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去當保镖吧
第6章 去當保镖吧
兩個禮拜後,高緒如突然接到了莊懷祿光臨博恩西市的消息。夏天驟然回到人間。鋪在屋頂上的栗色瓦片在陽光下閃着金光,河口的碼頭旁堆放着高高隆起的幹肉桂,望去像受了潮的煙葉。
周末,高緒如恰好輪班休息,便穿上輕薄的綢紗襯衫和高爾夫長褲,應邀前往莊懷祿暫時投宿的莊園去做客。莊園由莊懷祿的表兄經營,每逢夏日,這兒就樹蔭叢濃、美不勝收。高緒如經由水霧四散的噴泉池,從寬闊的林蔭道踏入雪白的、希臘式的建築,身穿印花罩衣的莊懷祿在泳池旁和他見了面。
花園裏搭着燒烤架,不間斷地騰起一片片幹燥的藍色霧霭,熱烘烘的空氣中彌漫着一股黃油味。着裝清涼的女郎們在泳池邊上的露臺裏閑聊,時而發出愉快的笑聲,做些陽春白雪之談。莊懷祿把翻烤牛肉的長柄鐵夾揣在腋下,吮去沾在幾根手指頭上的醬料,環視四周後不無得意地玩笑道:“我住在這裏就像個國王。”
高緒如笑着點了一下頭,給兩人的杯子裏各自倒了些亨利啤酒:“看得出來。”
莊懷祿擦幹淨手,夾着燒烤架上的肉塊翻了翻,領高緒如去一邊的天棚下小坐。兩人碰了杯,莊懷祿有心留意了一番高緒如的臉色,問:“最近有幹活嗎?”
“有,在一家民族餐廳當洗碗工。這工作很累,但習慣了就好。”高緒如回答,把酒杯湊到嘴邊喝了一口,被墨鏡遮住的藍眼睛彌望着藍幽幽的池水。池水不但映出了天空,也映出了女士們潔白的衣裙。
烤架上的牛肉滋滋冒油,肉色已從鮮紅變成棕紅,散發出迷人的油香。莊懷祿起身去把肉翻了個面,灑了一些胡椒粉和迷疊香,放在白瓷盤裏端到了高緒如面前。高緒如不緊不慢地切着肉塊,一邊問:“你怎麽會想到來博恩西的?打算在這兒留多久,‘國王’?”
“還沒決定。”莊懷祿靠在椅子上給自己打扇子,聳了聳肩,“我就是來看看你近況如何,是不是有在改過自新......就是即興的,突然想來了,然後我就來了。”
二人相視而笑,高緒如揚了一下眉毛,說:“我也常常即興行動。”
莊懷祿淡淡一笑,把扇子收攏來撓了撓白發,想起了什麽似的,沒頭沒尾地發問:“這是第十年了對吧?”
高緒如捏着酒瓶,盯着腳尖前的一汪積水出神,很快明白過來對方說的所為何事。他輕輕嗯了一聲,只字未吐。莊懷祿見他情緒低落,便管自說了下去:“你的職業限制令也取消了。”
“我知道,我會看日子。”高緒如說,由于有墨鏡遮擋,莊懷祿看不大清他臉上的表情。
牛肉吃了一半,高緒如放下刀叉,問侍者要了一杯冰鎮的蘇打汽水。莊懷祿用裁紙刀撬開基圍蝦罐頭,忽然話鋒一轉:“去當保镖吧,高緒如,你外語說得不錯。”
高緒如知道這才是莊懷祿把自己請到這裏來的原因。他沉默了幾秒,仰頭将杯中殘酒一飲而盡:“別胡扯了,我現在狀況不太好,連死屍都守不住。”
“昨晚我接到克索羅市來的電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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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等莊懷祿說下去,高緒如先打斷了他:“你不會讓我去那裏的。”
“聽我把話說完。”莊懷祿不以為意地搖搖頭,向前探了探身子,露出他戴有戒指的左手,“我認為你很有條件,而且保镖不過是有錢人裝點門面的東西,沒什麽的。”
倏忽之間,天陰了下來,一團灰雲使太陽失去了光芒,從花園盡頭鋸齒狀的柏樹林上空拂來陣陣熏風。高緒如皺了皺眉,摘掉墨鏡直視莊懷祿的眼睛:“如果真的發生了綁架案怎麽辦?”
