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好事多磨,關心則亂
第12章 好事多磨,關心則亂
“你來得這麽快?”梁旬易邊打整衣服,邊用左眼漫不經心地直視着他。
“我以為你遇到了麻煩事。”高緒如回答,膽子已大了點,敢于同他目光交接了。
兩人經由康複間來到卧室,醫生拎着兩條長筒襪走了上來,示意高緒如接住:“你每天都得為他穿上這東西,這是用來固定腿部的,對促進血液流動有好處。”
高緒如拿過襪子,看了看它,再看了看梁旬易。梁旬易嘴角漾起一抹異樣的笑,凝睇着他,像是在說:好呀,看你接下來還有什麽招?高緒如略一踟蹰,最後蹲下身,伸手握住梁旬易的腳踝,把他的小腿擡起來擱在自己膝頭,卷起襪筒将半個腳掌套了進去,再包住足弓、裹緊小腿。
為了方便,高緒如又把他的腳拉高了些,放在自個兒肩頭,用力把彈性很足的襪筒拉高。期間誰都沒有說話,屋子裏很安靜,時聞流瀑之聲。梁旬易在岑寂中垂眼端詳他,高緒如的眉弓平直有力,鼻梁挺拔勻稱,貌若傅粉何郎;從他刮得幹幹淨淨的臉龐和鍛煉得宜的身材來看,無疑是個一點一畫的人。
“穿好了,這樣對不對?”高緒如突然擡起眼皮,露出那雙碧藍的雙眸,正對上梁旬易的目光。
梁旬易猛然間像是被吓到了一般,身子一顫,往後倒去,後背緊緊貼在椅搭上。就在他倆對視的那一瞬,他腦中飛快地閃過什麽畫面,是他全然忘記的,但又切切實實存在過的痕跡,然而等他想要重新回憶的時候,卻什麽都想不起來了。梁旬易覺得心驚肉跳,大有瀕臨絕路之感,每當他半夜從噩夢中驚醒時也是這樣。
高緒如見他一直不作聲,臉色也越來越白,便再關照了一句:“不妥嗎?若是——”
“出去。”梁旬易打斷了他的話。
“若是有哪裏不對......”
梁旬易的情緒更加激動了,猛地拔高音量惡狠狠地放話道:“閉嘴,就是你害得我心慌意亂、神經兮兮!把我的腳放回原位,衣服我自己會穿,你走出去到別的地方慢慢緊張吧。”
正背對着他們整理床鋪的醫生也吓得停下動作,扭過身子來看着他倆,一時不知把手腳往哪裏放。高緒如被這一通莫名的訓斥弄得手足無措,愣了會兒神後才把梁旬易的腳拉下來放到墊子上。梁旬易怫郁地撇開視線,一轉輪椅側向一邊,徑直滑到床尾,伸手撥拉了幾下放在床尾凳上的衣褲,然後悶悶不樂地解開腰帶脫掉浴衣。
高緒如不敢輕舉妄動,意識到房中不宜久留,他只好悶聲不響地退出卧室,順手掩上了門。走到外間,一擡眼就看見窗牖洞開,園中梧蔭匝地、槐蔭當庭,雀鳥都在石榴樹上成雙成對地飛鳴,發出只有春情萌動時才會有的婉轉啼音,一派良辰美景。高緒如看着那些花、那些鳥,想起自己方才無端遭斥,益發覺得委屈;接着他又憶起梁旬易對自己的冷漠态度,胸中更是氣不打一處來。
他在樓梯口碰見了郦鄞,而郦鄞顯然聽到了梁旬易的斥罵聲。梁宅的管事往主卧望了一眼,低聲問:“我聽見他在發火,你惹麻煩了?”
“我不知道,我好好地幫他穿着固定襪,穿完後他就翻臉了。”高緒如因為心中不悅而忍不住一吐為快,“他說我害得他心慌意亂、神經兮兮,老天,我發誓我什麽都沒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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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穿襪子?”郦鄞頗感意外,再确認了一遍,“我就說他心理狀态不太正常。”
高緒如下樓時,心情壞透了。他鐵青着臉走到前庭,但見荷榴競放,滿池飄香。熏風從他頰畔拂過,他閉上眼深深吸了幾口清涼的空氣,竭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心道:高緒如,你就是個老套的男人,你就是本一眼能看到底的書。他這樣想着,獨自在餐廳用罷早飯,就提上箱子踅到花房裏去整理裝備。
箱子裏裝有一些用着趁手的槍,另外還有諸如報警器之類的小東西。高緒如把零件一樣樣拿出來組裝好,對着空地試了試槍的靈活度,餘光裏瞥見司機阿爾貝百無聊賴地抛着一個蘋果走了過來,倚在半開的門邊上。阿爾貝是個手長腳長的小夥子,臉上還挂着孩子氣的笑容。他看了看高緒如手上的家夥什,玩笑似的搭腔說:“那個自稱世貿銀行經理的人就是你吧?”
