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身陷囹圄
第4章 身陷囹圄
“附近有一家面店,”莊懷祿從盒子裏拿起一塊罂粟餡餅放進嘴裏,“叫丹格瓦,在波日黎市婦孺皆知,最要緊的是它全天營業。這是我來醫院前剛買的,現在還熱着。”
他吃着夾有魚肉的餡餅,撕了一塊下來遞到高緒如嘴邊,高緒如瞥了眼烤得焦黃的魚肉,別過臉去避開了。此時車子駛出了地下停車場,穿過欄杆後轉上公路,路燈的黃光和行道樹網狀的樹影接連躍入車內。高緒如躺卧着,透過深色的車窗,他看到鵝毛大雪紛紛落到山毛榉的枝杈上。
“維國打算如何處置我?”高緒如問。
“牢獄之災是必不可免了,不過別擔心,總的來說也就是做做樣子。你當時的情況很複雜,誤殺平民是情有可原的,頂多判一年,然後還能減刑,幾個月工夫就出獄了。”
高緒如沒吭聲,心事重重地看着別處,他不敢閉上眼睛,因為只要一閉眼,腦海裏就會浮現出那個死孩子凝然不動的雙眸。莊懷祿自顧自吃完了一盒餡餅,拿帕子擦幹淨手指,再撣了撣肩上、膝蓋上的雪沫。為了禦寒,他拿出一頂黑漆漆的毛皮帽子戴好,丢掉煙蒂後便關上了窗戶。車子在子夜時分空無一人的大路上飛馳,随處可見白糖似的積雪,以及覆滿積雪的屋檐。
岑寂中,莊懷祿開口打破了靜谧:“我們的飛機四小時後起飛,在那之前你還有什麽想做的事嗎?”
高緒如沉默了幾秒鐘,扭頭看着莊懷祿說:“我要回家一趟,拿點東西。”
“好吧,回家去。”莊懷祿善解人意地點頭道,讓司機轉了個方向進入另一片街區。
“扶我坐起來,我想看看雪。”高緒如又道,撐着手肘擡起上半身,不慎牽動了腹部的肌肉,疼得他出了一身的汗。
莊懷祿适時搭了一把手,高緒如呼出一口白白的霧氣,靠在窗邊默默地凝視着大雪幕天席地地往下落,萬彙仿佛都已死去,只有他一個人還在呼吸。司機不消片刻就把奔馳開到了高緒如家門口,莊懷祿給高緒如上了手铐,再扶着他走下車。高緒如站在及胫深的雪裏大口呼吸着冬夜潔淨的空氣,直到把肺都凍上後才擡腳走進樓道裏。
高緒如在波日黎市的下榻之所其貌不揚,但整饬有加,南邊一整面窗戶都對着市立公園,從園中潺潺流過的波日黎河在雪夜裏發出鐵灰色的銀光。卧室的床頭櫃上擺着幾個相框,高緒如只拿走了其中一個。那是一張合照,高緒如居左,梁旬易居右,他們坐在土黃色的天棚下面,悍馬正從他們身旁經過,一架直升機定格在天棚上方的藍空中。
“這是在第九區山地軍營裏拍的吧?看起來有些年頭了,你還是個毛頭小子。”莊懷祿笑道。
“拍完這張照片後的第二天,我就到中央區去做了總統保镖。那時候我還不叫高緒如呢。”
莊懷祿愣了一瞬,又笑着岔開話題:“在你旁邊的人是誰?”
“朋友。”高緒如換了一件羊毛大衣,然後把相框拆掉,單獨将照片收進衣兜裏,“都是過去的事了,沒什麽可說的,我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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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懷祿在卧室裏四處轉了轉:“你沒有其他東西要帶了嗎?”
“沒有,沒必要。”高緒如聳聳肩,“這地方沒什麽好留戀的。”
“你大老遠跑回來就是為了這張相片?”
