患,所有櫃門都敞開着,毫無安全可言。倘若有人心懷惡念,伺機而動,放個信封易如反掌。”
賴仲舒愁容滿面地立在一旁,問:“你認為這些信是同一個人寄來的嗎?”
高緒如搖搖頭,輕飄飄地放下最後一張紙:“不能确定這些恐吓信是否出自同一人之手,但一封比一封露骨。下午我看到有外來的雜技團進入學校,也許歹徒藏在這些馬戲演員中。”
梁旬易猛地擡頭看着他,眼中露出驚怖之色,緊扣的手指也微微顫抖起來。高緒如知道梁旬易在害怕,忙俯身扶住他的肩,直視他的眼睛柔聲安慰了兩句。六角形的會客廳再次陷入沉默,高緒如把今天收到的那封信拿出來,點着“血債血償”幾個字問:“我在好幾封信裏都看到過類似償命的字眼,這有什麽來由嗎?”
話音剛落,一聲尖銳的嘶叫驟然劃破了寂靜,駭得梁旬易大驚失色,扭頭望向被遮蔽得嚴嚴實實的窗戶。高緒如拔出槍,一個箭步走到窗前拉開帷幔,露出在夜幕覆蓋下顯得尤其之黑的窗格,唯見一棵核桃樹的樹冠靜悄悄地倒映在玻璃上。高緒如将窗戶推開一條縫,警惕地環視了一圈黑咕隆咚的花園,突然間,一只枭鳥飛出樹叢,操着一副破鑼嗓子歇斯底裏地嚎叫。
“是什麽東西?”梁旬易問,一瞬不瞬地盯着高緒如,“是他在外面嗎?難道他埋伏在我家裏?”
“沒有,只是貓頭鷹在叫。”高緒如确認無誤後才關上了窗,回身攬過梁旬易的肩膀讓他寬心,“冷靜點,沒有危險,家裏固若金湯。”
聽到回答後,梁旬易才明白是虛驚一場。他閉上眼呼出一口氣,靠回椅背用手撐住了鼻梁,然而發狂般的心跳并未因此平息下來。高緒如見他嘴唇發白,額上汗珠直冒,連忙收了槍,勒令郦鄞把信件收拾好。梁聞生坐在椅子裏同樣寒毛卓豎 ,瞪大了雙眼急喘着氣,弓起身子不停地揉撚手指。
梁旬易伸出一臂把吓壞了的兒子抱過來,讓他靠在自己肩窩裏,輕拍着他的背安撫情緒。梁旬易吻了吻梁聞生的額頭,強壓下心中的恐懼沖他笑了笑:“沒事的,哪有人會動不動就殺人。你今天在臺上演得很好,我也想通了,讓你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才是對的。這樣吧,我下周就幫你把空手道課退掉。”
“那我可以加入話劇團嗎?”梁聞生問。
“可以,只要你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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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聞生這才展眉一笑,感激地抱住了父親,又去和高緒如握了握手。郦鄞領着梁聞生上樓去卸妝,高緒如見梁旬易精神恍惚、面露疲态,只好将恐吓信的事擱置一邊,送他回房去歇息。
房中陳設依舊,西窗後露出一線銀白的流瀑,巨石與山體僅一尺之隔,如若危樓将傾;山谷裏的清風從一無遮攔的露臺外吹入窗棂,送來悠悠涼意,晝夜不舍。高緒如降下浴室四周的百葉簾,幫梁旬易脫換了衣褲,把他抱到淋浴椅上坐好。梁旬易蹙着眉尖,神色痛苦:“我現在明白了......可怕的不是恐吓信,可怕的是他随時随地都會出現。他把信放在梁聞生包裏,他離我兒子那麽近......”