“喜聞樂見,就是我。”高緒如把彈匣退出來查看一番,掉過頭走到桌子另一邊去,“我想試試看混進這宅子有多困難。”
阿爾貝咬了口蘋果,一眼看透了保镖的心思:“事實上不難。”
高緒如笑了笑,沒說話,把一張牛津布疊起來用繩子捆紮好。阿爾貝低頭看向擺在球桌上的另一個小箱子,裏面有兩把嶄新的伯萊塔手槍,他忍不住上手去摸了摸。高緒如注意到了他的小動作,不動聲色地挪開了箱子,問:“你是梁旬易的司機,整天所做的就是聽他差遣,把車子開到任何地方去?”
“還有接送梁聞生。”阿爾貝笑嘻嘻地補充了一句,繼續啃着他手裏的果子,“這是我的工作,老板請我來就是幹這個的。”
“沒別的事了?”
“沒有了。”
陀螺忽然出現在丁香花叢裏,它蹒跚、從容地邁着步子,從一簇紫丁香下面鑽出來,金綢緞似的毛發上沾滿了花瓣。陀螺岔開四爪晃了晃身體,把碎葉抖落,走去陰涼地裏趴下來歇息,耷拉着舌頭喘氣。它長者般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盯着高緒如,高緒如也望着它,仿佛他倆是總角之交。陀螺看累了,低下頭趴在前爪上,跟所有步入老年的狗一樣,它沒一會兒就進入了夢鄉。
“那你來當我的助手怎麽樣?”高緒如把注意力從陀螺那兒收回來,專注地擺弄起了箱子裏的刀具,“有些事情我一個人搞不定。”
阿爾貝有些不解:“比如什麽事情?”
高緒如擡起眉毛,酸裏酸氣地回答:“比如咱們的老板到底會因為什麽而大動肝火。”
“這是什麽鬼問題?”阿爾貝笑出聲來,害得他手裏的蘋果一下落到地上砸得稀碎。
“好了,說正經的。”高緒如順了眼正蹲在地上清理果肉的司機,把一只塑料袋遞給他裝垃圾,“你的駕駛技術怎麽樣?會橫向過彎,倒車逆轉之類的嗎?”
“什麽是倒車逆轉?”
高緒如一聽就知道他什麽都不會,但仍舊面不改色地解釋道:“就是先極速倒車,等到了空曠處,踩剎車,把車屁股轉過來,完成180°大轉彎,然後再猛踩油門逃之夭夭。”
阿爾貝這下聽懂了,他頗有些崇拜地看着高緒如點了點頭。但他還是挺不以為意地聳聳肩膀,一甩手扔掉了垃圾袋:“給總統當司機才需要這種技能吧?梁旬易就是個有錢的富翁而已。”
這話又勾起了高緒如的回憶,盡管他有時候不太願意回顧過去。早在他還只有二十幾歲的年紀時,他就進特勤局幹過,在總統身邊做保镖。但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久到高緒如誤以為是上輩子發生的。他短暫地追念了一下自己的職業生涯,一言不發,三下五除二便把一整套寒光閃閃的刀具布置整齊,這些利器看得阿爾貝豔羨不已。
在高緒如游說下,阿爾貝心甘情願地當了他的小跟班。待整裝完畢已臨近晌午,高緒如把襯衫袖子挽到半臂,帶着阿爾貝繞宅巡查,從荷花魚沼一直走到西邊茂草蔥茏的紅楓園裏。
這兒樹蔭叢濃,林徑深幽,高緒如在樹下逡巡片刻,指了指掩映在楓葉中的镂花大門,提醒阿爾貝在筆記本上記下:“這扇門下周之前換好,頂上裝兩個攝像機,以俯瞰全景,另外加裝報警器。叫園丁勤勞一點,把這一排樹都修剪幹淨,讓日光照進院子,不僅視野開闊,還能欣賞到外面的白桦林。如果有人登門拜訪,一定要問明底細,切勿随意放行。”
梁旬易坐在二樓茶廳外的露臺上吃午餐,視線越過石欄杆正好能看到高緒如在花園裏走動。他把利口酒倒進杯子,問正在擺放餐具的郦鄞:“他在下面幹什麽?”
