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飄零猶似斷蓬船
第13章 飄零猶似斷蓬船
下午,梁旬易和公司高管在主樓開會,高緒如得了空閑,就把阿爾貝趕進林肯裏,讓他開着車繞場跑圈。空曠的訓練場上塗着白晃晃的标識線,靠近丘陵的一面用灰漆圍牆隔斷開來,牆根旁伫立着幾盞巨大的照明燈。鐵絲網如同紐帶,連結着一個又一個哨塔,從東頭一直拉到西頭,雀鳥紛紛落在上面歇腳。這樣的規制容易讓高緒如想起潘珀監獄。
高緒如坐在副駕駛監督阿爾貝,紅日在天頂輝耀着光華,沿夏天的軌跡往西方天陲運行。強光有些刺眼,高緒如取出墨鏡戴上,不太放心地把身子往阿爾貝靠去,緊盯着前方的路面。
由于有高手在旁,阿爾貝緊張得手心冒汗,叉着兩手死死抓住方向盤。就像所有初出茅廬的新手一樣,他開車時雙目圓睜,活脫像只蛇眼。林肯的四輪牢牢攫住地面,一個急彎便從花壇後邊現出身形,擺過車尾開上一條新路。阿爾貝踩着油門,眼看下一個彎道就近在跟前了,他急急問道:“要轉了嗎?”
“別忙,還沒到時候,看着點。”高緒如把他正要打彎的手捉住,替他拉穩方向盤,讓車子再往前開了十多米,“好了現在剎車,搞快!”
阿爾貝驚慌失措地大叫一聲,連忙把腳換到剎車上,使勁往下踩去,車速驟減,發出一聲尖銳的長鳴。同時高緒如斜過身子擋在阿爾貝前面,飛快地轉動雙手把車輪擰向另一邊,銀黑色的車身頓時向右偏移,橫擺着馳過彎道,拉起兩道灰白的濃塵。兩人的身體不約而同地往一側傾倒,似乎下一秒就要被抛飛出去。
高緒如拍了拍阿爾貝僵直的脖子,一邊四處張望一邊熟練地幫他打着方向盤:“注意力集中點,你不會出事的。踩油門,快,咱們掉頭!”
油門踩下去後,林肯的發動機又發出渾厚的聲浪,宛如野獸出籠。一股強大的沖勁讓司機的背緊貼在皮椅上,屁股底下這只鐵家夥似是不聽使喚般在路面上打着圈,眨眼間就頭尾倒置。在阿爾貝還沒反應過來時,原本灼烤着前風窗的日光就跑到後車窗上去了。
停穩車子後,四周塵霧彌漫,沙土被吹向草坪,漸漸散開,露出立在彎道旁的障礙路标。阿爾貝探出腦袋前後看了看,發現兩列路标依舊閃閃發亮地立在原處,一個都沒被蹭倒。
“達陣得分!”阿爾貝咧嘴而笑,露出他那兩排白得出奇的牙齒,喜笑顏開地縮回車裏坐好,“不消說的,梁旬易慧眼識珠,你還真有兩下子。不過你為什麽在考試時只拿了及格分?”
高緒如喝了口水,三兩下擰緊瓶蓋丢到一邊,皺起眉問:“什麽考試?”
阿爾貝朝他擠了擠眼睛,提醒道:“保镖入職前的上崗測試。”
“你怎麽知道我只考了80分?”高緒如大吃一驚,就像老底被人揭開了。
“你猜怎麽着?梁旬易把你的考試報告給家裏每個人都看了一遍,包括廚師、園丁、油漆工和我。在請保镖這件事上,他一向是很認真的,這一次尤為更甚。”阿爾貝不無得意地嘿嘿一笑,再次發動了車輛,“你是故意控分好讓主顧留意到你對吧?這麽說你還挺有才的嘛,真想再看你露兩手。”
他自顧自信口胡謅着,兩條蠶眉不停地跳動,高緒如默默地坐在一旁沒再理睬他。阿爾貝說笑一陣,說累了,也笑累了,只好閉上嘴巴悶聲開車。不過他沒消停多久,又再起話題:“你是個‘故事多’的人。”
“什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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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索羅有句諺語,叫‘嘴上廢話少,肚裏故事多’,此話意寓深遠。你一看就飽經風霜,見慣世事浮沉,我的直覺沒錯吧?”
