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我可以保護他
第23章 我可以保護他
用過午飯後,天空中火傘高張。梁聞生帶高緒如穿過一扇羊毛氈門,走進一條漆黑的走廊,高緒如隐約可以看見鍍金的檐口。梁聞生打開一扇沉重但開合自如的紅木門,門扉上有片拱形的灰泥,一張臨時挂上去的牌子上寫着“排練廳”。他們走進昏暗的大廳中,光線透過百葉窗的縫隙照射進來,四壁都安安靜靜地垂挂着墨綠色的垂幔。
戲劇指導出來了,這是一位清癯老者,蓄一部山羊胡,襯衫外面套着幹淨的灰色背心,衣領立得非常高;他的頭發略微謝頂,黑色的眉毛連成一線,整日不茍言笑。待所有人到齊後,舞臺上方的照明燈被點亮了,梁聞生把一頂尺寸誇張、綴有鴕鳥毛的道具帽子戴好,挽着一位身披紅色天鵝絨的女演員自舞臺左側上場。
高緒如站在木門邊,這兒沒有開燈,光線暗淡,周圍堆滿了各色奇裝異服和道具,牆根下甚至還立着一套銀光閃閃的甲胄。他遠遠地觀看着演員們排練,聽他們念白,視線跟着梁聞生從東到西,再從西到東。一上了舞臺,梁聞生就像變了個人似的,精神抖擻、步伐矯健,俨然如一位古代的大公。
排練中程,導演給諸演員講戲,高緒如得了空閑,思慮再三後便将手機拿出來給莊懷祿撥了電話。他稍候片刻,莊懷祿就接通了:“什麽事?”
“當年我被聯盟宣布死亡後,我留在國內的那些私人物品是由你看管的嗎?”高緒如擡起眼皮看看四周,盡量壓低聲音,在挂滿了長裙的衣櫃後面慢慢踱步。
莊懷祿給出了肯定的回答,高緒如停步駐足,閉上眼睛揉了揉鼻梁:“我出發前把一枚戒指取下來裝在密封袋裏交給了戰地保管處,你沒把它弄丢吧?”
“我記得是有一枚戒指,我在物品清單上看到的。”莊懷祿說,“當時有個家夥偷拿了戒指打算去當掉換錢,我及時捉住了他。別擔心,你的那些寶貝現在很安全,我定期會去檢查。”
“能不能把戒指提前還給我?”
“不可能的,高緒如。聯盟對你的制裁還沒結束,你要等到明年二月才能從政治性死亡名單上移除,你的私物才能物歸原主。”
高緒如沉默了,透過晾衣架的縫隙,他看到演員們又一次走上臺,從方才中斷的地方重新開始。梁聞生揚着腦袋,足足有瓷盆那麽大的禮帽高高地向上翹着,露出內裏黑色的呢子,不啻為有着“黃銅帽纓”的顯貴。在這群年紀不大的演員中,有人扮演團長夫人,剛愎自用、潑辣兇狠;有人充當總督的特派員,但這個骨瘦如柴的小男孩總是六神無主、若有所待......
電話那頭,莊懷祿還在喋喋不休:“若你在制裁期間違反規定,你将被永久驅逐。如果我協助你做出不法之事,督查組會把我送上法庭,或者直接派槍手把我殺掉。我不知道你要那戒指幹什麽,但你得将心比心啊。也許我們這通電話正在被監聽,所以我勸你早日打消這個念頭,只要你安分守己,那麽一切好說。再見了。”
挂斷後,高緒如放下手機,愁腸百結地立在暗處,魂不守舍地聽着從亮堂堂的舞臺上飄來的風琴聲。這事沒有商量的餘地,他的希望落空了,而這一切都歸咎于九年前的那一紙制裁書。
他越想越恨,如今他心頭又多了一份苦惱,一個難以實現的苦澀的願望。他靠在貼有花紋紙的牆上,挨着那套威風凜凜的盔甲。憂傷不像刀劍那樣氣勢洶洶地朝他劈來,而是像水一樣慢慢滴落在他心上,滴水還能穿石呢,總有一天他的心也會被憂郁擊穿。
臺上,衆臣侍立兩旁,梁聞生扮演的大公和他的女伴出場了。他們用老式的步伐款款走到臺中央,對白兩句,緊接着女伴提起裙裾跳上臺階,而梁聞生伸出手抱住将要倒下來的她,跳舞似的打了一個旋。不過二人配合不當,梁聞生沒踩穩步子,徑直摔倒在地,一聲悶響後連帽子都抛飛了。
排練廳裏又是一片噓聲,梁聞生狼狽地爬起來,把女伴扶起,再跑去撿帽子。導演從簾幕後面走上前來,在學生們眼前一晃,抱怨道:“本周六就要公演,可是連臺都還沒走好,更別提定點和打光。國王又生了病,臨時不能出演。你們連跳支舞都零零落落,我準會被你們氣死!大公先生,你為什麽總是在這一步上出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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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聞生捏着帽子站在導演前面,緊張得直冒汗:“對不起,我下次會走好的。”
“你上次摔倒時也這麽說,可還是老樣子。”導演嘆息道,“唉,若你實在不能勝任,何不換一個角色演呢?”