“你處理過的綁票事件還少嗎?盡力而為。不過依我看,你只需要出五成的力氣就綽綽有餘了。”莊懷祿一瞬不瞬地望着高緒如的藍眼珠,“你就把這事當成一件主管任務,很輕松的。”
高緒如沉默了,撇過臉看向別處,微風吹拂着他柔軟的襯衫衣領。莊懷祿平靜地坐在桌邊等他回話,見其猶豫不決,便再作勸說:“我們都會有情緒低落的時候,這是常事。”
“這正是我害怕的。我在安哥亞救了兩個人,其中一個死了;還射殺了8個平民,包括一對母子。”高緒如抿了口啤酒,擡眼直視着擔保人的雙目。
“我知道你還在為此耿耿于懷,但那已經是去年的事了,現在除了你我,沒人還把這事放在心上。”
話音剛落,不遠處的露臺上就爆發出一陣歡笑聲,緊接着女郎們接連跳入泳池。她們的動作賞心悅目,波光粼粼的池子裏濺起了晶瑩的水花。有個穿着綠綢裙的太太坐在岸邊,臉上搽着胭脂,為了不讓水花濺倒裙裾上,她把綠裙子撩起來掖在腰際。高緒如心不在焉地看着那些紛紛入水嬉鬧的佳麗,沉吟良久,最後妥協道:“言歸正傳,說說看,為誰工作?”
莊懷祿流露出憐憫的眼神,不過這情緒轉瞬即逝。少頃,他嘆了一口氣,回答:“梁旬易,很年輕的。家住第七區克索羅市,日子過得不太安穩,前陣子在一起爆炸事件中受傷。他在克索羅擁有一家PMC①,大名白虹國際②,借着伯森道爾戰争的東風大賺了一筆。如今他正想方設法在海外沖突頻發的地區拓展業務,而在那些處于變革時期的地區闖蕩,保障個人安全顯得尤其重要。”
言罷,他拿起手邊的玻璃杯靠在嘴邊潤了潤唇,稍作停頓後繼續講道:“他那邊的人來問我有沒有可信賴的人選,于是我就想起了你。試着做吧,高緒如,再決定是否留下來。”
“梁旬易本人知道我嗎?”
“說不準。”莊懷祿點燃了打火機,護着火苗湊近香煙,“不過我認為在聘請貼身保镖這種事上,身為主人是要親自過問一下的。”
*
辭別莊懷祿後,高緒如登程返家,沿着那條打斜刺裏穿越運河的闊道返回街區。一輛輛落滿塵土的大車停靠在碼頭外面,車上用牛津布篷遮擋着一捆捆鋼絲。深紅色的、大而無光的落日,向着河流後面瓦藍色的煙霭冉冉下沉,僅是一眨眼工夫,洋樓的金色瓦頂上升就起了又大又紅的火星。
入夏以來,高緒如一直以為自己好歹逃過了那件不可避免要發生的事,然而在這個黃昏,他卻感覺并非如此——劫數是難逃的。他覺得有什麽事正一步步逼近他,眼看就要臨到頭上了。他在河邊站了會兒,又向前走去,隔着老遠就聽見十字路口傳來大車喑啞的滾輪聲。經過市場時,他順路買了點菜,準備回家炖豬骨湯。
夕陽完全沉下去了,夜幕降臨,高緒如對付着吃了晚飯,喝了幾碗鮮湯,在心裏對自己的手藝大加贊賞。電視機依舊開着,但他一眼都沒去看過,電視機的聲音能讓家裏有點人氣。飯後,他收拾掉殘羹冷炙,到廚房去清洗,用抹布反複擦拭流理臺,白天莊懷祿對他說的那些話一直在他腦海裏糾纏。
還沒被翻閱過的晚報擱在茶幾上,高緒如伸手将其拿過來,靠着沙發墊子浏覽起了報上的內容。填字游戲裏有一道題是“兩個詞,形容一個整天都悲傷孤獨的男人”,他在這道題上琢磨了很久,一直想不出答案。高緒如覺得如果不是“兩個詞”而是“三個字”,他就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的名字填進去。