提及身世,高緒如恍惚了一下,然後前塵種種就如做夢般浮現在他眼前。唉,縱使鬥轉星移、今非昔比,但那種飄零猶似斷蓬船,在他鄉異土讨生活的日子還是常常鬧得他不得安生......路障上的反光條在日照下忽地劇烈閃了一閃,喚回了他的思緒。高緒如雙眼泛酸,不肯作何應答,只得抿着唇把臉掉向一邊。
當日頭斜落到了西邊最高的山峰頂上,霞雲凝聚成含雪的雲峰,同時空氣也變得潔淨、明朗時,駕駛訓練方才宣告結束。高緒如指揮阿爾貝把這價值不菲的座駕開進車庫,拎着自己的外套從車裏走出來,一路走到射擊場外,駐足觀賞神槍手的英姿。
阿爾貝去主樓下的商店買了包巧克力豆,慢悠悠地折返回來,把彩色的豆丸一顆接一顆地抛進嘴裏。他趿着步子走到高緒如身後,伸長了脖子瞭望射擊場,忖度一陣後才說:“你已經站在這将近一刻鐘了,是時候換個頻道了。”
驟然響起的槍聲驚飛了落在鐵絲網上的椋鳥,然後高緒如便看見場外的假人目标接連中彈。遠處什麽地方有一小撮鳥尖聲號叫起來,随即是近處、再近處......群起響應,啼聲狂熱而悲涼,倏忽間,整片土地好像是用玻璃制成的,被鳥鳴和槍聲震得叮當作響。等驚鳥落定,高緒如轉頭問阿爾貝:“你覺得PMC公司訓練這些雇傭兵是為了幹什麽?”
“那還用說,”阿爾貝理所當然地聳聳肩,繼續吃他的彩豆,“肯定是為了做買賣、賺大錢,這是明擺着的,就好比三三得九。”
“你說得在理。”
高緒如點點頭,沿着圍牆投下的陰影往公司主樓走去,和一名頭戴貝雷帽的女狙擊手擦肩而過,他留意到她裸露的小臂外側有一個象征海軍陸戰隊的“鯊魚和錨”紋身。
炎夏日長,高緒如沒在戶外過多停留,去前臺那兒登記好姓名,便和阿爾貝一前一後走進電梯,上到議事廳所在的樓層。
會議室的玻璃牆擦得如同新開之鑒,他站在門邊往裏望了望,盡量不讓自己出現得太顯眼。梁旬易坐在長桌的另一端聽人述職,無意地撩起眼皮朝門外看去,正好對上那雙令人心猿意馬的碧藍色眼睛,頓時渾身一凜——他就站在自己目力所及的地方。梁旬易急忙移開視線,無措地把筆拿起又放下,不過沒一會兒他就恢複了常态,又用那種謙遜、嚴厲的态度對待下屬了。
空蕩蕩的走廊裏冷氣開得很足,高緒如穿好外套禦寒,扣着手站在緊閉的廳門外等梁旬易出來。阿爾貝袖手而立,無聊地發着呆,高緒如打算跟他拉拉呱兒:“你給梁旬易當司機多久了?”
“沒多久,也就一年工夫。”阿爾貝想了想說,“梁旬易家裏的雇工常換人,尤其是司機和保镖。上任的保镖也才跟了他半年不到,就慘遭飛來橫禍。”
“慈善晚會那事發生時,你有沒有受傷?”
