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我愛你
第21章 我愛你
賞完煙花回到家裏,已是夜間十點過了。庭院靜若空谷,寂然如滅,唯有幾盞箱燈杕立路旁,照着鋪滿花磚的幽徑。門廳的燈亮了,郦鄞罩着披巾從門裏走出來迎接他們,看高緒如把梁旬易推上臺階。三人步入挂滿壁毯的前廳,梁旬易說他口渴,郦鄞就去倒了些檸檬淡茶來給他潤喉。高緒如把袖扣和領帶解開,将衣袖挽到半臂,問:“梁聞生睡了嗎?”
“剛睡着沒多久,他太累了。”郦鄞瞟了眼樓上,“你們回來前他一直在游泳,賴仲舒給他計的時,其中有一次他游到了滿分。”
高緒如點點頭,沒作聲。等梁旬易喝完一杯茶水後,高緒如送他上了二樓,在梁聞生的卧室外駐足。高緒如輕輕推開門,走廊裏柔和的燈光沿着門框淌入室內,照得月牙桌上的彩蛋瑩瑩生輝。梁旬易雖然被酒精醉得頭昏腦脹,但他看見桌上的小青蛙時還是本能地将其拿起來,撥亮裏頭的燈,再小心翼翼地放了回去。
兩人朝裏望了望,見梁聞生已酣然入睡,四下并無可疑物件,方才放心地掩門離開。主卧裏的窗幔尚未拉攏,山風從樓臺吹入房中,頻頻掀起紗簾,房中物什無一不沉默着谛聽淙淙細泉的水流聲。梁旬易臉上感受到風的涼意,費力睜開滾燙的眼皮,說:“我想吹會兒風,透透氣。”
“時候不早了,再吹風就得吹到明天早上了。”高緒如把蓋在他身上的外套拿開,委婉地拒絕他,“我先抱你去洗澡,洗個澡會舒服點,也好睡覺。”
梁旬易沒大聽清高緒如說的話,耳朵裏嗡嗡直響,如同蜜蜂振翅的聲音。高緒如把他推進浴室裏,剛降下綢紗簾子,就見梁旬易阖着眼皮朝他張開雙臂,理所當然道:“我要上廁所。”
他這副樣子活像在夢游,不過高緒如不嫌他折騰,摟住他的腰把人直直地抱起來,将其帶去了衛生間。梁旬易沒精打采地支着兩手,紅熱的臉頰貼在高緒如脖子旁邊,随着他走路的步伐颠晃。頻繁的蹭動惹得梁旬易忍不住笑出聲來,收攏雙臂擁住了對方的脖頸。高緒如被他緊抱着,只好拍拍他的背,提醒道:“上廁所呢,松開我。”
幾聲含含糊糊的悶哼過後,梁旬易才依依不舍地放開手,任其施為。高緒如把紅木杖塞到梁旬易手心裏,讓他撐着借力,然後費勁地撈住他的腰,免得跌倒。好容易才調整完姿勢,梁旬易背靠着高緒如的前胸,這結實的胸膛、有力的臂膀就像一堵牆,讓他能在牆內自由地呼吸。梁旬易借着酒勁,戒心全無,完全放松地倒在了高緒如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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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洗臺的大理石桌上擺有一盆栀子,斜伸的枝稍亭亭立着一朵花,正好倒映在鏡中,輝襯着梁旬易紅潤的面龐。這樣樸素的布置富有名宦氣派,極具維加裏古時候的遺風。更深夜半,四下皆靜,只有吹風機規律的嗡嗡聲蒙蔽着耳朵。梁旬易看着鏡子裏給自己吹頭發的男人,他看不清對方的臉,就如同看不清記憶裏故人的容貌。
他很困了,疲勞像月色蓋在他身上。在吹風機的嗡嗡聲和熱風裏,梁旬易的眼皮越來越沉重,眼前的事物都模糊成一團灰影。他的思緒像一片片飄旋的柳絮,最後在高緒如這兒落定了。
高緒如吹幹頭發後推着輪椅走回卧室,抱他去床上躺好,擺正兩條腿,再拉起被褥蓋在他身上。窗外,遠遠的天空中懸有一丸灰白,萬物都抹上了一層淡淡的銀輝;草坡上,被月光牽動的蟲鳴聚散相續。高緒如按掉多餘的燈,沒急着離開,側身坐在床邊陪梁旬易入睡,垂眸細端其面容。如他所想的那樣,梁旬易的眼尾已長出皺紋。
梁旬易眯縫着雙眼,無心地望着高緒如。屋內燈昏月淡,他依稀覺得眼前人的語調、面影......有什麽地方參差像亡故的愛人,又或者他就是愛人本身。高緒如的藍眼睛在夜裏顯得很亮,梁旬易鬼使神差地把手從被子裏抽出來,遮在了他的雙目上,只分開二指露出右眼。透過這只眼,他在某個稍縱即逝的瞬間看到了聞胥寧的舊影。
他被幻覺駭得手指一顫,連忙把那只眼蓋住,別過臉去閉緊雙目,沒過多久便沉入了夢鄉,迷迷糊糊中似乎又見到了江畔的荻蘆和煙火。高緒如待他睡熟,把他的助聽器取下來放進盒子,俯身偷吻了他的額角,說:“我愛你。”
收拾完髒衣褲後,高緒如把卧室裏的窗紗拉上,摁熄了燈,踩着厚軟的地毯一聲不響地退出門去。夜色已經很深了,但他睡意全無,便下樓去坐在餐廳的長桌旁小憩,拿刀削蘋果吃。當地六月的晴夜所特有的那種空明銀白、朦胧奇特的幽光,已如霧潞般彌漫在院子裏了。夜莺在果樹間婉轉地啼唱,從飯廳的西窗望去,幾顆亮星的輪廓清晰可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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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切下一塊果肉,用刀盛着送到嘴邊,忽然瞥見穿堂裏閃過一個人影,立即直起身子往那邊看去,卻見是司機阿爾貝立在門外。阿爾貝單穿一條背帶褲,看樣子是正準備去歇息。
“你怎麽了?”高緒如坐在椅子上沒動。
阿爾貝謹慎地邁進餐室,四處瞅了瞅:“我弄好了車,剛打算回房去睡覺,路過堂屋時發現餐廳裏亮着燈,就來看看情況。你這是在做什麽?”
