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當時應該停一停的
第42章 當時應該停一停的。
将靈竅生生打通的痛楚是常人難以想象的。
沈芙心将慎殺拖到一旁, 讓慎殺開始嘗試最基礎的吸納靈氣。慎殺渾身肌肉緊繃,流下來的不止是汗水,還有從肌膚中沁出的血珠。
在同行相處的這段時間裏,慎殺表現得意外好說話, 甚至有幾分遲鈍心軟, 但在她服下丹藥的那一刻, 沈芙心又在這具凡胎肉.體身上看見了她當年所向披靡的影子——
慎殺忍着痛, 抿唇深深呼吸了一口氣。
月亮的影子變了。
無數條暗紅色的纖細絲線自土地中拔地而起,如同蛛絲般将慎殺整個包裹起來。但與此同時,更多的絲線朝着廣袤的星河疾沖而去!
這些絲線閃着盈盈的光,沖上雲霄後掉落下星星點點的光斑,沈芙心怔在原地,遲疑着伸手去接。光斑掉落在她掌心,碰觸到的那瞬間溫暖柔軟,然後悄無聲息地隐沒在了沈芙心的手心裏。
這些線……難道是靈氣?
這一幕太過震撼, 沈芙心從未見過天地靈氣的具象化。她立刻轉身問正往此處走來的姬停:“你看見了嗎?”
姬停道:“什麽?”
“那些絲線, ”沈芙心仰頭望向布滿星星的蒼穹,仿佛能看見暗紅色絲線越過人界直抵神界時的模樣,“暗紅色的, 多得像雨水。”
姬停露出困惑的神情。在她眼中此處一切如常, 除卻打坐的慎殺, 她什麽也看不見。
那些絲線還在往外鑽。
它們逐漸開始虬結,擰在一起你我不分,變成寶石般剔透的巨樹, 直往沈芙心看不見的夜空狂奔而去。
這如同史詩中才會出現的情景攤開在沈芙心眼前。她後退幾步, 慎殺已經被這些絲線包裹成了一個繭,靈氣幽幽繞着她, 沈芙心幾乎能聽見慎殺在繭裏開竅時靈脈發出的簌簌生長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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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芙心的感應力很敏銳。
在楚懷莊說太陰沒有修士後,她便感應過此處的靈氣。與她們走過的箬國等國一樣,凡間靈氣稀疏,能用到靈力修煉的修士也少,或許正是因為靈氣枯竭的緣故,她們這一路走來都不曾見到過哪怕一位修行者。
靈氣去了何處?沈芙心如今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她輕聲道:“是神界。”
群星似乎變成無數雙凝視她的眼睛,沈芙心耳旁幾乎能聽見九霄之上傳來的輕輕嘲笑聲。那朵金蓮花殘餘的些許靈氣仍停留在沈芙心體內,她不再管已步入正軌的慎殺,轉身回了自己的房間。
她要破境了。
*
就在沈芙心與慎殺閉關修煉的這些日子裏,太陰國內部起了微妙的變化。
姒朝皇陵中挖掘出來的成果讓整個太陰為之震動,在此之前,所有人都只知戰神戒凡音,而不知三萬年前還有一位叫做吾真的戰神。吾真的歷史在三萬年前徹底斷代,像是驟然消失,但無數百姓開始自發尋找,她們找到了越來越多些許她曾經存在過的蛛絲馬跡。
那尺蒙在她們眼前的布被扯下,不少人将戒凡音的神像從家中神龛中撤下,或丢棄或砸毀,曾經對戒凡音毫不存疑的崇拜令許多人感到毛骨悚然。
意識像是被操控着推着走一樣,這樣的日子她們過了足足三萬年。
太陰廣袤,每個人的意志都是不同的。有人砸毀戒凡音的神像,便有人以身護住戒凡音的神像——
例如身居太陰皇宮中的楚添。
門窗緊閉,光線昏暗的宮殿中,他緊緊抓着昔日視為信仰的神像躲在榻上,用被子蒙住自己瑟瑟發抖。門外是宮人的叩門聲:“四皇男殿下,太子殿下吩咐我們上門來取走神像。”
他整個人抖如篩糠,牙齒都在咯咯打戰,喃喃道:“不可能,這不可能……一定是哪裏錯了!戰神殿下不會有錯的!”
他的體溫浸染上冷冰冰的神像,楚添此時此刻覺得天都塌了,她們如今都說真正的戰神叫做吾真,戒凡音殿下是不知何處來的贗品,這怎麽可能!太陰有這樣多女神還不夠嗎,為什麽連戰神之位都是女的占着?
她們真是太小肚雞腸了,戰神是女是男壓根無所謂,楚添想,他只是想将戒凡音殿下保留下來,這也有錯麽!
門口等待的宮人不耐煩了,彼此耳語幾句,便有楚懷靖派遣來的貼身侍衛抽刀出鞘,一刀劈開了緊緊關着的這處偏殿門。
“你們想幹什麽!”楚添大叫起來,往床榻深處縮去,“我是太陰的四皇男,我是站太子皇姐這邊的,太子皇姐會問責你們的!”
混亂之中,他聽見有人輕輕笑了出聲,輕聲與另一位宮人道:“太子殿下與二殿下三殿下姐妹情深,情誼牢固的很,還輪得到他一個皇男站隊?”
楚添覺得自己被淩空扇了一個耳光,臉頓時火辣辣地燙起來。下一刻耳光變成了現實,他捂着臉惶恐地擡首看去,是将自己帶大的教養公公。
這位公公鐵掌無情,是特為教養楚添而聘來宮中的。他左右開弓給了楚添幾個響亮的耳光,直将他的頭扇得耷拉至一邊去,臉上隆起幾道清晰的巴掌印。教養公公一把将他拽起身,便往殿外拖去:“你算什麽東西,還敢妄議太子殿下?跟我出來!”
