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戒指
第22章 戒指
綠色電動車沿着晨間落滿露水的山路開上來,從梁旬易家門口經過,送報工探出手,把一卷報紙投入廊柱上的郵筒裏。夏天的早晨涼飕飕的,天空漸漸廓清,剛躍出山谷的太陽像個巨大的沒有光澤的火球,園林中披滿露珠的花卉散發出濃郁的氣息。高緒如正踩在楓樹林外的圍欄矮牆上,用刷子清理監控攝像頭上的灰塵。
沒過多久,宅子的主人就出現在了花園裏。輪椅開了自行模式,輪子滾動着,載梁旬易慢悠悠地沿鋪滿鵝卵石和細沙的小路朝高緒如行去。高緒如從楓葉的縫隙間看見了他,便将刷子和抹布收進腰上的口袋,跳下矮牆走出樹林,站在路旁等他行至跟前。
“總算追上了,估計你都等得不耐煩了。”梁旬易沖他笑道,身上穿着單薄的小衫和防蚊褲,周身洋溢着早晨清新的朝氣,“我的輪椅只能跑這麽快。”
高緒如把手放進口袋,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轉過身跟在前進的輪椅旁邊陪他繼續往前走。梁旬易把手杖橫放在膝上,擡頭望了高緒如一眼,說:“怎麽了?怕我落單之後挨冷槍?”
“不是,我是在想:如果你要輪椅跑得更快的話,就得去裝個引擎。”高緒如含着微笑回答道,低頭留意路上的石子,看銅錢似的光斑在腳下浮動。
梁旬易點頭稱是。他瞄了眼高緒如的上半身,見他因運動而出了汗,汗水沿着脖頸往衣領淌,斜斜的日光照在他皮膚上,宛似塗了一層桐油。眼下時辰還早,宅第裏異常靜谧,路旁的桦樹投下清晰的影子,寧靜的池塘邊上開滿了丁香花......森林裏傳來布谷鳥的啼叫,由于樹木茂盛,鳥叫聲在綠林深處激起陣陣回響。
這是梁旬易罕有的能在清晨時分出來游逛花園的時候,這樣的氛圍也讓他浮想聯翩。自打那晚看了煙花回來後,梁旬易就對高緒如徹底改觀了,甚至為之心旌動搖。身旁的保镖相貌英俊、為人體貼,男子漢該有的他都有,真是再可人不過了。梁旬易裝作心不在焉地望着野景,卻在餘光裏留心着高緒如的一舉一動:“你每天早上都跑步嗎?”
高緒如伴着他從從容容地轉過一道彎,朝簇擁着睡蓮和歐莞的噴泉池走去:“是的,我每天都晨練,可能是工作帶來的習慣。”
“你一定納悶我今天為什麽心血來潮要早起逛花園,”梁旬易用謙遜的口氣說,撥弄了一下眼罩的系帶,“就像你說的,這是即興行動。希望我的‘即興’沒有幹擾到你。”
“沒有幹擾這回事,保護你是我的職責。輪椅走得慢沒關系,我可以陪你散步。”
他們扭頭都看了眼對方,然後不約而同地錯開了目光,抿起唇默默地微笑起來。高緒如的心緩緩地、平穩地跳動着,晨曦、空氣裏的樹脂芳香和梁旬易的笑三者令他感到了一種切實的幸福,曾經這幸福對他來說是觸不可及的。二人走到噴泉池邊,梁旬易把輪椅停穩,用手杖戳了戳鋪着石板的地面,說:“我覺得我今天好些了,能站起來走路了,你扶我一把。”
高緒如搭住他一條手臂,從腋下架住他,另一臂環過他的後背将其半抱住。梁旬易的腳踏在地上,撐着木杖努力站起來,渾身都在用勁,連脖子都顫抖起來。他咬緊牙關,奮力讓身體離開輪椅,用左腿支住地面,斜靠在高緒如肩上,由他攙扶着邁開腳步,朝幾米外的噴泉挪去。