梁聞生的臉更紅了,渾身汗津津的,執拗地繃着嘴唇不發一言。導演把手撐在腰間,雖然頭痛但又不能把他怎樣,遂只好踅到一邊去告知演員退場休息。學生們陸陸續續離開了舞臺,高緒如悄悄來到臺下,和梁聞生打了個招呼。兩人并排坐在臺邊,梁聞生蔫頭耷腦地捧着禮帽,垂下雙腿,面向黑黝黝的觀衆席出神。
“你還好吧?”高緒如問。
“我太遜了。”梁聞生小聲說,語氣卻很堅定,“但我不會半途而廢的。”
高緒如擡眼掃視了一番舞臺,笑道:“我可能不太懂歌舞劇這玩意兒,不過我也不會半途而廢。我看得出你是個意志堅定、有決心的人,你其實喜歡表演勝過空手道對不對?”
梁聞生扭過頭來看着他。高緒如知道自己說中了他的心思,報以微笑,擡臂攬住他的肩膀:“先不管別人怎麽說,演戲的時候你是不是樂在其中?”
“嗯,至少比學空手道強。”梁聞生垂着腦袋踢了踢腳,專心地聽鞋跟碰到瓷磚發出的聲音,“我喜歡表演,女生會覺得我是怪胎嗎?”
“當然不會,如果你戲演得好,照樣會迷倒一大片人,剛才我就看到臺上有人在偷偷瞟你了。每個人都有自己喜歡和讨厭的事,如果我有孩子,我不會幹涉他的愛好,也不會逼他。如果他在外面被人欺負,我會讓那些壞蛋嘗嘗厲害,保證沒人敢動他,知道嗎?”
“爸爸讓我學空手道就是為了讓我不受欺負,因為他覺得自己坐在輪椅上,不能保護我。”
高緒如聞言一滞,沒有立即接話。他把手搭在梁聞生肩上,低頭注視他金色的發頂,默默地淡笑着。他抿了抿唇,岔開話題:“你不喜歡空手道恐怕是因為吳教練吧?”
梁聞生擺弄着柔軟的鴕鳥毛,說:“被你言中了。如果我來學表演,長毛象那邊怎麽辦?”
“我第一天就看明白了,他除了會說大話外,并不能把你怎麽樣。”高緒如拍拍他的脖頸,讓他放寬心,“如果你願意,我也可以教你武功。”
“你擅長什麽?”梁聞生擡起頭來,眼睛亮亮的。
“綜合格鬥。”高緒如回答,擺出手指,“我也可以教你擒拿術、槍械和刀具等等,我有許多當家的致命招呢,非常實用。”
這席話說得梁聞生很心動,不過此時導演的哨子又響了起來,梁聞生連忙收回腿站起來,把帽子戴回頭上,沖高緒如搖了搖手。第三次排練開始了,這次和上了音樂,空曠的大廳裏回蕩着悠揚的牧笛聲。高緒如退至一旁,擡手看了眼時間,料想到梁旬易這個時候應該在公司裏了。這一場練習中梁聞生沒再出錯,高緒如笑着看他演完,不聲不響地離開了此地。
吃過晚飯,高緒如照例去巡視宅院,極目望去,觸目所及之處盡是生機,紅銅似的夕陽在林稍慢慢融化,将山谷染成鏽色。他冒着靛青的暮色穿過花園,拉開車庫的門走進去,将每輛車裏裏外外都檢查了一遍。反竊聽裝置在勞斯萊斯的車廂裏亮起了紅燈,他頓感駭然,立即排查了車廂各處,最後在照明燈旁邊的夾縫裏發現了小如黃豆的竊聽器。
阿爾貝在花房裏玩桌球,高緒如推門而入:“今天梁旬易出行坐的哪輛車?”
