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人成各,今非昨
第5章 人成各,今非昨
高緒如在心裏默想着:還有兩年就該重回自由身了。這八年裏他在國外輾轉流離的日子簡直就像一場不可思議的夢。莊懷祿見這個剛毅、寡言少語的人眼中流露出一絲喜悅,不禁莞爾一笑,打心底裏為他感到高興。高緒如擡手蹭了蹭眉毛,兩眼一眨不眨地望着他的擔保人:“ICG打算拿我怎麽辦?”
“你害得他們賠錢,他們也不願惹禍上身,所以第一時間開除了你。”莊懷祿拿出細香煙準備點燃,一直在旁斜視着兩人的獄警立即阻止了他,“接下來你可以留在維國生活,只要不從事聯盟禁止的工作就行。”
“我明白。”高緒如順從地點點頭,平心靜氣地說。
莊懷祿把視線往上擡了擡,隔了好一會兒才開口:“你身上的傷還好吧?醫生說你至少要休息一個月才行。”
腹部撕裂的傷口又開始隐隐作痛了,高緒如沉默地摩挲着手指,以此轉移注意力。他低頭看了眼身上灰色的囚服,胸前縫着一張“1109”的號碼牌。由于雙手被铐在桌子上,他無法把衣服掀起來讓莊懷祿看看傷情,高緒如只得将昨天和“猩猩”起沖突的事如實相告,莊懷祿聽完後半是同情半是憂慮地望着他。
高緒如盡量不去和莊懷祿對視,他最怕從別人眼裏看到這種同情,他早就過了那個需要別人同情的時候了。兩人時停時續地聊了會兒天,高緒如在談話的時候發現莊懷祿頭上的白發又多了一片,鼻梁旁、眼角邊的皺紋也更深了,好像在這半個多月的時間裏他一下老了五歲。
少頃,警鈴大作,意味着探監時間結束。莊懷祿起身辭行,禮貌地戴上了帽子。高緒如看着他被獄警帶出了鐵門,消失在栅欄外,如今除了莊懷祿,已經沒人會到潘珀監獄來看望他了。
獄卒把高緒如領回禁閉室,把他趕了進去,他還得在這黑咕隆咚的小籠子裏待9個小時才算夠時長。待高緒如重見光明時,一切都驟然改觀了——監獄長把“猩猩”被調去了7號獄區,這一舉動起了殺雞儆猴之用,從此再沒人敢來挑釁1109號犯人。
監獄的生活陰郁而又單調乏味。
天天都刮着涼爽的風,周庭一片蒼白,拉毛粉飾的院場上過一次新漆,整日價反射着鐵灰色的銀光。高緒如依然在圖書館裏做工,早上把書整理好,分發給牢犯,晚上再盡數回收。他吃過簡陋的中餐後,就和其他人一樣,被驅趕到廣場上去放風。人們聚集到高高的階梯下方,那裏有兩架手風琴在娴熟地、争先恐後地奏着曲子,風中回旋的琴聲好似巫婆......
莊懷祿預料的事沒有實現,監獄既沒有給高緒如減刑,也沒有假釋。高緒如在五尺見寬的牢房裏度過了37歲生日,那時正值隆冬臘月,海濱寒氣襲人,不論是屋檐上、瞭望塔上、探照燈上,到處都積着厚得如天鵝絨般的雪。這不知是他第幾次獨自過生日了,當夜,高緒如做了個夢,夢到了自己27歲的時候,梁旬易睡在他懷裏。
又一年三月,在一個陽光妩媚的日子裏,高緒如的鐵窗生活到頭了。莊懷祿如約而至,一大清早就把車停在了潘珀監獄外。高緒如脫下囚服換上柔軟的束腰綢襯衫,套上一件用胡桃色毛皮做領子的短風衣,從看守那裏取走自己的物件,十分體面地走出了監獄。
鐵門外,海風習習,料峭春寒讓空氣顯得格外清新。礁石遍布的海岸旁燃燒着一捧霞火,乳白色的排浪向四面八方抛灑着珍珠般的水花,香茅挂滿晨露,一切都像在水裏浸過一樣。
“不用擔心,大人物們信守承諾,把你的坐牢記錄銷得一幹二淨,凡是跟這件事沾點邊的新聞全都抹除了。”莊懷祿開着車穿過金綠色的草蕩,扭頭睃了眼高緒如,“接下來你打算到哪裏去?中央區?還是回博恩西市?”
