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你會一直留下來嗎
第8章 你會一直留下來嗎
“我會跟他講明白的,吳副校。”高緒如說,下意識地把梁聞生擋在身後。
長毛象把目光轉到高緒如身上來,習慣性地磨着牙齒,強有力的咬肌讓他的臼齒仿佛能咬碎石頭。他的視線在高緒如周身逡巡,思忖着什麽,然後微微一笑,這笑容從他咬緊牙關的臉上直透出來,讓他那副恐怖的垃圾狗形象更突出了。這個空手道教練把身子往前一傾,寬大的下巴似乎就要朝高緒如飛來:“你上半身練得不錯嘛,是不是在那裏面待過?”
梁聞生聽了嗤之以鼻。高緒如皺了皺眉,弄不清對方的葫蘆裏在賣什麽藥。長毛象見他一聲不吭,只好繼續說了下去,腔調裏總有股陰陽怪氣味兒:“看樣子你很擅長引體向上,我賭50,你常上健身房吧?”
“他是我的保镖。”梁聞生站出來大聲說道。
副校長臉上挂着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詫異和疑惑,讓他的面相更顯兇惡。他稍加思索,又評論說:“你看起來可不像保镖。”
高緒如抿了抿嘴唇,越發覺得莫名其妙了:“你指望是什麽樣的人?”
“長毛象”故作吃驚地睜大雙眼,露出他像剝了殼的雞蛋般雪白的眼球:“也許是彪形大漢。”
高緒如心中不喜,面色卻很平靜:“外形是我的僞裝,和你當然沒法比。”
吳副校笑得前仰後合,順手扯了扯他的灰西裝,好遮住往外凸的肚子,壓低聲音說:“你幽默得正是時候。”
語畢,他鼓起下巴上的肉,以加重這番話的分量。過後他還覺得不夠,又轉動着眼珠子左右顧盼,诙諧地哂笑着,以期得到回應,但四周根本沒人來理會他,連看報的老頭都把腦袋埋進了報紙裏。盧文森堡學校的二把手覺得有點窘,很快,他的窘迫就變成了憤怒和挫折感,一雙虎目盯住了高緒如身後的梁聞生:“怎麽了,男子漢?只敢躲在保镖後面當縮頭烏龜?”
“你為什麽頻頻對一個小孩出言不遜?他只是個四年級學生。這樣吧,我已經知道了他的問題所在,我會把一切都轉告給他親生父親的。”
“放輕松,士兵。”長毛象不以為意地擺擺手,目光牢牢鎖在梁聞生臉上,“這樣是對他好,能激起他的鬥志。出來混就得知道江湖有多危險,人心有多險惡。是吧,冒汗小子?”
梁聞生被激怒了,捏緊拳頭正要沖上去,高緒如一伸手擋住了他,示意他稍安勿躁。副校長的嘴巴一張一閉,又連珠炮似的吐出一番言論,也不管對方要不要聽:“身手挺快啊,保镖。我是空手道黑帶高手,所以他們才會請我當教練,可你身後的梁派水手從來不到場,你看他現在手無縛雞之力。好了,話不多說,希望下節課你能準時出現,黏糊鬼。”
說完,他警告性地睃了梁聞生一眼,把手背到身後,就像個老派大臣一樣邁着鶴步揚長而去了。高緒如強壓下自己的怒火,讓它慢慢消散,帶着同樣滿腹怨氣的梁聞生走出了大廳。
“那家夥腦筋有問題。”梁聞生在下樓梯時對高緒如抱怨說,“他人高馬大,渾身長毛,寫個字都是龇牙咧嘴的,卻拿着個鐵飯碗。更可氣的是他曾經因為太用力,捏死了我的倉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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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事你和你爸爸講過嗎?”
“講過,我爸知道後又給我買了很多倉鼠,但不準我再帶到學校裏來了。”
“那翹課的事呢?”
梁聞生突然在階梯上駐足,直視着高緒如的雙目認真道:“你會把‘長毛象’說的一切告訴我爸嗎?”
