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破鏡重圓
第27章 破鏡重圓
阿爾貝準時發動車子,從前庭開了出去。聽到汽車引擎聲後,高緒如突然醒了過來,擡頭一看鐘,居然差一刻就七點了。真不知道怎麽會睡得這麽熟,大約伊人在側,他心裏總會踏實點。潔白如洗的夏晨透過窗紗飄臨室內,風停了,窗外鳥鳴啁啾,高緒如看到有只蜜蜂在紗簾間飛舞。
梁旬易在他身邊睡着,不知怎的,他倆挨得很近,高緒如甚至能清楚地聽到梁旬易熟睡時均勻、平穩的呼吸聲。那一刻,他宛如身在夢中。他端詳着梁旬易的睡容,心頭的愛和寬容一切的柔情是何等的強烈,他總算熬過了分離的苦楚,迎來了生命中最美好的日子。
剛把梁旬易叫醒,高緒如就聽到有人敲響了卧室門,外面傳來郦鄞的聲音。梁旬易迷迷糊糊地揉了揉臉,擡起脖子看了眼房門,拍拍高緒如的腰:“你去開門。”
高緒如拉好腰帶綁住袍襟,用手草草梳理了一下頭發,趿着布鞋快步趕去打開了門,入目便見郦鄞穿着一襲鑲花邊的淡紫色連衫裙立在外面。
郦鄞被吓得一哆嗦,反應過來後立即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我不是在做夢吧?”
高緒如側身讓出一條路,好讓郦鄞走進屋來探看梁旬易,解釋說:“昨晚他做了噩夢,害怕得睡不着覺,所以我陪他過了一晚。”
“你有什麽事?”梁旬易躺在枕頭上問她。
“我今早沒在家裏看到高先生,覺得有點不對勁,就上來看看。”郦鄞瞟了高緒如一眼,“我沒想到他在你房間裏,真是始料不及啊。醫護馬上就要到家了,你們七點前能搞定嗎?”
梁旬易擡眼看向高緒如,随即莞爾一笑:“當然。”
郦鄞把頭昂得高高的,她顯然剛打理過頭發,蜷曲的金褐色短發看起來又濃又多,襯得她神氣活現。她臉上薄施粉黛,別出心裁地在耳朵下挂了兩枚耳墜,這耳飾和她頸間的項鏈墜子是出自同一塊紫水晶的,與她的裙子非常相配。郦鄞本就身材修長,舉止落落大方,精心打扮一番後更是分外俊美動人。
她觑了觑梁旬易的臉色,又看看高緒如,不放心地揉了揉手指:“你知道,我可以取消我的約會。”
“不用,為什麽要取消?”梁旬易搖搖頭,“你今天很漂亮,郦鄞,安心去吧,我沒問題的。”
郦鄞不好多話,只得叮囑高緒如:“你好好照看他,如果有任何問題,就給我打電話,我會盡快趕回來。”
言罷,郦鄞旋身朝房門走去,臨出門前,她又回頭來盯着高緒如加補了一句:“一定要記得給我打電話。”
送走愛操心的管事後,高緒如看了眼表,心中一驚,忙把梁旬易從床上抱下來,放在輪椅上。兩人到衛生間去洗漱,高緒如在梁旬易胸前墊了一張毛巾,免得他刷牙時把水濺到身上。高緒如給鏡子前的盆栽栀子花灑了點水,花瓣沾了水珠後更顯嬌嫩欲滴。他用圓刷給梁旬易整理頭發,問:“郦鄞要和誰約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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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一位園藝家,”梁旬易笑着回答,“這家裏的庭園就是由他設計的。郦鄞起先和他僅有書信來往,後來才見的面。也不知他倆是一見鐘情還是日久生情,這就不是我該管的事了。”
“家裏的園林做得很漂亮,設計師一定也不賴。”高緒如笑着贊美道,把梁旬易的頭發整理好,然後将其推進康複間裏,并向等候于此的醫生道了歉。
高緒如熟門熟路地托起梁旬易的小腿,一手摁着他的腿根,一手推着膝蓋上下活動。梁旬易半躺在軟枕上看報,然而高緒如一直在他的餘光裏晃來晃去,惹得他心搖意蕩的,最後索性把報紙蓋在臉上閉目養神起來。就在梁旬易半夢半醒之際,臉上的報紙被輕輕揭開了,有人摸了摸他的額頭,用脈脈含情的語氣叫他名字。
那一瞬,梁旬易甜甜地打了個寒戰,仿佛他與他成為一對恩愛鴛鴦,是勢所必然的。他一睜眼,就對上了高緒如那雙迷人的藍眼睛,這雙好漢式的明眸是如此獨特,以至于尹惠祯與之相比竟黯然失色。梁旬易陶然欲醉地遐想着,只覺靈臺清淨、一身輕松。高緒如給他穿好了固定襪,送他下樓去吃早餐,順便叫醒了還在睡懶覺的梁聞生。
廚師為他們準備了煎胡瓜魚、洋蔥拌冷鲟魚和花椰菜,和梁旬易共進一餐後,高緒如帶上昨天收到的那封恐吓信,獨自去了情治部門。金穗寅在拉實了帷幔、黑不溜秋的房間裏用投影儀分析了一遍信件,最後說:“這封信很費工夫,寫信的人花了很多心思,不過沒有留下指紋。”
“這顯而易見,他謹小慎微。”高緒如胸前別着訪客證,坐在金穗寅旁邊說。
金穗寅擡起一臂,關掉了紫光燈,然後将窗前簾幕全部拉了上去,燠熱的陽光頓時将房間照得通明敞亮。他從椅子裏站起來,拿起外衣披在身上:“你說這和白虹公司的生意有關?”