高緒如略一思索,說:“我回博恩西去,離中央區遠一點,免得政府裏的人又來挑我的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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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懷祿料到了他會這麽說,報以微笑,把一個馬尼拉紙袋遞給他:“你的新資料全在這裏面,包括新的銀行賬戶。到了地方仔細看看,對你有好處。”
車子裏安靜了片刻,過了會兒莊懷祿又像想起了什麽,補充道:“在聯盟對你的制裁完全解除之前,我都是你的擔保人,遇到什麽難搞的事了就來找我。記着,安分點,別惹是生非。”
說話間,一望無垠的蒿草變得越來越稀疏,最後消失在起伏的丘陵下方。車輪駛過限速路牌,在空無一人的路口轉彎,開上一條新路。山後的天空,不但遼闊得無邊無際,而且已煥然一新。
當飛機降落在博恩西機場時,是高緒如出獄的兩天後了。闊別已久的桑梓之地對他來說是那麽陌生,周遭的一切無一不別開生面,令他心生惶恐。幾番打聽後,他乘上一艘客輪“格瑞納爾”號,溯圖皮岑河而上,前往斯蘭州,直奔故宅而去。毗連斯蘭州的草原覆蓋着金黃的小麥,在這一馬平川上,黑土肥得冒油。
然而等他抵達目的地時,舊居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警察段①的辦公大樓。高緒如在州裏兜轉一圈,從一個釀私酒的商戶手裏租得了一間挺像樣的閣樓,當作蝸居之所。他把自己為數不多的物什整理好,重新買了個相框,将那張從波日黎市帶回來的相片框進去,擺在臨窗的小桌上。
“就這樣吧,”高緒如在椅子裏坐下來,拿着酒杯望向窗外紅銅色的夕陽,“到家了。”
翌日,天剛蒙蒙亮,高緒如便早早地起床洗漱,從側屋的樓梯上到天臺,在初春料峭的寒意裏開始晨練。他在樓頂跳繩、搏擊,待到霞雲初升時已是滿身大汗,濕透的棉衫緊貼着健美的身軀,只見其寬肩闊背,腰窄腿直,身挺如旗,胸肌又大又結實。高緒如擦了把汗,回屋去沖澡,再把汗濕的衣服洗淨晾幹。
就業中心的綠色招牌挂在二樓的位置,還沒到上班時間,而許多失業的男人和女人已在此苦等多時。高緒如穿着連帽衫站在街對面,雙手抄在衣兜裏,一面等,一面四處觀望本市市容。
上午八點半,看門的守衛打開了玻璃門,衆人才從寒飕飕的街旁走入室內。大廳有個塑料號票機,就是肉鋪櫃臺上常見的那種,高緒如在裏面拿了一張小卡,坐在長椅上等叫號。
“高先生,你曾在上一個崗位待了6年?”接待員看着高緒如遞交的簡歷問了這麽一句,“為什麽離開了?”
