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煙花
第20章 煙花
房裏,尹惠祯把外套搭在椅子上,推着梁旬易穿過擺滿青銅器的圓廳,經由一道簾幕走上軒敞的涼臺。此處位于大樓之頂,俯身可瞰市井,仰頭可摘星辰——在欄杆之側有幾級斜挑出去的階梯,其上穩立一座小天文臺,氣泡似的穹頂在圓月照耀下潔白如洗。兩人甫一登臨,習習涼風便迎面撲來,将梁旬易身上的燥熱吹散了些。
頭頂皓月當空,星鬥全無,數不清的樓宇安谧地卧在道路織成的網格中。尹惠祯站在輪椅後面陪梁旬易觀覽風光,未幾,他覺得時機差不多了,就把手扶在梁旬易的雙肩上,俯下身來,幾乎是貼着梁旬易的耳朵對他說:“你知道人生中會有一些重要的時刻,而你必須做出影響一生的選擇這回事吧?”
梁旬易聽了後深以為然地點點頭,并把身子側了側,以避開尹惠祯太過親密的嘴唇。尹惠祯垂着眼,欣賞他的脖頸,低頭輕嗅着他耳後的發須裏透出來的香水氣息:“現在就是重要時刻。”
“你到底想說什麽?”梁旬易問,頸窩裏熱騰騰的呼吸鬧得他周身乏力,有某處地方細細密密地生出癢意來。
尹惠祯聽出他聲音帶顫,攏在梁旬易肩頭的手愈發收緊了,直勾勾地看着他衣襟下的一抹豔色,話語間也盡是狂熱:“你願意和我結婚嗎?”
梁旬易靠在椅背上,即使清涼、潔淨的夜風一陣一陣地拂過他的臉龐,他還是覺得頭腦暈眩,似乎下一秒就要昏睡過去了。眼前的一切,無論是遠處溶進天幕的青山,還是近處高樓上的燈火,都變成了燃燒着的星星點點的紅色火星。他強忍着不适,想去摸胸針,但尹惠祯卻一下捉住他的手指,牽到自己唇邊連連親吻。
身體熱得更厲害了,梁旬易喘着氣,極力想把手抽回來,嘴上随口應道:“你不是馬上就要回中央區嗎?”
“我知道,我可以把你和梁聞生一起帶走。這并非心血來潮,我深思熟慮過了,你和我結婚是最好的選擇。我倆感情很成熟,事業上也能互相扶持;我愛梁聞生,你更愛他,時機再好不過了。”尹惠祯對他大加贊美,眼睛裏都閃着水亮的光,“你怎麽可以這樣迷人!我之前或許留戀過很多人,但和你相處後,我整顆心就完完全全落在你那兒了,你令我魂牽夢萦......”
聽到這番衷心流露的表白後,梁旬易不由得發起怔來。酒後的混亂讓他的思維變得模糊,他忽然跳回了遙遠的記憶中,曾經,也有人這樣鐘情于他,也對他說過這般眷戀的話。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了?同誰的事?碧藍的雙眸、如絲般的金發、紅潤的嘴唇,是他嗎?是他,是他......
尹惠祯沒得到回應,他繞到梁旬易前面去,蹲下來看他。梁旬易也眯着眼睛走神,眼前,尹惠祯的面影與某個人很像,但究竟是和誰相像呢?他想不起來。每次都是毫無征兆、突如其來的思念,思念過後就只剩漫無邊際的害怕和孤單。時光抹了又抹,被遺忘者的痕跡還是很多。
随後,尹惠祯捂住他的手,慢慢靠近他。唇瓣相貼的那一瞬,梁旬易的目光渙散開了,他一直都把尹惠祯當作誰的替代品,他能從對方身上抓住些自己想要的東西。他想被擁抱、被親吻、被愛,可那個離開的人永難回返,回不到他身邊,也回不到他的記憶裏。
須臾工夫,尹惠祯就把梁旬易抱到了床榻上,迫不及待地俯身啄吻他的脖頸和肩線。梁旬易在被壓住的那一瞬拽回了一點理智,頓時如遭火灼般驚呼出聲,身子不住地戰栗着,慌忙抓住床單,側着身子想要坐起來。但這是徒勞無功的,癱瘓的下半身使不上力氣,只能任人擺布。他起身不得,慌忙用手把尹惠祯推開:“我不想和你做//愛。”
然而尹惠祯吃了秤砣鐵了心,誓要與梁旬易共度春宵,便一手抄到他腰後,一手把他撇開的臉扳回來,作勢又要吻下去。梁旬易扭着脖子躲開了,幾番掙紮後,他把手摸到了胸針上。尹惠祯卻一眼看穿了他的企圖,立即擒住他的雙手拉過頭頂,将其困在身下,一邊拆掉了胸針棄置一旁:“我猜這小東西是你那個保镖送的吧?和你的衣服一點都不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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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分鐘前,高緒如借着“檢查線路”的名頭進入後勤區域,把擋在安全過道裏的箱子踢開,清出一條空路來。梅津飯店內部電話的通訊錄挂在後廚的置物架旁邊,高緒如翻開冊子,在第一頁找到調動部值班主任的電話,并用牆上的通話機撥了號:“請找調動部的樂增輝先生。”
很快有個男人的聲音傳了出來:“我是樂增輝。”
“我是安全部的魯常施。”高緒如看着通訊錄上的名字說,“你介意到一樓大廳來一下嗎?”