阿爾貝搖搖頭,陷入了沉思:“沒有,爆炸的時候我正好在會場外面的空地上吸煙,那顆煙救了我一命。”
“世事難料。”高緒如淡淡地微笑着,說些嵌骨頭的雙關語,“就像我沒料到自己有一天會站在這裏。”
“那你之前在幹什麽?”阿爾貝抱着雙手,興致勃勃追問起來。
高緒如毫不在意地拉了一下嘴角,輕描淡寫地回答:“什麽都幹,給餐館洗盤子算嗎?”
阿爾貝大笑出聲,但他很快意識到這裏是梁旬易開會的地方,于是趕緊捂住了嘴巴,憋得滿臉通紅。他弓起背,像逗猴兒似的縮着肩膀,涎眉鄧眼地笑道:“洗盤子......嘿嘿,‘盤子俠’,不過這個稱號用在你身上......也太幽默了......”
“這個玩笑有點過了,阿爾貝。”高緒如故作嚴肅地警告他。
“很好的玩笑,”阿爾貝雙眼發亮,極力想壓住喜色,但還是掩口失聲,“真可惜這裏沒有觀衆,不然我就要告訴郦夫人,還有陀螺......”
高緒如不出聲,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他。阿爾貝肆無忌憚地瘋笑一陣,直到被高緒如盯得如芒在背了,才後知後覺地收斂神色,老實巴交地向保镖道了歉,再也不發一言。高緒如見好就收,不去睬他,管自別過腦袋看向短廊盡頭,裝作是在小心提防的樣子,實則是借工作之便在餘光裏遠遠地看梁旬易一眼。
下午五點來鐘,日薄西山,梁旬易宣布散會。會議桌兩邊的人紛紛起立離開,從門裏魚貫而出,高緒如站在牆外朝裏張望,在人群中尋找梁旬易的身影。有個穿黑西裝的男人在他面前停住了,高緒如下意識地看過去,入眼的卻是一張似曾相識的臉龐,而對方胸前挂着的工作證上寫着“藩希”二字。
藩希是個瘦高挑兒,步履輕快、體格勻稱,不大的腦袋總是高高昂着,一張臉由于長了雙綠松玉般的眼睛而充滿生氣。他的目光在高緒如臉上粘滞了會兒,緊接着露出不可思議的眼神:“我認得你,在安哥亞的時候,是你把我帶出去的。”
一時間,高緒如倍感無措。他緊張地朝會議廳裏面看了一眼,見梁旬易還坐在桌旁和人交談,沒有出門的意思。這廂,藩希緊緊握住了他的手,高緒如只得報以微笑:“那是我的職責。”
“被綁架後,我吃盡了苦頭。幸運的是有你這個ICG專家出面擺平一切,不到一個月就把500萬贖金砍到了120萬。如果不是你适時出手,那天晚上我可能就會命喪黃泉。”藩希寬厚地說道,“我一家人都打心眼兒裏感謝你!真沒想到能再見到你,你如今也是白虹的雇員嗎?”
高緒如又去瞥了眼梁旬易,模棱兩可地回答:“算是吧。你呢?我記得你之前為奧方公司工作。”
藩希啞然失笑:“我從安哥亞回去後,奧方公司就散夥了,所有東西賣得精光,連綁架險都沒有。總部的白癡想削減開支,從而幹出這種蠢事,于是我失業了,只好另謀出路。幸運的是白虹國際接納了我,現在我在他們的對外合作部任職。”
“一切都不一樣了。”高緒如含笑說,垂下眼皮睃了睃藩希的雙腿,“你的腿腳還方便嗎?”
“老天保佑,別提多命大了。回國之後接了斷骨,在床上躺了足有兩個多月,才慢慢好起來。所幸最後沒有截肢,不然你就得坐下來和我說話了。”
他說着就自嘲般地笑了起來,但高緒如沒笑。這時梁旬易滑着輪椅從空空如也的會議廳裏出來,看見二人在暢談,心中莫名不快。高緒如見他出來,忙替他扶住輪椅,然而梁旬易的注意力卻放在藩希身上:“藩主任怎麽還留在這,有話要講嗎?”