高緒如知道簡歷上的一切不過是一紙虛言,連名字都是假的,因此他回答得很坦然:“和別人意見不合。”
九點過五分,高緒如像來時一樣走出了就業中心,街上車水馬龍。他往右拐去,低頭看着手裏的名片,上面寫着一家餐館的名字,老板是個霍陀人。高緒如乘車去了這家充滿異國風情的飯店,三言兩語表明來意,老板立即同意他上崗,交代完任務後就差人将高緒如帶去後廚換工作服。
後廚潮濕悶熱,充斥着白茫茫的蒸汽,廚師和服務員吆五喝六,在狹窄的走道裏過來過去。生鮮、蔬菜正一箱接一箱地從外面送進來,堆放在貨架上。鹿肉在煎鍋裏滋滋作響,香飄四座的肉湯表面浮着金黃的油花;跑堂的夥計踮着腳,一勺連一勺地舀起卡布拉提卡葡萄酒,倒進一個又一個小酒桶裏。
高緒如的新工作,就是在廚房裏幫忙,準備食材、刷鍋洗碗。這工作雖然與之氣質不符,但他還挺滿意,至少沒有性命之憂。他身強體壯,效率奇高,一個人能幹三個人的活,整個後廚都對他青眼有加。
打那以後,高緒如便過上了朝九晚十的生活。他常常天不亮就起床,到天臺去鍛煉一個時辰,然後邊吃早餐邊讀報,再上霍陀人開的餐館去當班,往往深夜才能到家。
沒過多久,他給自己添置了一個拳擊沙袋,家裏看起來更加有模有樣了。夜裏月色如水,他躺在床上,把相框舉到眼前,凝視着畫面中的人,時發幽思。照片裏,梁旬易的臉還是那麽清晰可鑒,仿佛他就在眼前。高緒如想象不出梁旬易現在的樣子,當晨起後對鏡盥洗時,他忽然想道:也許他變得和自己一樣,眼角已長出皺紋。
四月過去了,五月也過去了。在博恩西市,天氣漸漸轉熱,整座城都枝繁葉茂、遍地花草。一大早,滿地陽光的露臺上就熱得和夏天一樣了,背陰的地方則披滿露水,空氣清涼宜人。
高緒如在夜裏回到家,沐浴更衣,又吃了點藥。他像往常一樣把電視機打開,坐在沙發上看新聞,信手翻閱着早上還沒來得及讀的日報,報紙背面印着“市內多名兒童失蹤,警方懷疑涉及跨境人口買賣”的醒目大字。他本打算直接找最後的填字游戲玩一玩,卻在翻到某一版面時停住了,一行黑字躍入眼簾:慈善晚會遭炸彈襲擊,多名參會企業家受傷。
他在報導中看到了梁旬易的名字和照片。撰稿者在文末提到梁旬易的保镖“一死一傷”,他本人也“因靠近爆炸點而遭彈片劃傷”。
閱及此處,高緒如的一顆心都揪緊了,咚咚直跳,連脖子都漲得通紅。明明剛吃過藥,腦袋裏卻不由自主地就發起了暈,似乎又要栽倒過去。他大口呼吸着,出了一身的冷汗。
電視機裏的播音員還在喋喋不休,樓下忽然響起了巡夜警察的汽車引擎聲,不遠處的運河碼頭上傳來輪船啓碇的笛音。高緒如把身子往後靠靠,盡量讓手腳舒展開,手裏緊緊攥着那張油墨味很重的本地報紙。他長時間盯着電視屏幕,心思卻不在那上面,他覺得有股難以描摹的力量在牽動他的心弦,讓他的心為了誰又重新蘇醒。
高緒如打開電腦,鼓足勇氣,上網搜索有關慈善晚會爆炸事件的新聞報導,再找到了梁旬易的資料。當他看到文中寫有“喪偶,育有一子”的字樣後,起先如遭晴天霹靂,但很快就歸于平靜了。人成各,今非昨,不論怎樣時間都會過去,何況相隔這麽多年,沒有人會像他一樣還留在原地。
關了燈,高緒如獨卧涼榻,梁旬易的臉卻一而再、再而三地浮現在他腦際。他力圖把自己過去的一生回憶起來,從童年開始,有條不紊地回憶,可這是徒勞無功的。只有那個停電的夜晚,只有在那天晚上,屬于年輕的梁旬易的吻才會落到自己頰畔。他合上眼,在追憶往昔之餘,不禁感慨時光飛逝、令人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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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警察段:維國城市警局派駐街區的單位稱“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