“确實。這些年不論到哪裏我都一直帶着它,現在也是。”
二人離開家門,坐上車再度啓程出發,這次他們直奔機場。當抵達目的地時,只見曉星初升,已是夜色闌珊時候了;在灰蒙蒙的平原盡頭,天際微微泛藍。高緒如在航站樓裏打了個盹,直到東方之既白。飛機在冷森森的清晨升上高空,朝暾才剛剛把橘紅的霞色投射到雪白的機翼一側,其下,無邊的寂靜籠罩着荒涼的曠野。
*
當高緒如踏上維加裏的國土時,他恍如隔世,一面驚訝于故國舊貌盡改,一面醉心于建築之美輪美奂。當拘留所的大門朝他敞開時,他才如夢初醒,意識到自己真的要身陷囹圄了。
往後數日,他成天往返于法庭和拘留所,“ICG雇員槍殺平民事件”在一周後才塵埃落定,與之相關的報道也逐漸從報紙頭條退居邊角。盡管法官手下留情,高緒如接下來一年仍要在潘珀監獄裏度過,對此,他完全是聽天由命的态度,覺得自己是罪有應得的。
這個周末風和日麗,晴空一碧如洗,高緒如乘上前往潘珀監獄的押送車。
在缇波河一帶,春天乍暖還寒。河水從維加裏世貿銀行的大樓旁流過,船舫浪游于缇波河上,從上游航至下游。透過車窗的玻璃往外看去,滿目新綠,白楊已經綻出嫩芽,雨燕成群結隊地盤旋在蘆葦上空。春波中倒映出片片帆影,游船“奧爾多斯”號正轉動着明輪,慢如龜行地在河汊縱橫的兩岸間前進。
潘珀監獄位于荒僻的北海之濱,方圓十裏杳無人煙,最近的一所水文站距它2公裏。唯一的一條公路途經雀稗草灘,筆直地往終年濤聲不斷的海岸線延伸,舉目四望,無處不是香茅、飛廉組成的蒿草蕩。押送車在監獄的大門前停下,獄警過來領走高緒如,牽着他手铐上的一條長鏈将人帶去了牢房。
在監獄裏,高緒如謀到了一個不錯的差事——給監獄裏的圖書館當管理員。夜間做完內務後,更深人靜,高緒如上床躺下,往往很久都難以入眠。他總是會想起不久前那個安哥亞的雪夜,以及那兒一望無際的白桦林。他會想起那個被打中額頭的死孩子......還有那雙漆黑的眼睛。
每當念及如此,他就心房絞痛,胸腔像是受了重擊般隐隐發疼,不知充斥着他的心靈的究竟是恐懼還是憂傷。他捂住臉,淚水在眼眶裏打轉,但始終沒有流出來。
托莊懷祿的福,每天都會有專門的醫生來給高緒如檢查傷口,因此他恢複得出奇之快。不久後,他就能穿着監獄統一配發的黑呢風衣,去廣場上放風,呼吸從高牆另一頭吹來的新鮮海風。
不過監獄的日子也并非一帆風順,天總有不測風雲。一天中午,囚犯們正在水泥場上自由活動,享受海濱上空的陽光,高緒如也抄着衣兜,和一位同在圖書館當工的獄友邊走邊談。兩人面對面站着,因為看了太多的書而海吹神聊。忽然間,獄友神色一變,緊盯着高緒如身後逼來的彪形大漢,輕聲道:“你被‘猩猩’盯上了。”
“他是不是拳頭緊握?”高緒如沒轉身,也沒動,只是把雙手從衣兜裏抽了出來。
獄友點點頭:“分毫不差。”
高緒如把身上的風衣扣子解開:“哪只手?”
“右手。”
說話間,龇着一口白牙的大漢逼近高緒如的後背,突然亮出握在右手裏的短刀,挺起胸膛,作勢要往高緒如的脖子紮去。高緒如猛一側身擋開他的右臂,把脫下來風衣纏在手上,一轉身就牢牢套住壯漢的脖頸,提起膝蓋給了對方的肚皮結實一擊。高緒如認出了這個人,他進來的第一天,此人就對他投以不善的目光,後來更是處處設難。
在監獄裏,有地位的老囚犯和初來乍到的新囚犯之間必有一場決鬥,這已是司空見慣了的。
壯漢還在施展他的拳腳,短刀的寒光幾次從高緒如鼻尖前閃過。院場空了不少,犯人們都聚到一起,湊過來觀看鬥毆。高緒如為了不惹禍上身,遂沒怎麽還手,只在背身摔過對方時往他腰上補了一拳。“猩猩”不甘示弱,手肘一折就往高緒如腹部撞去,打在離槍傷三寸遠的位置。
剎那間,傷口撕裂的疼痛讓高緒如如遭雷擊。他匆忙撒手放開“猩猩”,退至一旁,于是衆人都看見他的囚服上洇出了一片血痕。好在獄警及時出手,幾顆橡皮子彈打在壯漢腳邊,聚衆圍觀的犯人均作鳥獸散。下一秒,“猩猩”也被持槍獄卒打倒在地,電暈後拖去了場外,準備關禁閉。
高緒如去醫生那裏止了血、上了藥,然後孔武有力的獄警把他拉去了禁閉室,高緒如辯解道:“是他襲擊我。”
“監獄長不喜歡囚犯打架,一旦抓到,雙方全部關黑房。”
走廊裏,高緒如又碰見了正要踏進禁閉室的“猩猩”,“猩猩”瞪着他狂怒着吼道:“等我出來你就死定了。”
“你或許還沒等到出來就死了!”獄警又在他身上甩了一棍子,連推帶踹地将他塞進禁閉室的牢籠裏,“你會在裏面待到發臭。”
高緒如被鎖進了“猩猩”隔壁,這兒暗無天日,只是一個鐵箱子,連手腳都伸展不開。高緒如靠着鐵壁,努力挺直腰杆,免得壓迫到了傷口。他忍着疼痛,只覺頭暈目眩,眼前直冒金星。他在黑暗裏聆聽自己的呼吸聲,不知過了多久才昏然入睡。就這樣過了一天一夜,當次日的朝霞映紅海水時,禁閉室的門被打開了。
光線把高緒如從睡夢中驚醒,他眨了幾下眼皮,忙擡手遮在眼睛上,往暗處挪了挪。就在高緒如以為獄警要用什麽手段折磨他時,囚室裏響起了鐵栅欄被拉開的聲音,獄警說:“起來,外面有人要見你。”
莊懷祿坐在玻璃外面等了一刻鐘,才見高緒如由獄警陪同着走進會面室就座。莊懷祿有意端詳他,只見其昂藏七尺、品貌非凡,但因負傷熬了一天禁閉而顯得臉色很白,眼下留有青影。
入座後,莊懷祿首先打開了話匣子,開門見山地說明來意:“聽好,我是來給你捎信的:這是你被制裁的第八個年頭,按照規定,你的國籍限制令失效了,從今天起你恢複維國國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