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恐吓信
第9章 恐吓信
“你确實該多加小心了,哥,你車上都沒坐個護法。”瞿任之上車後坐在梁旬易左手邊,“真的,不開玩笑,最重要的是讓聞生沒有性命之虞,別要兒子丢臉,不再是區內唯一不設防的家庭。”
“我說過要請保镖就一定會請,你看我每天得應付多少事?我不得不送走史林於和龐可睿,因為他們已經沒有能力再幹安保這一行了。現在我正在物色新人,但沒遇到一個順眼的。”梁旬易把遮住右眼的罩子松松開,重新調整了一下四根系繩的松緊度,再戴上眼鏡。
瞿任之換了個舒服的姿勢,用手指撐着額頭:“我聽說今天有個從第四區遠道而來的面試者。”
“我知道。”梁旬易解開領帶和襯衫領口透氣,過了會兒後又把整條領帶都取了下來,“這個人的來頭可不一般,我希望他能讓我眼前一亮。”
兩兄弟說着閑話,梁旬易擡起眼皮欣賞夜景,褐色的眼珠裏倒映出點點燈火,五光十色的虹霓仿佛是在厚密的空氣裏漂浮。眨眼間,林肯開進了別墅,瞿任之把梁旬易扶出車門,讓他坐上輪椅,繞過清香撩人的荷池上到門廊,進入龐貝式的客廳中。
梁旬易剛到門廳,就收獲了梁聞生的一枚貼面吻,父子倆擁抱了好一陣才分開。梁聞生還沒把他身上的夏季校服換下來,表明他回家之後哪也沒去。脫了制帽後,梁聞生把茂密的頭發用一根發卡別住,那頭與親爹截然不同的麥稭色發絲顯得很是特別。
簡單喝過茶水,瞿任之沒在客廳逗留,徑直登上樓梯去二樓沐浴更衣——他通常不會打攪梁旬易處理公務,今晚也一樣。
“郦鄞!”梁旬易放下西服外套,像往常一樣喊道。
郦鄞正坐在客廳的屏風後面看電視,聽見有人喊她後回頭望了一眼,拿上文件夾走了出去。梁旬易喝了杯涼茶,沖郦鄞招招手:“把他的資料給我看看。”
紙上印着高緒如的照片,梁旬易在那幀彩照上停留許久,他從這個人的眉眼和五官裏攫取到了一種親切感,仿佛他倆不久前才剛見過面。他眨了眨眼睛,未吐一字,跳過照片仔細浏覽了一遍此人的履歷。閱讀事畢,梁旬易放下文件,有些不滿意地評價說:“他沒有當保镖的經歷。”
靠在沙發上調取影像資料的郦鄞聞言挑了挑眉:“他有類似的工作經驗。”
“成家了嗎?”
“沒有。”
梁旬易取下眼鏡擦拭鏡片,完事後再戴了回去。他從郦鄞手裏接過電腦,開始看高緒如考試時的錄像,發現高緒如無論是射擊還是體能測試時都表現得從容鎮定,讓人覺得放心可靠。畫面中,高緒如運動的身影矯健、優美,富有力量。梁旬易不言不語地默坐着,那種古怪的親切感又襲上心頭,擾得他心神不寧,眼睛卻又忍不住緊緊追随着那人的臉,竭力想記起來什麽。
等錄像結束了,梁旬易閉上眼睛揉了揉鼻梁,把腦中稀奇古怪的念頭驅散開。他看完報告後一連許久都在兀自出神,是梁聞生的聲音拉回了他的思緒:“今天是他接我回家的,爸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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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我路上拍的一些照片。”郦鄞補充說,把相機遞給梁旬易,“他臨時去簽了名,還幫小少爺背了包,這是一個很不錯的小細節。”
照片裏的高緒如被梁聞生牽着手往學校主樓走去,梁旬易拿着相機看了又看,悶聲不響地在肚子裏琢磨這個人。嗣後,他滑到下一張照片上去,問:“還有什麽呢?”
郦鄞有意看向梁聞生,搓着手指陳述道:“回家的路上遇到了‘紅燈馬戲團’,高先生可能沒見過這種事,或者是太敏感了點,他一下就擺出了戰鬥姿勢。我看得出來,他想拿槍。”
“警覺點是好事。”梁旬易把相機放到一邊,伸手攬住兒子的肩膀,“聞生,你覺得這個人怎麽樣?你已經是個小男子漢了,得要有自己的意見。”
“我喜歡他的藍眼睛,我會和他交朋友。”梁聞生想了想,說。
梁旬易露出微笑,在他脖子後面拍了幾下:“高先生是來保護我們的,他是私人保镖,不是來當你的朋友的。”
梁聞生有點兒洩氣,撐着沙發往裏坐了坐,吃了幾塊巴斯奧利弗餅幹,和金毛狗“陀螺”玩丢球游戲。梁旬易翻着紙頭再作考慮,他在這件事上顯得猶豫不決,最後把一切都擱置一邊,由郦鄞推着他去了二樓,在瞿任之的房間外停留了一會兒。瞿任之已經洗完了澡,頭發半幹,身披絲緞睡袍,正在房間裏整理衣物。
“你要走了嗎?”梁旬易問,但沒進屋。
瞿任之伸直兩條長腿坐在床尾,正好面對着房門,語帶歉意地回答說:“明天一早的飛機。沒辦法,哥,汽車業永遠是最繁忙的生意之一,尤其是現在汽車行業市道大不如前了。”
“你可以試試拉攏什麽人當合作夥伴。”
“我正在想辦法。”瞿任之輕描淡寫道,岔開話題,“你定好保镖了嗎?有沒有心儀的人選?”