見對方搖了搖頭,梁旬易便回頭看着高緒如說:“那我們走吧,去接兒子。”
藩希告退了,高緒如推着輪椅往走廊盡頭的電梯間走去,夕照斜射入窗,亮晶晶的磚石地板上燃起了一簇玫瑰色的小火。等電梯的間隙裏,梁旬易忽然開口道:“你認識那個人?”
高緒如站在他身後,看不見他的表情,但他從梁旬易的語氣裏聽出了點似有若無的不悅。高緒如的心揪了一下,回答:“以前見過,一面之緣而已,不知怎的又在這裏巧遇了。”
“他是對外合作部的辦公室主任,去年剛進來的。”梁旬易想表現得若無其事,然而欲蓋彌彰,“我看他跟你聊得很開心,好像你倆很熟一樣,不然為何搞得你都無法專心工作。”
電梯門開了,高緒如把梁旬易推進去,按了樓層鍵,等門關上後他倆就獨處一室。高緒如這下知道梁旬易的不滿情緒從何而來了,他的心怦動起來,覺得梁旬易起碼還是念着自己的。他還不能明目張膽地喜形于色,他要稍存禮貌,不敢造次:“你是覺得我跟他走太近了,以至于沒法關注到你?”
高緒如一語中的,激得梁旬易背後一熱,令他有種被戳破心思的窘迫感。電梯到底了,梁旬易有些慌亂,似乎電梯門一開,自己真實的內心就會原封不動、一覽無餘地暴露在空氣中。
“那不然呢?人就一顆心,一心不能二用。”梁旬易說,越說越不開心,好像見不得高緒如跟人相好似的,“我雇你來,把性命交到你手上,你要做的就是全神貫注地保護我。”
“那剛才何不直接告訴藩主任‘休想招惹我的保镖’?”電梯門開後,高緒如推着他走出去,取道一條古木森森的幽徑一直走到環形停車區。
腳下的石板路滑溜溜的,像上了層釉;林蔭下浮動着栀子花的香氣,到處都充盈着夏天豐盛的氣息。梁旬易見四下無人,膽子大了些,鄭重其事地大聲宣布:“休想招惹我的保镖。好了,我現在說出來了。”
兩人都笑了,梁旬易心中的郁悶也一掃而光。林肯停在一棵朝陽光充沛處斜伸出去的栾樹下面,阿爾貝正坐在車裏等他們。路過栀子花叢時,梁旬易讓高緒如把輪椅停住,探手過去折了幾枝花來,把其中一枝插進前襟的紐扣眼裏,把另一朵半開的贈給了高緒如:“我們今天第一次見面,我還沒送你什麽見面禮,先以花代禮,聊表心意。”
高緒如接過花,驚喜交集。他低頭聞了聞香,心在胸腔裏咚咚跳動着,頭一次發覺這味道是那麽的純真、甜美。喜悅之餘,他忽然想起了什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第一次見面?”
梁旬易把紐扣擺端正,坦坦蕩蕩地看着高緒如,微笑中帶着一絲不解:“難道我們不是今天早上才認識的嗎?”
“我們之前見過。”高緒如明明白白地暗示說。
“噢。”梁旬易面露訝異,“是很久以前的事嗎?”
“是的,很多年了。”
“但我不記得了,我可能當時沒有看到你,不然以你這樣的長相,我肯定能記上半輩子。”
這一瞬間,高緒如覺得仿佛有人關掉了腦子裏的無線電,那個在他耳畔、在無數個日子裏不停大喊大叫的聲音也戛然而止。無邊無際的沉默接踵而至,起先是惶惑,然後變成了空虛。僅憑這句話,那些如幽靈一般的關于曩昔歲月的記憶,便忽然消失得影蹤全無。
“我們上車吧。”高緒如擡手看了眼表,面帶笑意地岔開話題,眼中卻透露出難以掩飾的憂傷,“快要錯過盧文森堡學校的放學時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