高緒如起身別好外套紐扣:“他本人是這麽認為的。”
“‘血債血償’,這四個字值得玩味。”金穗寅把煙叼在嘴裏,抻了抻袖口,“是沖着要他的命來的。沒想到你幹私人差使也能碰上這種事,果然沒有哪行哪業是十全十美的。”
兩人拿上那張信紙,一同走出門去,穿過圓拱形的游廊走向大廳。金穗寅把證物袋收好,在花磚墁地的大堂裏駐足,轉過身和高緒如握了握手:“我會把信送到行為科學組,讓他們安排時間查一查,應該幾天內會有答複。我會幫你跟進的,有什麽線索就告訴你。”
謝過警督後,高緒如驅車去了一趟寵物店,把剔了毛的陀螺領回來。陀螺正趴着歇息,見高緒如出現後便立即爬起來迎接他,親切地舔吻他的手掌。到家時還不到中午,泳池裏傳來劃水的聲音,梁聞生正在苦練游泳,還有兩天他就要踏進自由泳考場了。
高緒如回到房間,有些無聊地靠在圓背軟椅裏,信手翻閱《人傑》雜志。少頃,他合攏書頁,打開電腦搜索有關白虹國際的報導,想找找恐吓信的由來。為了不放出聲音,他戴上了耳機。
“......在維國對塔什維羅那①的軍事行動中,白虹公司的雇員槍殺平民,事後公司企圖用錢擺平此事.......”
“‘太橋事件’......數名白虹公司雇員被塔什維羅那武裝分子砍頭,鞭屍後焚燒......懸挂在太橋頂端示衆......太橋事件死者之一的母親憤怒指責白虹公司:‘他們只知道賺錢,不懂道德,罔顧人性,他們是受維國政府控制的戰争販子!’”
“監督人士評論道:戰争的發起者和推動者,他們只在乎利潤。”
“......在伯森道爾戰争期間,該公司雇員屠殺數十名可可馬漢人......軍事外包和民營化這種恐怖的趨勢在白虹模式下蔓延開來......”
“白虹國際創始人被指控幫助日努達②逃避聯盟制裁。”
“著名安全顧問公司總裁梁旬易面臨一系列指控,包括謀殺、走私武器、蓄意屠殺平民的罪名。”
“總統先生,有傳言說,您的新外交政策是會擴大使用私人承包商,來輔助駐守海外的維國軍隊。這個消息可靠嗎?”
屏幕中的畫面閃動着,高緒如則一直沉默。人們對私人軍事承包商的評價毀譽參半,但世上确實沒有什麽事是能以一言蔽之的。他被耳機裏的批評聲弄得心煩意亂,暈眩感又出現了,他情緒一激動就會這樣。高緒如索性關掉電腦,呼出一口濁氣,捂住眼睛揉了揉鼻梁,腦海裏又浮現出在夜裏出來找尋屍體的安哥亞平民。
午後,暑氣逼人,所有人都閑坐在屋裏打發時光。天很熱,庭園裏時而豔陽普照,蜜蜂嗡嗡采蜜,時而又蒙上淡淡的藍色的陰翳;高不可測的霄漢中,浮游其間的雲朵時常聚攏來遮蔽了太陽。梁聞生把他的書都搬到了陰涼宜人的餐廳來,斜撐着臉蛋複習書上的筆記,忽地擡起頭來問對面的高緒如:“《破鏡重圓》的主人公是誰?”