高緒如微笑着攤開手說:“我還沒正式入職,連令尊的面都見不着。”
“那好吧。”梁聞生似是放心了點,繼續朝前走去,“如果我爸知道了,他準會把我揍一頓。”
其實高緒如想問問他為什麽要翹課,不過最後還是沒問出口,因為他覺得自己沒有立場。兩人行至花壇旁,郦鄞收起了相機。梁聞生和郦鄞擁抱了一下,問她:“爸爸回來了嗎?”
“哦,他還在醫院,也許馬上就能出院回家了。”
“好吧。今天我可以坐副駕駛嗎?我會系好安全帶的。”
郦鄞看了看高緒如,同意了。梁聞生坐上車,乖乖系好安全帶,老實巴交地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高緒如開着車繞花壇轉了一圈,從東邊的大門駛出校園,彙入主路。途中,梁聞生悄悄留意着新保镖,發現他手背上有幾條疤,傷痕因年久日深而變白變淺了。他不動聲色地挪開視線,裝作沒看見的樣子與高緒如套近乎:“你從哪裏來的,高叔叔?”
“第四區,博恩西市。”高緒如回答,發覺這個小孩有點自來熟。他眼觀八面,擡手将後視鏡擺正,好看清後車的情形。
“那你的長相為什麽這麽像地道的北方人?”
“因為我父母都是克索羅人。”
梁聞生望着窗外的街景,過了會兒才說:“我也是從博恩西來的,在我還很小的時候,爸爸就帶着我來了北方,定居在克索羅市。對了,你會一直留下來嗎?”
“什麽?”
“上一個保镖離我而去了,因為他離炸彈太近。”
“聞生。”一直沉默着坐在後排的郦鄞發話了,“不要和高先生閑聊,高先生現在在工作。”
“你可以邊開車邊說話的。”梁聞生看着高緒如說,他天真的童心總覺得這個男人的藍眼睛和別人不同。
高緒如熟練地打着方向盤,扭頭朝他笑了笑,說:“也許你該聽郦管家的話,讓我專心開車。”
梁聞生癟了癟嘴巴,垂頭喪氣地坐在椅子上,車廂裏一下子安靜下來,只有樹的影子在窗玻璃上流淌。奔馳開到路口等紅燈,忽然打斜裏閃現出幾個人影,圍着車子忙活起來。高緒如心下一驚,反射性地把手伸到旁邊想要拿槍,卻發現暗格裏空空如也。情急之下,他只得擡臂護住梁聞生,警覺地盯着窗外。
圍上來的三個人不過十四五歲,其中一人頭戴尖帽,臉上塗着白粉,眼睛化成了小醜樣式,嘴唇也塗的又紅又豔,手裏抛着小球表演滑稽的雜技。稍小些的孩子提着一只鐵皮桶,把肥皂水潑到前風窗上,賣力地擦洗起來。另外一個男孩打着唿哨,不停拍擊駕駛座旁邊的窗戶,希望車主能賞些小錢。
“不需要,謝謝。走開,走開,離這輛車遠點!”高緒如出聲驅趕這些雜技團,把車子往前開了一小段距離。
“他們是專門在紅燈時出來要錢的。”郦鄞提醒道,“都是些小孩,沒什麽的,他們讨不到好處就會自己走開。”
果然,三人沒從奔馳上刮到一個子兒,便收拾起家夥什,跑向下一個目标繼續他們的蹩腳把戲了。梁聞生被高緒如的動作吓得不輕,驚恐地四處張望,還以為有人殺來了。不過高緒如強有力的手臂把他護得嚴嚴實實的,梁聞生這才勉強定下心神。等綠燈亮起來後,高緒如驅車快速駛離此地,沒用多久就開上了通往梁家公館的柏油山路。
馬凡西路沿逆時針方向盤上萊恩山。路的右邊,一幢幢姿态各異的別墅無所畏懼地淩空架設在山體上,下面就是溪水潺潺、雛菊點點的萊恩山谷,谷底堆滿了潔白圓潤的巨石。
通往公館大門的是一條上坡路,兩邊種滿了梧桐和白桦,低矮的灌木挨挨擠擠地聚在一處,白花花的萱草零星散布其間。高緒如停穩車輪,掃視了一圈大門,只見門口空無一人,既沒有保安也沒有看守。他看向後視鏡,注意到後面的路口旁停滿了車,各式各樣的人來去自如。最後,他把目光放在了門外的通話機上。
通話機因日曬雨淋而生鏽了,電線外殼已經老化開裂,不過也沒人來過問。郦鄞坐在後排默然不語,高緒如撚着手指猶豫了一會兒,伸手去撥弄了幾下電線,然後使勁摁住門鈴。
“誰來了?”有人在對講機裏問。
“高緒如要見梁先生。”
裏頭又問:“什麽人?”
