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夢中
第3章 夢中
回程時,除了通訊員間或給總調組打報告外,衆人都緘默着消磨時光。許江帆伸開兩條僵直的腿,躺在擔架上奄奄待死,子彈從他脖子一側穿過,舌頭都碎成了兩截。一個戴大盔帽的醫官幫他把斷舌挖出去,然後盡力擦幹淨他的臉龐,免得他的樣子過于吓人。
高緒如坐在敞開的機門旁邊,歪着脖子一張張翻看相機裏的照片,一連許久都眉頭緊蹙。寒風像一匹綢布,朝他迎面蓋來,細雪沾到了他的衣襟上。他沉思半晌,索性關掉相機,擡起眼皮愁容滿面地盯着許江帆看了一陣,只字未吐,又扭過頭去望向下界遼闊的曠野。
他們已經駛離邊境,安哥亞平原早已化作天那邊一條細細的銀線了。離邊境越遠,山脈就越多、越險峻,直升機開始在一座座碩大無朋的雪山間穿行,這些雪山由于嚴寒而變成了灰色。
“對于那些半路截胡的人,你有何高見?”一個漢子坐在高緒如對面問道。
“那些人是安哥亞青年黨的成員,他們身上紋有黨派标志。”高緒如回答,把目光射定在對方身上,“但情報組事先沒告訴我那地方有‘青年黨’出沒。”
話音剛落,另一個人插嘴說:“安哥亞青年黨在聯盟的恐怖組織名單上。”
壯漢抱着槍,回頭看了眼許江帆,不以為意地撇了撇嘴巴,暗示道:“毫無疑問,咱們的生意被攪黃了。這次營救行動你是主要負責人,我奉勸你回去之後務必小心行事。”
“毫無疑問,這事沒完。”高緒如說,扭過身子找到通訊員,“聯系上總部了嗎?他們有何指示?”
通訊員抓着話筒回答:“沒有指示,他們說‘一切全憑你們判斷’。”
高緒如聞言聳聳肩,無所謂似的攤開手來:“他們總是這麽說。”
飛機轉過一座方錐形的山頭,忽然不知打哪兒吹來一股旋風灌進機艙裏,吹得到處都是飛落的雪花。
直升機駛抵目的地時,雉雞已經啼叫第二遍了,山梁上升起了幾顆黯淡的曉星。這兒是距離安哥亞地區最近的一個民用機場,位于一處彈丸之地,從維國過來的飛機正停在泊位裏等着接人。周遭是那麽岑寂,夜的威力開始消退,蒼白的月亮正往西方沉去,獵戶星座的三顆橫向星低低地懸在鋼藍色的天陲下,預示着天将拂曉。
兩名人質首先被轉移到了飛機上,他們得到了更專業的醫療照顧,但此時許江帆的生命跡象已極其微弱。飛機很快就駛出泊位轉上筆直的跑道,兩翼的引擎陡然發出巨響,巨鳥傾斜着升上天空,頃刻間就變作了浮雲下的一個小點。
高緒如彌望着飛機尾部的航照燈,直到它們完全隐入雲層後才轉身登程返家。他這才發現自己的雙腿早已失去知覺,連中彈的地方都感覺不到一絲疼痛,衣服從裏到外都凍成了一塊薄薄的冰。
飛機上,高緒如換了身幹淨的衣服,吃了些香氣四溢的餡餅,再将一杯檸檬淡茶一飲而盡。嗣後,他通過遠程視頻給國際危機組織①的領導們作了報告,把營救行動的具體細節傾而訴之。
Advertisement
“以上就是關于藩希、許江帆先生綁架和贖金的最後報告,人質成功營救的所有證據已上傳。”高緒如坐在攝像頭前面陳述道,“後來返程中發生的意外事件不在我的考慮範圍內。”
他稍作停頓,又道:“關于半路劫道的那些人,我收集了一些照片和證物,可以确認他們的身份。照片發給情報小組了,證物等我落地後再說。”
屏幕中,總裁扣着雙手,意有所指似的壓了一下唇線,說:“謝謝你這段時間的努力,你做得很好。接下來沒有你什麽事了,再見。”
*
天亮後,搭載高緒如和他的幕僚們的小飛機在Y獨立國境內的一處機場降落了。古老、車水馬龍的城市以和煦的陽光迎接了高緒如,積雪還未化,有的地方形如軟緞,有的地方卻因天寒地凍而變得硬邦邦的了。走出機場,但見有軌電車辚辚駛過,晨間的行人熙來攘往。火紅的屋頂形如魚鱗、不計其數,花崗石、黃栌和槭樹,構成了波日黎城的全部市容。
廂式貨車把高緒如送去了當地的醫院,在車上時他便覺頭昏腦脹,四肢冰涼得可怕,連氣都喘不上來了。強烈的暈眩中,高緒如心知又是舊疾複發。他摸索着衣袋想去拿藥,誰知惡疾來勢洶洶,他喘着粗氣,手哆嗦得越來越厲害,腿上還在不停流血的彈孔突然放射出刺骨的劇痛,一下子擊暈了他。
高緒如垂下腦袋,一頭栽倒在地,瓶子裏的藥品劈裏啪啦地灑了出去。開車的司機聽見動靜後回頭一看,頓時吓得魂不守舍,驅車如飛地趕到醫院門前,馬上有醫護人員前來擡走了高緒如。
恍恍惚惚中,高緒如覺得自己在做夢......他夢見中學教室停了電,藍色的窗外升起了一鈎銀光皎皎的彎月,學生們在黑暗中照舊鬧哄哄地聊着天;他坐在月光照不到的教室後排和什麽人說笑,燈光一滅就什麽都看不見了,突然間,有人在他右邊臉頰上吻了一下,那個吻輕如羽毛、轉瞬即逝......