高緒如正拿着鑷子,把微型報警器上銅絲嵌入梁聞生的手镯裏,聞言停下動作,朝梁聞生面前的書看去:“哪裏的問題?”
“試卷上的百科常識題。”梁聞生把卷子轉給高緒如看,“有兩個空要填,我不知道怎麽寫。”
“哦,這個故事是講樂昌公主和她丈夫徐德言的。”
梁聞生在空格裏填上兩個名字,又纏着要高緒如給他細說。梁旬易坐電梯從二樓下來,滑着輪椅經過客廳和餐廳之間的隔牆,聽到高緒如和梁聞生在另一頭說話,便悄悄停在門邊聽他倆聊天。高緒如簡述了一遍故事內容,梁聞生用筆頂着下巴,眼睛盯着高緒如若有所思地眨了眨,問:“現在的夫妻之間還會有這種事發生嗎?”
高緒如收起雙臂撐在桌上,微微前傾着身體,認真道:“這得看情況。夫妻離散是常事,只不過現在的人已經不用鏡子來當信物了。”
“那用什麽呢?”
“電話、社交網絡。”高緒如說,“還有的人會用戒指一類的東西,現代人都流行在戒指上刻愛人的名字,代表永志不忘。”
梁旬易聽到後伸直手指,把那枚戒指摘下來,看到內圈上刻着一個“聞”字。他怔怔地凝視着那個字,兀自出神,等他清醒過來後,聽見梁聞生又在向高緒如提問:“你有愛人嗎?”
高緒如一愣:“什麽?”
“你有沒有愛人?”梁聞生用天真的眼神望着他。
“現在沒有。”高緒如回答得很幹脆,将身子往後靠靠,重新拿起鑷子幹活,“你這是什麽問題,你得複習歷史科,等會兒還要聽寫。”
梁聞生的眼睛一直追着他,不依不饒地狡辯:“這是歷史呀,保镖的歷史。”
高緒如埋頭做着手裏的事,把一個信號收發器安裝在镯子內部,一邊敷衍他:“但這種歷史不會出現考卷上,如果你再問,你就考不了A等。”
“那你上一個喜歡的人是誰?是男的還是女的?”梁聞生對他的警告充耳不聞,非得問出什麽不可。
門外,梁旬易靜靜的坐在輪椅裏,挨着一座亞述動物的石雕。一盆肥綠茂盛的藤蘿擱置在雕塑上,柔嫩的新枝長長地披拂下來,猶如一挂綠瀑。梁旬易撥弄着藤蘿的嫩梢,心裏既好奇又害怕,如懷春之人般提心吊膽地等着高緒如回答。他知道自己已經聽得夠久了,是時候離開了,但他的身體像是被定住般,只想再多留一會兒,再聽高緒如講講他的情事。
餐廳裏安靜了很久,然後才傳來高緒如的聲音:“很久以前我們就因為某些無法抗衡的因素而分開了,但我還是很愛他,一直。好啦,這已是遠古歷史,所以別再糾結了,梁聞生。”
梁聞生捏着筆在下巴上打轉,和高緒如對視良久,腦袋瓜裏琢磨着一些屬于孩子的事。半晌後,他又冒出一問:“那你們還能‘破鏡重圓’嗎?”
“有緣千裏來相會。”高緒如這次回答得很直接。
“你自信滿滿啊。”
“別愛管閑事。來試試镯子,看能不能用。”
高緒如把手镯戴在梁聞生手上,叫他按正數第三個玳瑁,然後旁邊的蜂鳴警報器就響了,平板上也出現了定位标識。高緒如滿意地點點頭:“收工。”
兩人都笑了,他們之後還聊了什麽話,但梁旬易一句都聽不進去。他掐斷了藤蘿的柔枝,嫩白色的枝稍溢出黏膩的汁水,沾在他手上,令他皮膚發癢。周圍的一切對他來說一下子變得陌生、疏遠了,他頓覺無地自容,高緒如已心有所屬的事實幾乎令他心碎。梁旬易聽着屋外的鸫鳥叫,心裏好像也有只鸫鳥在歌唱,只是一旦寒風來臨,這只鳥就會香消玉殒。
他竭力忍住氣,把耳朵裏的助聽器摘下來放進衣兜,裝作尋覓的樣子滑着輪椅轉進餐廳,坦然地直視着高緒如的眼睛,借以掩飾自己強烈的醋意:“我有一只助聽器找不到了,你知道在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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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塔什維羅那:酋長國,素來與維加裏交惡。
②日努達:某局勢動亂的地區,該地區在聯盟公認的政府與獨立軍的東部部隊之間存在沖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