楚添被他拽得踉跄,臉上淚水止不住地流。他終于忍不住沖着教養公公吼道:“我們不都是男子麽,為何男兒不幫着男兒?”
“你身上有利益可圖麽?我的月例錢可都是陛下撥的,”公公搓了搓手指,鄙夷道,“別以為你是什麽好東西,巴巴地纏着太子殿下也不是因為她手中有錢有權,你能從中撈一筆?四殿下啊,你敢說你對太子殿下是真心實意的仰慕之情?”
“我——”
“少跟我耍這套,”教養公公命人重重合上殿門,取出戒尺,“都是男兒,那點心思誰不明白。”
*
楚懷莊摸出宮來找她們時,沈芙心與慎殺還在閉關。
姬停将這位太陰的二皇子殿下攔在門前,不動聲色地阻隔了她想提步進房門的動作:“二殿下有何貴幹?”
“其實也沒什麽事,”不知曉為什麽,楚懷莊看到單獨在此處的姬停心中就有些發怵,沒有沈仙子在場,她總覺得姬停仙子的氣勢與從前不一樣,“有人找到了當年戰神吾真在太陰的故鄉,想來問問仙子們要不要同去看看。”
姬停一身玉衣,站在石榴樹下,笑意溫潤。楚懷莊從未見過這樣好看的神仙,躊躇再三,還是将袖中包裹好的一樣長形木盒子遞了過去:“這樣東西,我與皇姐皇妹思來想去,還是決定還給仙子。”
姬停打開木盒,長睫輕輕落下。
盒中的神像歷經數萬年埋藏,已經磨損刻花,卻還是能辨出本來的面目。她衣飾華麗,眉眼冷然,看起來高高在上威嚴不可侵犯,手中卻拿着一柄救苦救難的長劍。
“這是姬仙子吧?”楚懷莊道,“還記得麽,那日往藏書殿去時我與仙子說過,找到一件與仙子一模一樣的塑像。”
姬停阖上木盒,認真道:“謝謝你。”
“本來就是仙子的東西,太陰代為保管而已,不必言謝,”楚懷莊還是忍不住好奇,道,“姬仙子是神仙沒錯吧?是文神還是武神啊?”
“普通小仙而已,”姬停微微一笑,回眸望向沈芙心的房門,“你沈仙子罩着我呢。”
楚懷莊倒吸一口涼氣,再度對沈芙心肅然起敬。
“對了,你方才說吾真的故鄉在哪?”
“啊,差點忘了。吾真戰神的故鄉在太陰以南,一個叫做采薇的地方。”
采薇采薇,曰歸曰歸。*
楚懷莊辭別後,姬停在院中靜靜站了片刻。她并未去打擾仍在閉關中的沈芙心,獨自提步踏出了院門。
風聲在她耳旁呼嘯。只影掠過,去時獨一人,歸時仍一人,歸家的路好長,姬停囫囵吞着日月,足足走了三萬年。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
采薇青丘的楊柳早已枯敗,在這片土地上早已輪轉過比三萬年更久的滄海桑田,姬停踩在故鄉的土地上,昔日的故鄉早已磨滅,從平原變成了開滿白色野花的連綿山丘……
自然也不會再有她記憶中的家了。
回來的不是戰神吾真,是太陰采薇的姬停。
她閉上眼,躺在茸茸的青丘上,聽土地深處傳來的心跳。她慢慢能看見了,能記起來了,原來後世那些歌頌她的詩文都不對——她不是什麽王孫貴胄,也并非一降世便一鳴驚人的神女。她是姬停,那時她只是姬停,是娘親和姥姥懷中的小停。
當年奔跑在這裏的小孩穿着粗布麻衣,招貓逗狗,舉着娘親為她磨的小木劍喊要做世間第一厲害的劍仙大俠。娘親和姥姥在屋裏揉面,面面相觑,都笑了。
“好啊,那就做世間第一厲害的劍仙大俠,”娘親推開窗戶喊她,“小停回來吃蛋羹了。”
好耶,有蛋羹。姬停笑了,兩行淚卻順着頰邊落下。
她的母親和姥姥都是太陰最尋常的農家女,家中養着雞鴨,略有些薄田。時至如今,姬停已然忘記娘親和姥姥的聲音,可是還記得那些雞鴨蛋從來都是自己獨占,蛋羹上面會珍惜地滴一滴香油,好香好香。她趴在娘親做的木桌邊使勁墊腳巴望,惹得她們哈哈大笑起來。
她揮着小木劍在院子裏奔跑,跑着跑着就長大了,木劍也換成了鐵劍。姬停還記得自己臨行時,娘親扶她上馬,将裝滿幹糧的行囊挂在姬停背上。
“小停去做大俠吧,采薇這地方拘束不住你的,”娘親握緊她的手,眸中帶笑,“來日路過家鄉,小停要記得停一停啊。”
姥姥已經過世,娘親鬓間也有了華發。要記得停一停啊小停,要回來看看娘親啊。
姬停忘記了自己說了些什麽,也忘記到底有沒有下馬抱一抱娘親。她只記得那年采薇生長着好多好多柳樹,春風拂面,她的馬飛馳起來,将小小的娘親和小小的采薇甩在身後。
采薇果然拘不住她,太陰也沒能拘住她。小停的馬匹一路奔馳,帶她奔到了更遠的仙界。
當時應該停一停的。
姬停阖上眼睛,想着娘親和姥姥的臉,在采薇茂盛的花叢中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