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年年長相思
第10章 年年長相思
天剛蒙蒙亮,瞿任之就在檐廊下辭別梁旬易,戴上一頂夏季寬檐帽,匆匆乘車離去。阿爾貝把瞿任之送到機場,折返回來時順路接上高緒如,驅車穿過一片深幽的白桦林,直抵別墅門口。
高緒如第二次踏足這裏,感情已經和昨日截然不同了。甫一步入中庭,卻是宛如從炎炎塵寰踏進清涼世界:荷蓋遮天,群葩斂實,篁清三徑之涼,槐蔭兩階之燦。庭中池沼依舊,不知有槐幾多;四面椴樹圍合,細枝闊葉交錯連理,将烈陽的熾焰篩成縷縷細絲。
郦鄞走出廳堂來迎接高緒如,在前頭領路,帶他進去參觀別墅內景。經過門廳時,郦鄞從櫃子裏拿出兩副耳機,一副拎在手裏,一副遞給了高緒如:“這是傳呼機,日常交流就靠它。”
白衣在身的茶房殷勤地端出茶水來讓高緒如慢用,高緒如小抿一口就放下了杯子。過了穿堂,二人走進挂滿香槟色簾幛的會客廳,郦鄞一把拿起座機話筒,通知梁旬易新來的保镖已經到家了。很快,她挂了電話,朝高緒如招招手,示意他跟上自己:“梁旬易在房裏做理療,等會兒再帶你去見他。在這之前,我的任務是帶你在這兒逛一圈。快點吧,我也還有很多事要處理。”
郦鄞帶着高緒如四處走動,一邊語如連珠:“先跟你說一下,梁先生昨晚過得很糟糕,不過你看起來昨晚也沒好到哪裏去。按照規定,你早上6點必須起床,巡視別墅。七點半送梁聞生去上學,他的學校8點鐘打上課鈴。今天來不及,就不必送了,但你下午得去接。每天早上7點會有醫生和護士過來,他們是來給老板做腿部護理的,通常要持續1到2小時。”
他們從一整排落地窗前經過,正好撞見戴涼帽的園丁拎着一只竹籃從門外走進來。郦鄞給園丁打了招呼,問:“收成如何?”
“茄子還得再等等,但黃瓜已經很水嫩了。”園丁說。
郦鄞報以微笑,回頭給高緒如介紹家裏的雇工。他倆途徑餐廳,看到梁聞生正坐在桌前吃飯,他衣着整齊,襯衫漿洗得濃白發亮,藍色的制帽光彩照人。蹲在餐桌下的“陀螺”見有生人進來,立即起身湊近高緒如,圍着他嗅了幾圈,然後悠然而去。
“這是‘陀螺’的習慣,它現在的态度就表示把你當成了家庭成員。”郦鄞說了句俏皮話,“這個家裏誰受歡迎、誰是壞蛋全由‘陀螺’說了算。”
“‘陀螺’?”
梁聞生接了腔:“就是狗的名字。我爸說它小時候精力過剩,每天像陀螺一樣轉個不停,所以就取了這個名。”
高緒如看着狗慢騰騰地消失在餐廳門邊,收回視線後正好對上梁聞生那雙剔透的藍眼,問:“它是不是九歲多了?”
“嗯......大概吧,九歲多,快十歲了。”梁聞生把一大碗麥片喝幹淨,又用油紙包了塊核桃糕,“你怎麽知道的?”
“我有眼睛啊,看得出來。”高緒如微笑着回答。
梁聞生下了餐桌,郦鄞給他提來黃書包挎在肩上,繃緊的包帶立刻就将他肩上的一部分襯衫壓皺了。高緒如走到他跟前去,默不作聲地幫他整理上衣,把他打整得像個貴族老爺。梁聞生含着下巴看他給自己打領結,說:“你今天不送我上學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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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麽知道的?”