兩人走走停停,手杖重重地頂在花崗岩板上,發出篤篤聲。梁旬易幾番停步歇息,高緒如耐心地扶着他,不讓他跌倒。幾步路的距離用了數分鐘才走完,當梁旬易在池岸邊的石臺上坐下來時,已經累得滿頭大汗。高緒如挨着他坐在一處,細心地摟住他的背,看池子裏的清水在他們身側泛起波紋。
梁旬易擦去汗,揉了揉自己的兩條腿,笑着說:“這是我四年來走得最遠的一段路。”
高緒如也由衷地為之感到高興,他剛想問問梁旬易究竟是怎麽受傷的,但轉念又想到郦鄞之前警告他的一番話,只好閉口不言。水面上襲來清風,把身上的汗吹幹了。梁旬易一只手無所事事地伸進水裏,轉動手上的戒指,反射朝陽的金輝。高緒如看了會兒他手上的指環,說:“我之前從沒見你戴過戒指。”
Advertisement
“戴戒指能避免很多麻煩,尤其是在感情上,沒有人願意招惹已婚人士。上周日的晚餐鬧得很不愉快,我突然就不想再和誰談感情了。怪我遇人不淑,碰上了尹惠祯。不過幸好有你在。”
“我從令郎那裏了解到,你很愛你的丈夫。”高緒如說。
梁旬易垂着眼皮,但眸中卻露出盈盈微笑,悵然有思。他從高緒如的口袋裏抽出手帕擦了擦手,然後拿起了木杖:“戒指是他留給我的,但我很少戴,因為總會睹物思人。”
言罷,他用手杖點了點石板,說要回去了。高緒如也不再多話,将其扶到輪椅上坐好,推着他穿過涼亭繞到別墅前面,順路去取了今天的報紙。梁旬易拆掉捆紮報紙的皮繩,将一大張紙頁攤開來,看到今日頭條登出了一則新聞:慈善晚會爆炸案偵破,警方逮捕嫌疑犯。
“看來還是把這個屑人捉住了。”梁旬易解氣道,合攏了報紙,今天的新聞時間到此結束。
他們趕在醫護到來之前上到二樓,高緒如把梁旬易抱上康複間的床,替他整理着裝。梁旬易在軟枕上靠好,看着高緒如說:“我還有個難題,一個小小的難題。”
“什麽難題?”
梁旬易躺在床上斟酌了一番才謹慎地開口:“今天是盧文森堡學校的家長開放日,你知道的,就是家長進學校參觀,跟着學生聽課,看他們在校生活究竟如何等等。可是我不能......我不能和他一起去,因為我要做護理,公司那邊還有一項煩人的指控等着我出面擺平。”
高緒如默不作聲地聽他說話,一面把毯子抖開來蓋在他腰際。梁旬易觑了眼他的臉色,繼續說:“所以我的主意是今天你就充當他的父親,陪他進校體驗校園生活。別擔心,賴仲舒會跟着我的,他身手也不差。這兩天我一直在考慮這件事,你看怎麽樣呢?你認為如何?”
時鐘指向七點,阿爾貝已經把醫護接到了家裏。高緒如皺起眉來,抱着雙臂站在床邊,盯着梁旬易的眼睛犯難了。他摸了摸後頸,最後還是答應了請求:“我去跟梁聞生談談。”
梁旬易拉着他的手笑了,這時醫生正好走進房間,兩人連忙把手松開。梁旬易迅速斂去笑容,平攤着兩手淡漠地盯着醫生走過來。高緒如将他的表情盡收眼底,嘴上沒吭聲,心裏卻偷着樂。
高緒如換好衣服,下樓去了餐廳,見梁聞生正坐在桌前用早飯,一邊吃一邊和陀螺戲耍。他從廚師那兒拿了一份火腿冷盤,到梁聞生對面坐下,就着烤牛肉吃燙得像捧火的江鳕魚湯。高緒如把梁旬易指派給他的任務原封不動講給梁聞生聽,然而後者露出一個早已洞曉天機似的狡猾微笑:“是我跟他說要你去的。”
“原來你就打過招呼了?”高緒如問。
梁聞生沖他眨眨眼睛:“你去的話安全點。而且你是我爸面前的紅人呢。”
“瞎胡說。”高緒如臉上一熱,拿起一塊餅幹作勢要往小學生頭上扔,梁聞生則笑嘻嘻地按住了他的手。
“我還沒來的時候是誰去參加這種活動?”