“勞斯萊斯。”阿爾貝回答,伏低身體用撞杆将紅球頂了出去,“放心吧,大武士,我每逢上下車都要用排爆儀掃描一次。”
“我在上面發現了這個,你們最好解釋一下這是怎麽回事。”高緒如把竊聽器放在球桌上,向對面的賴仲舒投去一瞥,“他的車裏竟然出現了這種東西,而你們就放任它在那待着。”
霎時,阿爾貝吓得臉色慘白,吞吞吐吐道:“......将他送到公司後,我把車子開去店裏清洗,然後就開回去接他回家了。”
“哪家洗車店?”
“波比森。”阿爾貝說,“就是常去的那個,他們家的服務是全市最好的。”
“洗車的時候你在哪兒?”
“我在外面和他們的工作人員聊天。”阿爾貝答道,在高緒如的疾言厲色前,他一向都是很老實的。
高緒如看着兩人點點頭,心頭無名的火一陣陣往上竄,燎得他喉嚨都發疼了。警告過二人後,他離開了花房,沿灑滿竹影的石階走入後堂,登上樓梯。還未行至主卧,就聽到梁聞生房間裏傳出梁旬易嚴厲的說話聲:“今天下午我接到副校長的電話,老天,那時候我正在和經理開會。副校長告訴我你幾乎翹掉了所有的空手道課,他實在忍無可忍了,是不是有這麽回事?”
梁聞生癟着嘴,低眉順眼地窩在床頭,聆聽父親垂詢,時而擡起眼皮觑梁旬易的臉色。見兒子點頭後,梁旬易臉上怒容更甚,訓斥道:“你一點都不尊重我和教練,我不允許你再這樣為所欲為了。你以為在學校裏就沒人管得了你是吧,真不知道你哪來的膽子肆意妄為!是不是要我拿輪椅從你身上滾過,你才肯聽話?”
“不是......”梁聞生紅着臉抽抽噎噎地哭起來,拿手背揩眼淚,“天啊放過我吧......”
挨了足足一刻鐘的訓,梁聞生才抹着淚水拉開房門,一邊嗚嗚咽咽地抽泣一邊從高緒如身旁經過,慢騰騰地下樓去給教練打電話道歉。梁旬易跟在他後面從房內出來,氣還未消,怒視着梁聞生的背影,一直到看不見他的影兒了才把注意力放到高緒如身上:“你又要幹什麽?”
高緒如向他陳述了竊聽器的事,梁旬易聽完後示意他到房裏去說。掩上門後,高緒如覺得屋裏有些悶,便去打開了幾扇窗戶通風,讓柑橘花的香氣吹進屋來:“你在車上有沒有說什麽有指向性的話?比如你要在某時去某地見某人?如果有的話,那麽未來的行程就要重新安排了。”
梁旬易思索一番,搖搖頭:“我在車上沒怎麽說話,因為我在發梁聞生的火。而且對阿爾貝和賴仲舒,我跟他們沒什麽話題的,如果是你陪着我,我倆說不定還能聊聊天。”
“那就好。”高緒如蹲下身幫他把腳上的鞋子脫掉,換上輕便的布鞋,“你以往的慣常活動要全部取消,不然今天的事還會重演,這次是竊聽器,下次就不知道是什麽了。你得行蹤不定,讓人摸不清規律,這樣才安全。”
“都聽你的。”梁旬易稍加思考後說道。
換完了鞋子,高緒如起身在輪椅旁邊的軟凳上坐下,側身面向梁旬易,大有一副促膝長談的架勢:“剛才我聽到你在教訓梁聞生——我不是要來教育你,父親批評兒子是天經地義的——似乎是因為空手道課的事起了摩擦。實不相瞞,我剛到克索羅市的那天,就見過了吳副校,他的确很不讨喜,而且給梁聞生取了很多難聽且奇怪的稱呼。”
他一一列舉出那些別稱,梁旬易聽完後眉頭緊皺。高緒如摩挲着雙手,趁熱打鐵:“他今天在學校裏排練一出話劇,他演得很好,是那塊料。而且他親口告訴我,他喜歡表演,演戲能讓他感到快樂。我聽得出來,他是真情實感的。”
“話劇?”梁旬易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從來沒跟我提過。”
“他知道你一心要他學空手道,是因為你怕自己保護不了他。”高緒如平靜地複述道,溫和地望着梁旬易的眼睛,“但你不能把他控制得太緊,強扭的瓜不甜,你該試着讓他自己做決定了。我可以教他如何防身,我有手有腳、身體健康、略懂武藝,我可以保護他。如果有惡人傷害他,我就去把惡人鏟除幹淨,就是這個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