梁旬易搭着輪椅扶手,始終沒進門:“我還在權衡,但我兒子很喜歡今天來的那個。”
“你覺得那人怎麽樣?”
“還可以,差強人意。”
瞿任之把幾件襯衫放進防塵袋,笑了起來,他笑起來的時候和梁旬易有五分相像:“你得取悅聞生,可愛兒子難求啊。找個他喜歡的,你也看得上眼的,瞄高一點,不過還是得謹慎。”
兩人敘聊片刻,從花園裏傳來的蟲聲時起時落,後來漸漸變得聒噪,如同被夜風煮沸了一樣。瞿任之打算就寝了,梁旬易向他道過晚安,滑着輪椅去了自己的卧室。他的房間三面向陽、依山傍水,渾似脫離了別墅的禁锢,自成一屋。東牆和南牆都用輕鋼玻璃代替,簾高窗闊,通透非常;北面的牆體被推倒重修過,延伸出去一個花崗岩鋪砌的石臺。
這樓臺是整棟宅邸最後完工的部分。它坐落在巨石之上,淩于清潭,從卧室裏看去,它就像懸在水面上一般。在露臺西側,泉瀑飛流,水如珍珠懸空灑下,又盡數落入潭中,常年涓聲不絕。
郦鄞把這幾天累積的信件都抱到書桌上,每封信都分門別類,設了專用的文件夾。她整理着信封,說:“我從來沒覺得你的信能有這麽多。”
“所以你看我每天得應付多少事,只要我們有共識,我就會請最好的保镖。”梁旬易把輪椅滑到書桌前面,用刀裁開封口,抽出信紙逐一審讀。
“這是律師的,防綁票安全保險下個月就要續保了。”郦鄞把律師寄來的通知單遞給梁旬易,“如果你沒有保镖,那就不能續保。”
梁旬易拿着單子,眉間攏起了愁雲,知道這事确實是迫在眉睫了。簾外,滿山濃綠,飛泉從松柏間流瀉而出的聲音楚楚有情。郦鄞繼續裁着紙,少頃,她在一堆雜信中看到了一封純白的、沒有落款的匿名信件。她的手立時顫抖起來,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梁旬易察覺到了她的異樣,擡頭問:“怎麽了?”
郦鄞把純白的信封挑出來,梁旬易眼皮一跳,心底生寒。他鎮定地接過信件,裁開了,将一張薄薄的斜紋紙抽拉出來。紙上的字忽大忽小,都是從別的地方剪下來拼貼上去的,最後“你會死”三個字格外之大、尤其之黑,看得人直冒冷汗。梁旬易駭怕地閉上眼睛避之不看,僵着脖子深呼吸,覺得有什麽東西堵在喉頭,讓他喘不上氣。
“垃圾信,藏嚴實點,別讓聞生看見。”他說,把斜紋紙折起來推拒一邊,置之不理了。
*
高緒如在酒店裏待了一個小時,坐在圈椅裏彌望落地窗外成簇的樓群,他擡起頭看向天陲下起伏的山巒,想辨認出梁旬易的家在哪個位置,但根本看不出來。整座城市望過去就像一棵碩大無朋的聖誕樹,裝點時挂的彩燈太多了,不免露出俗态。高緒如在屋子裏坐着有些悶,便起身離開座椅,決計去街上溜達、随便走走。
他沿威爾夏大街走去,拐到東邊。高緒如在經過商店時放慢了腳步,他看到櫥窗裏的塑料模特身上穿着過氣的紫色運動衣,一張老電影院的大海報張貼在電話亭對面。
盡管各地的城市都模樣相似,但身邊的一切依然令他感到新鮮。他一路不停地走到影院區,進了“老爹”酒吧,這兒也是一家燒烤餐館。在這樣的街頭小館裏能體會到真正的克索羅式風味,鑲有黃銅吊燈的肋形拱頂、挂在粉牆上的枝形蠟燭、做點頭狀的陶瓷人偶、彩色壁紙、淑女們的香肩皓頸都令人目眩神迷。
高緒如要了一杯兌過的葡萄酒,一人獨酌,沒一會兒侍者又給他送來了一杯額外的馬提尼。高緒如看着杯子裏的冰淇淋和檸檬片,問:“這是哪裏來的東西?”