高緒如不緊不慢地把果皮一圈圈削下來:“如你所見,我在吃蘋果。”
“飯店裏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今天不想再提這事。”高緒如吃掉一塊蘋果,頭也不擡地說,“今天又累又長。”
阿爾貝還想追問,但見他心情欠佳,只好作罷,三言兩語告辭了。高緒如目送司機消失在門邊,透過餐室一側的玻璃牆能看見他踏着月色溶溶的花徑往不遠處一幢白色小樓走去。等阿爾貝的身影消失在視野裏後,宅院裏就只剩下袅袅不絕的莺啼,燈和人一起失眠。所有人都心安理得地睡下了,只有高緒如會為了梁旬易徹夜難寐。
吃完了蘋果,高緒如把刀洗淨,關燈後上樓洗漱就寝。插在清水瓶裏的栀子花已經萎蔫泛黃了,香味也淡去了很多。高緒如把花挪到窗臺上,從窗縫裏吹進來的風能把香味散得更開。
他上床躺下,在整夜的半夢半醒間,他想起了梁旬易。在高緒如短暫的夢裏,梁旬易不斷變換着種種誘人、淫穢的形象,令他輾轉反側。高緒如回想起過去的那些求愛經歷:出門前打好領帶,摘下一朵栀子花插進紐扣眼裏,盤算着今日的行程......他總是被很輕微的動靜驚醒,醒來後,夢裏的梁旬易又回到了那副悲傷的樣子,就像在把高緒如眼睛遮住時那樣。
*
清晨七點鐘,朝晖映亮了因老化而泛出水波紋的窗玻璃。“動物園島”公寓離南邊郊區的地鐵終點站不遠,卯吾正睡在他靠牆的小床上,緊挨着一只叉着腿的鬧鐘。整點一到,鬧鐘就開始聲嘶力竭地號叫起來。卯吾睜開眼皮,轉了轉眼珠子,從軟枕裏擡起頭,朝亮熠熠的窗戶望了望,難受地皺起了眉。
“別唱了!”他叫道,不耐煩地把鬧鐘抓起來摁掉了開關,從床上一躍而起,到衛生間去洗漱更衣。
盥洗室的窗戶斜對着樓房,目前這一帶沒有任何東西特別引人注目,尤其是這條街上單調的榉樹綠化帶和巨大陳舊的公寓樓房,這種房子通常提供給像卯吾這樣的單身漢。樓下有一條荒涼的街道從斜刺裏穿過來,在前頭又折到另一個方向,一眼看不到頭。事實上這條路是個死胡同,它在設計之初就完全弄擰了,以至于鮮有人踏足此地,除了落葉和蜜蜂。
卯吾洩氣地盯着窗外,欣賞兩幢大樓縫隙間的風景——那是郊外常見的小山,樣貌鄙陋,山頂像樹一樣往有太陽的地方傾斜,形成一道懸崖狀的斜坡。
他把自己收拾幹淨,坐在桌旁吃早餐,繡有銀星的平頂帽就挂在椅子背上。這張桌子既是他的餐桌,又是他的工作臺,上面擺着幾臺電腦,還有幾只裝有速洗膠片的方盒。
蛋黃沒煎凝固,卯吾就把流出來的溏心當果醬抹在白面包上。他打開電腦登入系統,草草掃了一眼後便眉開眼笑——昨晚收入頗豐。他不禁沾沾自喜起來,點開銷量最高的相冊,看到照片裏的人正是他頭天在醫院門口碰見的那個金發男孩。
“好啦,”卯吾想,起身拿上相機,踅到逼仄的暗房裏去,“就指望你發財了。”
他像往常一樣打開了收音機,擴音器裏開始播放晨間新聞。在工作臺上方懸挂着許多用夾子固定住的相紙,有些已經完全顯影,看得出來每張彩照裏都是各型各色的童男童女,其中不乏橫陳的裸體。卯吾在暗房裏搗鼓了一個多鐘頭,把所有相片都洗出來,裝進紙盒子。這樣有料的好貨往往能釣到很多客人,卯吾就靠向他們兜售照片賺得錢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