“為什麽要去大廳?”
“是件很敏感的事,簡單來說,我們接到舉報,有人稱今晚的客人裏混入了危險分子,他持有槍支和爆炸物,我們正在搜捕。這屬于很嚴重的問題,需要您親自受理,必要時疏散人群。”
“好的,我馬上下去,大廳見。”
電話挂斷了,高緒如順手從置物架上拿了一瓶酒和兩張抹布,從防火門的間隙穿出去,進入回形廊道,這兒作為安全緩沖樓層通常空無一人。他把酒和布藏在樓梯轉角處的雜物堆裏,再沿樓梯走到上一層,看到樂增輝正和助理一起步入下行電梯。高緒如立即閃身而出,踏進值班主任的辦公室,用電力控制系統給包括頂樓在內的部分樓層設置了停電時間。
阿爾貝正坐在車裏戴着耳機聽音樂,一邊怡然自得地唱着歌。沒一會兒,別在腰上的傳呼機開始號叫了,他連忙扯掉耳機,接起通話:“什麽事?”
“你那兒有什麽動靜嗎?”高緒如問。
“沒有,一切都很平靜。”
“別撒謊,我聽見你在唱歌。現在你有事幹了,我要你把車子開到飯店後面的E出口外,也就是音樂會的後臺。停在那裏,等我們出來。”
阿爾貝照做了。高緒如回到樓道裏,拿上先前藏匿的東西,直奔樓層西面,從另一個方向登上頂樓,以免被蘭洋發現。他給蘭洋撥了一通電話,謊稱自己的武器被查獲,需要擔保人出面簽字。支開蘭洋後,高緒如把酒灑在抹布上,劃着火柴點燃了它,将其丢置在煙霧報警器下,接着又故技重施,在下一個轉角處點燃了第二張布。
他收好火柴,将酒瓶擊碎在垃圾桶裏,坦然地走回套房門前站好。沒過多久,蘭洋邁着闊步從電梯裏走了出來,看見高緒如就問:“你搞什麽?不是要擔保人簽字嗎?”
“不知怎的,他又說我沒事了,所以就把我給放了。”
“好啊,你是不是丢下我自己去吃好料了?”
高緒如颔首而笑,悄悄撩開外套看了眼腰側的報警器,它一直消停着,反而讓高緒如愈加惴惴不安。
驟然,尖銳的火警警報響徹走廊,兩人俱是一驚,連忙把手放在了槍套上。這一層一共就兩間套房,在警報響起後,另一間房的住客慌忙沖出門外打探情況,然後沿樓梯走了下去。見狀,高緒如迅速掏出槍,用槍柄砸碎了門外的警報器,嘈雜的警鈴聲震耳欲聾。房門上的安全鎖随之自動彈開,同時,高緒如預設的停電時間到了,梅津飯店一半的樓層都陷入了黑暗中。
燈光熄滅後,尹惠祯的注意力被分散了。梁旬易趁機反擊,極力忍耐着不适感,奮力掙脫了尹惠祯的束縛,把壓在他身上的人擋向一邊。焦灼之際,他望向房門喊了一聲:“高緒如!”
而正準備進門的高緒如清晰地聽見了這聲呼喚,他的心立時顫抖起來,當即顧不上體面直接破門而入,攜蘭洋一道闖進室內。套房裏的備用燈光已經亮了,照着圓廳裏的青銅器,那些死物都各自緘默着發出暗沉的綠光。
廳中的景狀令高緒如大為震駭,雖然梁旬易尚且衣物完好,但尹惠祯此舉意欲何為自然不消多說。高緒如怒從心生,把槍口對準尹惠祯,徑直朝他逼去。蘭洋雖然看不慣某官員的行徑,但身為尹惠祯的保镖,他不得不拔腿上前擋住高緒如的去路,同樣用槍對準了他的額頭。高緒如頓住腳,和蘭洋對峙着,屋裏陷入了短暫的沉默,回蕩着火警警報聲。
“大樓停電了,樓層裏還突發火情,而且據稱有一位攜帶爆炸物的危險分子潛入了飯店。”高緒如佯裝鎮定,“今夜有些不對勁,為了梁先生的安全,我得馬上把他帶離此地。”
“尹先生正要走。”梁旬易搶白道,給尹惠祯留足了面子。
四人間的氣氛這才有所緩和,尹惠祯瞟了梁旬易一眼,雖然心有不甘但還是順着臺階下了,率先表态讓蘭洋放下槍、退到一邊。高緒如收好槍械行至床邊,見梁旬易的衣服往上撩起,袒腰露腹,別在衣襟上的胸針也不翼而飛。高緒如來不及多想,忙為他整理着裝,把裸露的地方遮去,同時脫下自己的外套披蓋在他身上。
梁旬易面色潮紅,渾身打戰,緊緊抓着高緒如的手臂不放,把他的袖口都揉皺了。高緒如伸手試了試梁旬易的體溫,發現燙得厲害,立刻将其橫抱起來放在輪椅上。正欲離開時,梁旬易匆匆扯住他的手腕,說:“胸針掉了......你送我的禮物......”