高緒如眨了眨眼,默默地谛視着他。梁旬易拉住他的手,仰頭說道:“我受夠這種恐懼感了。我需要你,高緒如,我需要你保護我和梁聞生。只要你不讓我感到害怕,我什麽都聽你的。”
“五天後梁聞生就結束期末考了,等他考完,我們到別的地方去避一避吧。”高緒如用熱水淋濕梁旬易的頭發,給他打泡泡,“離開這裏,去一個風景優美、沒人找得到的地方。”
梁旬易在他給自己洗頭時握着花灑往身上沖水,點點頭說:“好。我們可以去北方邊境,那裏常年氣候宜人、風景如畫。”
“去哪由你定。給賴仲舒和郦鄞放假,除了司機阿爾貝外,不要其他人跟着。”
“好的。”梁旬易毫無異議地再點了一次頭,仰起脖子把腦袋往後折去,好讓高緒如給他沖洗頭發上的泡沫。
他微眯着眼,像昏昏欲睡的樣子,自下而上凝視着高緒如的面容。後者偶爾和他對視一會兒,淡淡地笑一笑,始終鎮定自若忙着手裏的活。梁旬易知道他在自己身邊,心裏的恐慌消除了不少,也不再像方才那樣魂不守舍了。耳畔擂鼓般的心跳聲漸漸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嘩嘩水聲,和間或透過窗紗鑽進耳朵的螽斯叫。
高緒如揉着他的發絲,問:“你就不怕我沒安好心,把你騙去荒郊僻野害你性命嗎?”
“如果你想要我的命,入職第一天你就能下手了。”梁旬易氣定神閑地答道,中間頓了一頓,“所以你會這樣做嗎?”
水聲停了,高緒如關掉噴頭,将其挂回高處。但梁旬易沒動,仍舊向後昂着脖子,用睜開的那只眼仰視對方。高緒如将他腦後的頭發束成一股,稍稍擰幹,然後把手放在他額前,用拇指輕輕撫摸着他額上細淡的皺紋。梁旬易沒制止他的動作,還是那樣看着他,目光中透出隐約的期許之情。高緒如垂首默然了會兒,最後斬釘截鐵地說:“不會,永遠不會。”
梁旬易笑着把腦袋正過來,開始往身上抹肥皂。高緒如蹲在他跟前,給他塗抹保養用的腳霜,照着醫生教他的手法細細揉搓腳掌和足弓,在他左腳腳心輕撓了一下:“有感覺嗎?”
“什麽感覺?”梁旬易擡眼往下一看,立時明白過來,“你膽大包天,竟敢撓我癢!不過你休想讓我笑一下。”
說着,梁旬易彈了幾下手指,向他灑了些水。高緒如笑着縮起肩膀避過水珠,擡手擋了擋,也灑水回擊。梁旬易被逗得直笑,兩人就這麽玩鬧了會兒,然後歇下了,高緒如繼續幫他按摩雙足。梁旬易邊淋洗身上的泡沫,邊問:“你剛才和吳芮帥打了一架,戰況激烈,身上沒事兒吧?我看他有好幾次都打到你的兩肋了。”
高緒如擡頭了瞟了他一眼,心裏有了個主意:“有個地方痛。”
“哪裏?”
“這裏。”高緒如指了指心髒的位置。
梁旬易果真上鈎,俯下身去看高緒如手指點着的地方,以為他真的傷到了那處。解開衣扣露出左胸後,梁旬易把手放在他心口揉了揉,憂心道:“嚴重嗎?”
當他的手放到胸上時,高緒如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從他掌心裏傳來的溫度,心頭火花直冒,幾乎化作一灘春水。當梁旬易摁着那顆怦怦直跳的心按揉時,熾烈的柔情從高緒如心底生發出來,那只手好似春日的柳絲,溫情又痛楚地撫慰着他的心靈,他甚至覺得心上久裂未合的傷口也在此時被治愈,“燕子聲聲裏,相思又一年”。
高緒如故作吃痛地仄了下肩膀,擰起眉毛假裝難受。梁旬易被他一吓,心裏發怵,連忙停下手,焦急地問他要不要去醫院。然而高緒如見好就收,重又笑吟吟地看向他了。梁旬易大呼上當,擰開熱水往他身上澆去,笑鬧間,高緒如被淋成了落湯雞,最後不得不順便在梁旬易的浴室裏洗了澡。
梁旬易在旁穿衣,偷瞄到了高緒如身下模樣可觀的雄物,登時心下失驚,默念了兩句清經。事後,高緒如送他去床上躺好,兩人互道過晚安後才各自分別。
回到房間,高緒如在床頭坐了會兒,暈眩感像潮水一樣向他襲來。他和吳芮帥比試的時候是用了真力氣的,身上被擊打過的地方還在隐隐作痛。他背靠着床板深呼吸幾次,覺得眼睛又酸又燙,困倦到了無以複加的地步。高緒如揉了揉後脖頸,忍住不适從櫃子裏拿出藥瓶,就着溫水吃了幾片藥,然後拉起毯子蓋在身上,眉頭緊鎖着沉入夢鄉。
另一邊,梁旬易平躺着,柔風吹拂在他身上,月亮的清輝灑滿了露臺。他在黑暗中回憶今天,他曾有許多次為高緒如心動,尤其是看到他讓吳芮帥吃了教訓後,那種強烈的愛憐欲真是如火如荼......是呀,有誰不會對這樣的男人動情?