沉思未果,他心生煩躁,索性放下了報紙。當遮擋視線的報紙挪開後,兩張帶血的面孔赫然出現在了高緒如眼前。那對死在安哥亞的母子,此時正站在角落裏,與高緒如僅三步之遙。
死孩子一動不動地垂手立在牆角的陰暗處,昏燈只照亮了半張臉。他額頭上有個圓圓的洞,血痕被鼻梁劈開,分向兩邊。女人牽着小孩的手,身上彈孔遍布,正往外汩汩流血。鮮血在二人腳下積成一灘,蜿蜒着朝高緒如流來。他們就那樣冷漠地站着,身上的棉襖又髒又破,周身纏繞着只有陰曹地府裏才有的刺骨冷氣,讓高緒如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最讓高緒如感到膽寒的,是死孩子的那對漆黑的眼珠,它們就像一雙魔爪,一下就鉗住了他的靈魂。
高緒如的嘴唇因夢魇纏身的痛苦而微微顫抖,他動彈不得,駭得手腳冰涼,竭力阖上了眼皮。等他再睜開眼時,房中一切如常,牆角處空無一人。風吹進窗棂,此時一輪明月高挂天頂。
“該死的......”幻覺消失後,他才如釋重負般大口喘起了氣,擡手揉了揉酸痛的眼睛。
冰箱裏放着許多瓶裝的博卡酒,他随手抽出一瓶來,敲開瓶蓋,然後一仰脖子,一口氣把酒喝得一滴不剩。他靠着冰箱門,感到這種毒汁使他周身發熱,通體舒泰。酒性很快就發作了,高緒如享受着醉酒後的快感,暈暈乎乎地思念着梁旬易。未幾,他拿起電話撥出一個號碼,等莊懷祿接通後便直言不諱道:“這活我幹。”
莊懷祿為他态度之堅定感到驚訝,随即就喜笑顏開了。把一切都交代完後,他加補了一句:“到了克索羅後,會有人來接你。對方叫郦鄞,她希望能在下周三之前見到你。”
“走之前我還得去知會餐館和房東一聲。”
“別擔心,霍陀人那兒我會給你打點好的。房子也給你留着,若是不想幹了,随時都能回來。還是那句話,安分點,不要惹是生非。再贈你一句良言:保镖的行業準則第一條,千萬不要和雇主發生感情。”
高緒如取下話筒放回原位,訂了一張後天的機票。接着他合上眼睛,又喝了很多酒。酒勁鬧得他醉醺醺的,他覺得心在收縮,心好像在腦袋裏跳動、敲擊。待灌完最後一點酒後,他生出一陣沖動,想把酒瓶奮力扔出窗外。但是轉念一想,把一瓶酒喝得精光已經夠揮霍了,哪還能再把瓶子丢擲了!
醉酒後,他躺倒在床上,手裏捧着那個相框看了又看。他在迷蒙中凝視着梁旬易的臉,一想到這九年來後者不但已經結婚生子,還經歷過喪偶之痛,就不禁潸然淚下。分別這麽久,換做別人早該把對方忘掉了,但他卻依然會為了梁旬易這麽難過。
他把相片收進衣服裏,還沒關燈就沉沉睡去。半夢半醒間,他想象着梁旬易的兒子,這個小家夥會生有一副怎樣的臉相呢?是不是和他父親一樣,有一副擲果盈車之貌,在一對廣眉下方,則嵌着兩顆褐色的、莊重而友善的明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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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PMC:private militarypany,私人軍事公司。
②白虹國際:全稱白虹國際安全顧問公司,主要承包軍事、執法、安全、維持和平與穩定的業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