胸針被尹惠祯丢在了床榻一側的地毯上,高緒如把它撿回來,重新別在了梁旬易衣領上,讓他看起來還像來時那樣光豔照人。
“告辭了。”高緒如淡漠地扔下一句,扭頭朝袖手在旁的尹惠祯投去目光。尹惠祯和他對視了一秒,僅是這短短的一剎那,他就從高緒如平靜的藍眼裏看到了某種會令自己栗栗膽寒的東西。
*
停電後的梅津飯店陷入了混亂,正在一樓大廳裏和安全部交涉的樂增輝聞訊也驚愕萬分,子虛烏有的“炸彈客”連面都沒露,就把一衆人吓得雙股戰栗了。不過這一切盡在高緒如意料之中,他沒走尋常路,推着梁旬易從員工通道進入後勤區域。事故發生後所有人都忙着出去打探情況,于是兩人摸黑穿過空無一人的後廚,沿提前清出的撤離通道進入貨梯。
電梯下行時,梁旬易暈暈乎乎地坐着,身上蓋有高緒如的衣服,這衣服讓他有了種得到庇護般的舒心。電梯裏很安靜,梁旬易枯坐半晌,說:“我還是想看煙花。”
高緒如彎下腰,把手表放到他身前:“煙火表演還有17分鐘才開始,我們到別的地方去看。”
梁旬易半夢半醒似的阖着眼,嘴角卻露出了微笑,一股甘美的蜜意正如泉水流向他心間。梁旬易覺得人和人确實是各各不同的,有人能言會道、滿舌生花,哄得賓客心花怒放;而有人只是說了句樸實無華的話,就讓聽者如飲甘露。正想着,高緒如帶他走出了貨梯,從一扇不起眼的門穿出去,就見林肯正停在外面等他們。
阿爾貝看着高緒如将梁旬易抱上車,再手腳麻利地收納好輪椅,從另一邊坐了上來。司機回頭看了眼精神不濟的主顧,再看了眼高緒如,擔憂道:“發生了什麽?”
“說來話長,改天再議。”高緒如回答,“把車開去江濱。”
語畢,他把前後座之間的隔板拉了上去,阻斷阿爾貝的視線。林肯很快上路了,沿着一條燈火璀璨的公路朝南邊行駛。行車的時候略微有些搖晃,就像船行在水波粼粼的湖面上。高緒如怕梁旬易坐着不舒服,便挨到他身邊,伸臂攬住他,讓他的腦袋靠在自己肩前。這樣的氛圍容易讓高緒如想起自己把人質救出來時的情景,不過冬天已經過去,一切都不一樣了。
兩人就這樣相依着,彼此也不言語,路燈的光斑投射到車窗上,從梁旬易耳畔淌過。一路上,梁旬易都沒再受回憶之苦,盡管他偎在一個同樣與“憶中人”相似的男人身邊。他心情之平靜,仿佛被高緒如擁入懷中,就是回到了真正的愛人的溫柔鄉裏。
林肯停在了江堤下的路旁,這兒人跡罕至,光線幽微。高緒如把梁旬易的輪椅推上堤岸,停在某處,豐茂的蘆葦被風吹拂着往堤旁擁來,月夜裏、江面上,到處都飄蕩着潔白的蘆花。
時間一到,第一批焰火升空了,拉成長條狀,渾似火牆,蔚為奇觀。煙火迸發出粉紅色的光焰,炮聲在江對岸的屋宇上空回蕩。在光點消失之際,又有數百發焰火騰空而起,宛如蛟龍,連黑森森的水面都反射出瑰麗的奇光。月輪懸在天心,與煙花相映成輝,又将霜白的倩影倒映在水中。蘆花飛舞,就像無數個月亮在夜裏漂浮。
高緒如把手松松地搭在梁旬易肩上,少頃,他感受到梁旬易的身子微微一動,緊接着對方從衣下伸出一只手,反扣住了他的手指,高緒如看到他那只手腕上纏着鮮豔的紅綢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