“我有耳朵呀,”梁聞生學着保镖的語氣說話,挺起胸脯,讓自己看起來更加強壯,“聽得見。”
高緒如被逗笑了,沖他點點頭:“我會記住這句話的。”
話音剛落,另有一人大步走進餐室,站在五鬥櫃旁擡起手腕看了眼表。高緒如見到他的第一眼,就覺得他是個摔跤運動員——手大腰長,身體微微前傾,似乎随時準備用他向外叉出的雙臂撲向對手;棕色頭發剪得很短,穿着式樣保守的灰色西裝,衣服上還有炭黑色的條紋。
摔跤運動員用他嚴師般的雙目掃視餐廳一圈,确認無人搗亂,最後把目光射定在小學生身上,催促道:“車已備好,我們該出發了。”
“就來,就來。”梁聞生匆忙應道,從高緒如旁邊錯開身子,“你可以幫我喂一下倉鼠嗎?它們就在我的房間裏。”
“當然可以。”高緒如欣然答應。
“那遲些再見。”梁聞生笑盈盈地揮了揮手,腕上玳瑁嵌珠的舊手镯閃着金光。
語畢,梁聞生奔出餐室,飛也似的坐上那輛莫裏斯-考利。守在門口的保镖往高緒如這邊望了一眼,兩人對視幾秒後互相點了一下頭,權當見面禮。郦鄞把梁聞生用過的餐具端去島臺上放好,解釋說:“那人叫賴仲舒,以前是個摔跤高手,他面惡心善。現在他是兼職保镖,主要負責的是梁聞生,你倆會成為好同事的。好了,不多廢話,跟我來吧。”
二人才出餐廳,便入茶室。室外奇松直指天穹,到頂後又叢生枝葉,投下深綠的濃蔭。高緒如參觀着牆壁上懸挂的油畫和墨寶,這些藝術品之精妙令人嘆為觀止。在這棟宅院裏,随處可見山水盆景,灑在浮石上的豆、麥、花籽均已抽綠發芽,室內無處不春意盎然。
“這裏是梁聞生的卧室。”郦鄞打開二樓一扇素色的門,從一張擺着彩蛋、燭臺和小青蛙的月牙桌旁經過,“我帶你去看看他的寶貝鼠們。”
倉鼠分養在單獨的籠子裏,稍大些的金屬方籠裏有四只荷蘭豬在吱吱地叫。這些鼠個個都體态肥圓、毛皮油光水滑,一看就是過慣了養尊處優的日子。飼喂完畢後,高緒如推開床榻一側的移門走到露臺上去,站在欄杆旁觀光,隐約聽到有喧瀑飛落之聲。一道卷着白浪的泉水從露臺下方的石壁上流過,人若憑欄而立,似乎能立刻将鵝卵石投入腳下的清流中。
在梁聞生的房間對面,五步之遠的地方,就是高緒如的住房。他走進其中,只見四壁飾以櫻木,不管是壁爐還是沙發,抑或是壁鏡和納物龛,藍色天鵝絨與金縷線的倩影俯拾皆是。置身于此,宛如置身古畫之中,自己先前容身的閣樓與之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
“這兒的裝潢真不賴。”高緒如稱贊了一句。
“房間兩個星期前剛裝修過,所以好很多了。這裏有電視和唱片機,不過希望你不要弄出太大的動靜,否則會影響梁聞生學習。跟所有這個年紀的小男生一樣,他耳聰目明,要是讓他聽見電視機的聲音,他的屁股就坐不住了。”
聞言,高緒如不禁莞爾:“我不習慣外放音樂。”
郦鄞見他态度誠懇,不由得颔首一笑。她踩着地毯在房中踱了一圈,擡起手臂将那些精工家具一一指給高緒如看,最後說:“根據合同,你擁有自己的私人空間。這裏離梁先生的卧室僅一牆之隔,若有狀況,你随時都能應聲而動。”
“之前的保镖也住在這兒嗎?”高緒如問。
“不,在你之前的保镖都是住在那邊單獨的房子裏。”郦鄞擡手指了指東窗外,幾棵楊樹掩映着一棟雙層小樓,“這次老板心血來潮,要讓保镖住到主宅裏來,不過這樣也更安全了。”
高緒如在窗邊站了好一會兒,細細打量對面那棟白色的小樓,再跟随郦鄞移步前去梁旬易的卧室。房門一開,就見山影水色倏然入懷,綠風白雲、枕石漱流,一切都賞心悅目。郦鄞讓高緒如在外稍等,自己先去移開的小室的隔門,探進半個身子,對正躺在床鋪上做複健的梁旬易說:“高緒如到了。”