但當他擡起手,看到手上的戒指時,突然又覺得羞愧起來。前不久他還信誓旦旦地說自己不會再與誰談情說愛,可現在他就身不由己地依戀上了高緒如,而依戀往往是墜入愛河的前兆!梁旬易半是苦惱半是憂懼,忐忑不安地睡着了,然而他睡得并不安穩,整夜愁鬼纏身、夢魇連連。
......浮雲散開了,露出明月蒼白而碩大的臉龐。這是個多雲之夜,在這樣黑沉沉的夜空下方,橫亘着巨大的山岡。炮火正在平坦的莽原上肆虐,隆隆炮聲中,坦克群在卡布塔卡拉①低地惡戰。
“那是我們的坦克嗎?”
“很難說。”
“辨認它,告訴我,趕快!”
“媽的我快成瞎子了!”
“有敵人坦克在我們側面,我們正受到攻擊!”
“敵軍在第二線方位,完畢!”
“找個目标,擊毀它。”
“我找到一個,長官!”
“你他媽到底有沒有找到目标?”
“我确認我看到了!”
“炮手裝填穿甲彈,坦克方位鎖定,炮管角度調整完畢。”
“裝填完畢!”
“開火!”
“收割者7號,我們剛剛損失了彎刀6號!”
“天呀,收割者7號,你們打中的是友軍!”
“什麽?什麽?”
“你誤炸了彎刀6號,該死!”
“收割者7號呼叫彎刀6號,彎刀6號,能聽見嗎?”
“長官,我們在敵軍射程內——”
聲音在赤地上空回蕩,高過虧缺的月亮,輕飄飄地消失在天軸上端。
還是同一個月亮。皓月銜在屋檐下,草地上淡淡地披着慘白的清光。這晚雖說月明星稀,卻不知怎的令人難受。梁旬易倒在窄床上,用手蓋着朦胧的淚眼默默飲泣,眼前反複閃回着支離破碎的畫面,卻都與死有關:坦克裏的屍體、新聞中那個被宣布死亡的男人......
空蕩蕩的隔離病房裏充斥着窗外老樹陰郁的喧聲,一切都仿佛在旋轉、旋轉,在離他而去,使他那不停打着寒顫的肉體不堪忍受。他精神崩潰、萬念俱灰,感到胸口一陣劇痛,淚水随即如決堤般湧了出來。這疼痛是那麽錐心泣血,以致于他不去想将要做什麽事,不去想做那件事的後果,而只是想擺脫創傷和鬼魂的困擾,一死了之。
他摸索着打開床頭櫃的抽屜,摸到了冰冷的沉甸甸的手槍,如釋重負地深深吸了一口氣,把槍口頂在太陽穴上,用力扣動扳機開了一槍。
梁旬易大叫一聲,驚醒過來,失明的右眼茫然地睜開着,眼中空無一物,只有一個黑黝黝的洞。他渾身冷汗直流,上氣不接下氣,可怕的夢境讓他如堕冰窖。梁旬易呼哧着喘氣,奮力将身體挪到床邊,伸手勾開床頭櫃的抽屜,從裏面拿出一只盒子。盒中裝着高緒如送他的那枚胸針,還有一顆子彈。當他看到那顆子彈時,心中驟然一松,意識到自己還尚在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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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卡布塔卡拉:地區名,指涅波斯特河、古希瑪河-斐弓河和尤瑟海形成的三角地帶,歸屬于切赫共和國,維軍曾與切軍在此地交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