“你怎麽了?”來電後,身邊的人裝得随随便便地問。
“剛才我被人偷吻了一下。”
“有人喜歡你哩!”他那溫和的、帶有胸音的嗓子遲疑不決地接嘴說,可他眼中卻流露出脈脈的溫情和喜悅。
......這是多久以前的事了?同誰的事?這個穿着制服的學生為何又在這時出現在他夢中?高緒如細細想着,可思緒卻一下子從中間斷開,他合上眼,什麽夢都做不成了。
*
高緒如醒來時,正值醜時三刻。他睜開眼皮,迷迷糊糊地擡起酸痛的脖子打量了一番屋中的陳設,然後發現自己的左手被铐在了病床上。無論是護工還是醫生全不在房裏,只有穿黑馬甲的警衛坐在外面的桌子邊上,背對着玻璃門伏案疾書。
手上的鐐铐令高緒如莫名地緊張起來。他疑惑地皺了皺眉毛,從胸部和小腿傳來的疼痛讓他忍不住悶哼了一聲。待緩過勁來後,他扭頭看向門外,朝值夜警衛的背影大喊了兩聲,以期引起對方的注意。警衛挪動了一下身體,回頭往高緒如看過來,再不緊不慢地拿起旁邊的電話機撥了一個號。
幾分鐘後,高緒如聽到門外有說話聲,接着有人推門而入,徑直走到他床前來。來者年過半百、形貌氣派,羊絨外套裏露出漿洗得筆挺雪白的綢折領,他站在那兒就像搪瓷茶壺般光彩照人。
莊懷祿四下顧盼了會兒,沖高緒如點點頭:“你的頸椎病讓你昏迷了20個小時,不過很慶幸你在這兒留醫。你中了兩發子彈,但都不在致命部位,算你命大,現已無大礙。”
“搞什麽名堂,你怎麽到這裏來了?”高緒如努力把上半身擡起來,使勁扯了一下左手手腕,“給我把手铐解開。”
“恐怕不行。”
“為什麽?”
“第一個檸檬,”莊懷祿亮出一份文件,“克索羅市綜合醫療中心發來的證明,18小時前,許江帆在搶救過程中死亡。但有個好消息,安哥亞青年黨宣布對此事負責,你完全無責任。”
“第二個檸檬呢?”
莊懷祿把平板打開來,放在高緒如面前,示意他自己看。高緒如定睛看去,就見自己的照片躍入眼簾——新聞裏正在播放某段錄像,他在畫面中看到了昨夜逃亡時的情景,播音員嘴裏說得最多的就是“槍殺平民”四個字。莊懷祿扣手立在一旁,靜靜地望着高緒如解釋說:“安哥亞政府軍的無人機一直在監視你們的一舉一動,它拍下了你攜人質撤離的全過程。”
他稍作停頓,斟酌一會兒後才開口:“你開槍擊殺了8個平民,包括一對母子,全部歸西。安哥亞方面認為這是有損政府體面的,他們公開了這些證據,還有你的照片,鬧得人盡皆知。”
“在當時的環境下,我很難便辨認武裝分子和平民,況且那些平民會撿武器。”高緒如伸開手掌,心髒咚咚直跳,“我受過訓練,我的肌肉反應有時會比大腦更快,更別說是在生死關頭。”
“多說無益,可能還會影響你的辯護,你所說的一切将會成為呈堂證供。維國政府決定把你引渡回國,Y國同意了請求。由于我是你的擔保人,所以政府派我專程來此地接你。”
高緒如聽完後一言不發,莊懷祿看出了他的憂慮,笑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往好處想,時隔八年,你終于可以踏上歸途了。”
随後,四個警察——兩個國際罪案調查科的幹員,兩個便衣——把高緒如的病床拉出房門,莊懷祿向醫生出示了證件:“醫院是高危地方,不宜久留,尤其是殺了8個平民的人。”
“他的腹部和腿上均有槍傷,子彈已從體內取出。他沒送命算走運了,但必須多休息。”醫生尾随莊懷祿走到電梯間裏。
莊懷祿掖好腰帶,指揮四名警員把病床拖進電梯,回頭從醫生手裏接過報告單:“需要留院多久?”
“至少一個月。”
謝過醫生後,莊懷祿把報告單收收好,乘電梯下到負一層,一輛奔馳平頂車在那兒等着他們。高緒如被兩個便衣送進車廂,莊懷祿在他身邊坐下,稍稍打開些窗戶,然後點燃一根煙夾在手裏抽了起來。擔保人氣定神閑地揮揮手把煙霧散掉,從身旁的箱子裏拿出一只黃紙盒,打開後,烤大馬哈魚的香氣真叫人垂涎三尺。
--------------------
①國際危機組織:International Crisis Group,簡稱ICG,致力于幫助政府和民間合作方在沖突惡化地帶處理各種危機事件。總部設在A獨立國首都洛培德市,在世界各地擁有21個辦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