高緒如搭着方向盤回話:“世貿銀行第七區分部經理要見梁先生。”
“有預約嗎?”
“梁先生的私人秘書安排我來的。”
那頭哦了一聲,緊接着大門往兩邊敞開了,高緒如得以驅車入宅,一路暢行無阻。先前一直不作一聲的郦鄞看着高緒如的後腦勺,問他:“剛才為什麽說自己是世貿銀行的經理?”
“測試這裏的安保等級。”高緒如淡淡道,開着奔馳從花磚墁地的樹蔭道上緩緩駛過,最後停在一棵珊瑚色的花楸樹下。
郦鄞打開車門走下來,整理一番綢衣下擺,擡頭看了眼高緒如:“你是專業人士,你覺得能評幾級?”
高緒如不予置評,環顧四周,留心着安裝在花園各處的攝像頭。入夏了,園中的景致日漸豐腴,空氣暗香浮動,淡色的地磚上印有蕭疏樹影。別墅造型古樸,用工精巧,中庭有個荷花魚沼,此時荷葉田田,碧波上才剛剛綻出花骨朵。池岸置有一石雕少女,身段柔美,雙手拎着銀瓶汲水;假山上有一挂細泉,水柱倒垂而下,正好注入瓶中,又漫出瓶口。
距離清池五米外的地方,停着一輛莫裏斯-考利雙座汽車,有個穿束腳褲的年輕人正在埋頭擦洗車标。察覺到陌生人的目光後他便擡頭朝池子這邊望過來,和高緒如打了個照面。
“在通話機裏的問話的人是他嗎?”高緒如對擡手指了指洗車的年輕小夥。
“顯然不是,他正忙着幹活呢。在我們這裏,通常是誰有空誰就去聽門鈴。”
“原來如此。”高緒如應付一句,不再多言了。
梁聞生把他的書包背上,走到檐廊下又回頭朝高緒如搖了搖手,算作告別,然後就跨進廳室消失在門邊。郦鄞扣着手腕站在高緒如面前,踮了踮腳,仍舊眼帶笑意:“很好,面試到這裏就結束了,我已經把你的一切表現都記錄在案,接下來只消讓東家過目就行了。話說在前頭,我不能拿什麽主意,一切全看梁旬易的意思。”
高緒如點點頭。郦鄞知道他少言寡語,也沒多客套,直言道:“我已經給你訂了為期三天的酒店房間,司機阿爾貝會把你送去那裏。如果老板決意錄用,明早六點前會給你答複。”
“好。”高緒如說,“謝謝你。”
“沒什麽的。如果你喜歡克索羅市,可以四處逛逛。”
阿爾貝擦完了車,進屋換下束腳褲,穿了條幹淨褲子,才開着車載高緒如離開。他們用了将近一刻鐘時間抵達酒店,夜幕姍姍來遲,城市像醉了酒那般倒入了灰藍色的塵氣中。
送走高緒如後,阿爾貝馬不停蹄地将車子轉到另一個方向,往醫院趕去。出了隧道口,克索羅市綜合醫院的大樓赫然入目,其體量之宏偉宛如渾身銀光的巨人。阿貝爾在停車區稍等片刻,靠在引擎蓋上吃了兩個甜甜圈,才見梁旬易坐在輪椅上被人推着走出大廳。
梁旬易和當時的大多數男子一樣,穿着剪裁合身的西服,這西服連同裏面搭配的黑色高領背心和窄領帶,成了他的日常配置。在他身後,另一個面容稍年輕些的男人扶着輪椅推他下坡,一直行至車旁。阿爾貝已經打開了車門,推輪椅的男人半扶半抱着把梁旬易送進車裏坐下,再疊好輪椅放進後備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