“家長開放日每年都有一次,我爸只在我一年級的時候去過,其他時候都是叫郦鄞代勞。”
高緒如點點頭,瞟了眼牆角的紅木自鳴鐘,提醒道:“你再不吃快點就要遲到了。”
陀螺從桌子底下鑽出來,閑散地搖着長毛的尾巴在高緒如附近徘徊,時而停下來怔怔地凝視他。陀螺的胡須和眼睑顏色都變淡了,唇邊的髭須也白了許多,唯有眼珠還是黑亮黑亮的。高緒如喊它“陀螺”,又朝它招了招手。金毛犬猶豫了一會兒,慢慢地走到人前,高緒如愛惜地拍了拍它長着濃毛的脖子。
狗蹲下了,把下巴搭在高緒如膝上,用聰慧的、疑問的目光仰視着他,殷勤而平靜地搖動尾巴。高緒如始終低低地笑着,像和老友敘舊般一下一下撫摸陀螺的顱頂和耳朵。
臨出門前,高緒如找到賴仲舒,站在檐廊下吩咐他:“今天你跟着梁旬易,別讓他離開你的視野,務必看好他知道嗎?如果老板有個三長兩短,你我都別想有好果子吃。”
“悉聽尊便。”賴仲舒扣着手說,卻一直縱目望向大門外的那條林蔭路。
奔馳準時開出家門,梁聞生抱着書包坐在副駕駛。等車子開下山路駛出萊恩山谷的地界後,梁聞生就打開了話匣子:“這周六學校裏要開化裝舞會和燒烤派對,晚上還有話劇表演。”
“話劇表演?”高緒如反問道,專注開車的同時扭頭看了梁聞生一眼,“你要登臺演出嗎?”
梁聞生喜形于色地點點頭,興高采烈地伸出手來比劃着:“我們表演的劇目叫《黃銅帽纓》①,是童話主題的,我抽到了很重要的角色。”
高緒如玩笑說:“那就意味着要花很多功夫來排練。到時候開幕了我能受邀前去觀看嗎?”
“當然,學校允許家長參加舞會,你和爸爸都能去,只要你情願。”
奔馳往東邊拐去,經過一條直道來到路口,停下來等紅燈。車子沒按尋常的道路行駛,高緒如每天都會更換行駛路線。梁聞生坐直身子,掉過頭去看向後車窗,看到車流正不斷朝他們湧來。他研究了一番路況,坐回椅子裏問:“你還記得上周日有車跟蹤我們的事嗎?你覺得那件事怎麽說?”
高緒如沉默半晌,回答:“我不知道,我又沒把車主揪下來拷問。”
“是針對我爸爸的對嗎?”
“有可能,但也不是百分百的。你也很危險,你知不知道有一些人,他們癖好特殊,專挑像你這樣長相漂亮的兒童下手?”
梁聞生面露懼色,高緒如繼續道:“但不管怎樣,來者不善,知道嗎?你得對周圍的一切保持警惕,雇我來當保镖的人,不用我費口舌勸他愛惜性命。”
“是我爸雇你來的,不是我。”
“但你是他兒子,而且合同上寫明了我的保護對象包括你。”
梁聞生不吱聲了,直直地盯着窗外急遽後退的片片濃蔭,一團團朱槿被日光照得發亮,像一顆顆瑪瑙似的在夏日特有的柔風裏搖曳。他把目光收回來,落在高緒如手背上,看到了那幾條疤痕:“其實我打第一天開始就想問了——你手上有很多傷口,它們有什麽故事嗎?”
問及此處,高緒如的眸光閃動了一下,但他努力讓自己的臉色保持平和。車廂裏安靜了半分鐘,奔馳從兩排濃蔭遮天的老梧桐樹下駛過,枝葉間的光線如箭矢般射落在車身上。高緒如深吸了一口氣然後緩緩吐出來:“一些你不會感興趣的故事,關于戰争和痛苦的東西,離你太遠了,你無法想象的。”
“比如說呢?”
“比如說......”高緒如想了想,只是這一想,就讓他遍體生寒,“強盜們用匕首紮穿我的手掌,把我釘在地上......等傷口愈合後就形成了疤痕。”
日頭很曬,但梁聞生卻忍不住打了個冷噤,用異樣的目光看着高緒如。汽車開到了盧文森堡學校門口,保安問過話後允許高緒如把車開進校門,停在空場地裏。學校主樓的廊柱上挂着寫有“家長開放日”字樣的公告和條幅,通往大廳的樓梯人頭攢動,那是學生和他們的父母。校園裏随處可見鮮花和绶帶,廣場的地面光可鑒人,在淡白色的樓宇上空,垂挂着青蓮色的天幕。
--------------------
①《黃銅帽纓》:虛構的維國作家創作的文學作品,勿與現實挂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