梁旬易沉默幾秒,然後側了一下脖子,示意郦鄞:“讓他進來。”
郦鄞把門推得更開些,側身給高緒如讓路。高緒如的心自從走進這間卧室後就跳得奇快,再難平息。他走到門邊時突然猶豫了,遲遲不前,甚至覺得呼吸滞澀,忍不住抿起嘴唇,緊緊閉上了雙眼。郦鄞以為他這是在客氣、在拘謹,便笑着寬慰他:“沒事的,梁旬易的居家生活絕不拘泥,我們彼此之間都是直呼其名。沉默派也沒關系,你會跟大家相處得很好的。”
高緒如捏緊手指,長長地呼出一口氣,就像抖落了這九年來落在肩上的塵土和沙礫。他朝郦鄞笑了笑,擡腳跨進門,不過是吐息之間的事,梁旬易的臉就出現在了他眼前。
那一瞬,高緒如的心都快飛出來了。他的雙腳像是被釘住般動彈不得,一晃神,他又看到了夢中那個穿制服的學生,那個用溫情款款的聲音對他說“有人喜歡你哩!”的舊時人......高緒如凝睇着梁旬易英俊的臉龐,這張臉經久未見,可對他來說是卻那麽熟悉,仿佛他倆是年年長相思、歲歲常相憶的。
梁旬易半躺在床上,身後枕着方形軟墊,舒展地伸着兩條腿。一男一女兩名醫護身着白衣、目不斜視,一聲不響地繞着床跟走來走去,時而握住他的踝骨上下拉動,時而摁着他的小腿緩慢按摩。梁旬易靜靜地看着高緒如走進屋,他閉着失明的右眼,睜開的左眼因為高度近視而看不清對方的容貌,只得擡手招了招:“走近點,到床邊來,讓我能看清你。我的眼罩呢?”
醫生把眼罩遞給他,梁旬易熟練地将繩子固定在頭上,遮去一只眼,然後戴上眼鏡。高緒如已經走到了近前,他端詳着他。梁旬易首先看到的就是高緒如那對明眸,他平靜的心弦忽然莫名地為之一顫,仿佛有什麽東西臨到頭上。這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某種強烈的情緒,強烈到他竟然忍不住眼眶紅熱,險些落下淚來。
“我是梁旬易,就是我請你來的。幸會。”
他說,同時伸出手和對方握住,心中暗道奇怪:我與他素未謀面,怎麽一看見他就會惶惑不安?
高緒如被他冷漠的态度弄得有些尴尬,但這種尴尬感很快就消失了,取而代之是淡淡的恐懼和疑惑。他思忖着,沒出聲。梁旬易從小桌子上拿起一沓文件遞過去,還是用那種公事公辦的、生意人的口吻對他說:“這是合同,你在那邊的椅子裏坐下來仔細看看吧。如果覺得哪裏不妥,就當面跟我說,總之一切好商量。”
盡管高緒如的心還在怦怦直跳,但情感已經變了。他拿着合同退到一邊,如同失了魂一般,在扶手椅裏坐下。他翻閱合同,一邊悄悄觑着梁旬易,只見對方神态自若,閉着眼睛不瞧任何人。
頓時,像有一根刺紮進了心房一般,高緒如隐約覺得有什麽東西在齧咬自己的心靈。他在翻動紙頁的間隙裏偷眼看去,現在的梁旬易和過去的已不可同日而語,他變得嚴峻而硬朗,不再是記憶裏那個漂亮男孩了。他變得那麽陌生,在這種久別重逢的氛圍裏,卻表現得無動于衷;高緒如為之害怕、猶豫、期待、興奮的這一刻,對他來說卻仿佛普通得不值一提。
但歲月沒有改變梁旬易的一切,他還是那麽迷人,散發着不屬于任何年齡的美。
“我需要協助醫生照顧你的生活?”高緒如看着紙上的條文說。
“如你所見,這地方就是我的起居場所。早上,醫生會到這裏來給我做護理,但醫生不在的時候我就需要你幫忙。你都看到了,我半身不遂,骨頭和肌肉必須得經常活動才能保持良好狀态,醫護會教你如何做複健。保護像我這樣行動不便的人确實是件棘手的事,有時候,你既是保镖,又是護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