郦鄞知道他在問誰:“他在履行保镖的職責,檢查宅院裏是否存在安全隐患,照他的說法,就是‘我們必須得改弦更張’。”
“他好像很專業嘛。”梁旬易低頭注視着高緒如擡起手臂比劃的樣子,“之前真的沒有當保镖的經驗嗎?”
“......他有類似的經歷。”
“你從哪找來的這個人?”
“是莊懷祿推薦的。”
梁旬易沒有接腔,默不作聲地吃着飯菜,郦鄞也閉口不言。午間的家宅萬籁俱寂,溪水潺潺的山谷宛如桃源仙境。一連數小時,圍牆外陰涼的柏油路上都沒有車輛來往,和風徐徐吹拂着山毛榉的樹梢。梁旬易隐隐約約能聽見高緒如的說話聲,聽見他說“栅欄要從那邊一直連到這裏”“這些樹全部修剪掉,不留死角”......後來人語聲漸漸散了,高緒如繞到了宅子北面。
郦鄞觑着梁旬易的臉色,找準時機好言勸道:“容我多說一句,如果你想高枕無憂,務必和保镖搞好關系。”
“早上我沒控制好情緒。”梁旬易明白她的意思,捏着勺子舀湯裏的蛋花,“但是他确實讓我心煩意亂了。不知道為什麽,我看見他的臉,尤其是他的眼睛,就會感覺很熟悉,但我想不起來在哪見過他。你懂這種感受嗎?當你想不起來本該記住的東西時就會莫名煩躁。”
“或許你只是還沒有和他熟悉起來。”郦鄞說,“講心裏話,他的長相很合你意吧?”
“別逗我了,郦鄞。我确實喜歡這種克索羅式的臉相,但我相處過的那麽多人中,只有他會讓我莫名其妙地産生這麽複雜的情緒。”
郦鄞眨着灰眼睛,盈盈微笑着,對她的東家說:“吃飯還得等廚子做好呢,所以別着急,好事多磨,關心則亂。你耐點心,有話好好講。萬一保镖一氣之下撂了挑子,倒黴的還是你。”
用過午飯,梁旬易準備登程出發到公司去一趟。高緒如穿好外套,把領帶用別針固定住,關照司機備車。梁旬易被推到敞開的後車門旁,高緒如雖然還在為早上挨罵的事委屈,但還是穩穩地抱起他,将其放進車裏。俄頃,阿爾貝驅車駛出大門,高緒如坐在後排,和梁旬易隔着一尺遠,兩人誰也不吭聲。
路旁,朱槿落花了。梁旬易看着如流水般淌過的厚密的綠蔭,心思卻不在上面。他把郦鄞的話在肚子裏過來過去,覺得自己應該表态,于是扭頭看了眼高緒如,發現對方也把目光投向窗外。
“早上的事是我沖動了,我不該那樣攆你走,對不起。”梁旬易率先打破了沉寂。
這句道歉如同一劑良藥,高緒如心中的不快頓時一掃而空。他靠着椅背,隔了會兒才問:“是什麽原因讓你這麽生氣?”
梁旬易扣着雙手說:“很難解釋,但不是你的錯,我以後會控制住自己不要發脾氣的。我知道現在說嫌晚了,但我還是想謝謝你,我會盡量跟你配合。”
“就像你說的,只要我們互相信任,就能合作得很愉快。”高緒如說,這次他轉過頭來看着梁旬易了,“我得熟悉你的生活作息和習慣,知道你經常和什麽人來往,還要了解你的......過去。”
把話說開後,車廂裏的氣氛變得輕松起來,坐在前面開車的阿爾貝也不覺那麽悶了。梁旬易直視着高緒如的藍眼睛,但這回他沒有再心焦氣躁,反而顯得異常平靜,甚至隐隐還有些期待。車子沿着空無一物的馬路向前奔去,離開了雛菊盛開的谷底,進入白桦林立的曠野中。梁旬易覺得這就是一種改變,這樣的改變日後還會有很多,這只是其中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