“就是那邊的兩位先生請的。”侍者為高緒如指了指,牆邊的圓桌旁有兩個男人在朝他招手。
“原來是和我較勁的家夥來了。”高緒如訝異地微笑着,謝過侍者,拿上酒杯走去燈籠下面和舊友碰面。
金穗寅首先站起來和高緒如擁抱,他中等身材,寬寬的腦門,頭頂刮得光溜溜的,有一副喜慶的好嗓子:“真沒想到能在這兒遇見你,還以為你變得不合群了。”
“能再見到你們真好,”高緒如放下杯子,又和心寬體胖、已然謝頂的蘭洋碰了碰拳,“謝天謝地,我在這邊沒朋友。”
蘭洋喝了不少白蘭地酒,兩頰飛着醉醺醺的紅暈,說話的腔調也是暈暈乎乎的:“有傳言說你來了,我還以為是胡扯呢。你是不是整容了,怎麽跟以前不太一樣。”
高緒如拍了拍他厚實的肩,笑道:“你喝醉啦,蘭洋,看誰都大變樣了。”
“真慶幸有你在,你來之前我倆之間的那些對話實在是既下流又無聊。”金穗寅開懷大笑,暢飲了一杯酒,“自總統府一別就失去聯絡,距今已這麽多年。說起來,你怎麽在克索羅市?”
“來面試私人差使,保護一個獨身企業家,和他的兒子。還沒上崗,閑着無事就來此‘花天酒地’了。”高緒如淺抿了一口酒。
蘭洋叼了一根煙,滑稽地撐起眉毛:“聽起來是個好差事,賺大錢對吧?嗯?賺大錢,對不對?”
高緒如眯着眼睛笑了笑,擡手幫蘭洋理正衣領:“這種活你不會幹的。”
“随你怎麽說,反正好過當總統保镖,畢竟現在有錢當爸的,都想要魁梧大漢随行左右。而我眼下重操舊業,為衣冠楚楚的政府高官提供安保服務,因為有人想幹掉他。不過老實說,這不怪別人,以他的言論必然會引致殺身之禍。他的名字咱們說不得。”
金穗寅笑嘻嘻地弓着眉毛:“他死了就是為民除害。”
“兩位,現在我和政治再無瓜葛。”高緒如含笑道,“九年來,我吃夠了制裁的苦,不願再入泥潭一步。”
“毋忘在莒,毋忘在莒。這年頭經商和從政都一樣,你的雇主,那個企業家,政府裏的大人物都很關心他。”
高緒如但笑不語,喝下杯中最後一滴酒,把冰塊含在嘴裏,等它慢慢融化。蘭洋手裏的香煙在燃燒,煙霧朝高緒如飄去,透過薄薄的白煙,高緒如在朦胧的燭影中看到了梁旬易的臉,看到他就坐在自己對面,那麽年輕,言笑晏晏......
*
深夜,梁旬易洗浴完畢,到露臺上去納涼,侍弄盆景。他把輪椅靠近欄杆,拄着硬木手杖,一手搭在石杆上,用力撐起身子想要站起來。他用稍有知覺的左腿支住身體,斜着腰靠在欄杆旁,借着手杖的力往前走了幾步,沒過一會兒就累得坐回了輪椅裏。他雙手搭在木杖的銀質端頭上,憂郁地望着石間奔湧而出的汩汩水流。
忽然間,他腦子裏閃過恐吓信上的內容,想起了那個黑黢黢的“死”字。他揪心不已,呼吸又急又淺,牙關咬得緊緊的,咬得腮幫都痛了。他拿定主意,到兒子那去了一趟。
梁聞生吹幹頭發,穿着繡有小鯊魚的睡衣,一骨碌翻上床躺下。梁旬易滑着輪椅轉到他床邊,低頭問他:“就要高緒如先生了?”
“嗯嗯。”梁聞生思考過後再點了點頭。
“那就他了。”梁旬易對跟在身後的郦鄞說,“他也是博恩西人。”
郦鄞扣着兩只手,比劃了一個手勢:“那我現在就去通知他?”
梁旬易突然想起了什麽,叫住郦鄞:“別忙,他先前的生活條件怎麽樣?”
“我不知道,據推薦他的人說,他孑然一身,只在運河一帶租了間閣樓來住。”
“那給他安排一個好房間。”梁旬易叮囑道。
郦鄞提着裙子離開了卧室,梁旬易則留了下來,督促梁聞生把毛毯蓋好。等梁聞生睡下後,梁旬易退至門邊,關掉了屋裏的燈,順手拿起擱在矮櫃上的一只小青蛙:“亮還是不亮?”
梁聞生擡起腦袋回答他:“亮。”
梁旬易便把青蛙肚子裏的小燈點燃,放回陳列架,挨着幾顆法貝熱彩蛋。彩蛋是梁旬易給兒子的生日禮物,每年一顆,現在足足有九顆了。一豆燈火映亮了彩蛋上的五色琺琅,讓拉攏了簾幔的房間不至于黑得吓人。梁旬易把房門輕輕帶上,經過一條漫長、燈光柔軟、空空蕩蕩的走廊回到卧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