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娘親
第40章 “……娘親。”
夜漸深了, 沈芙心拉了只椅子坐在院中,面前擺着兩只從青帝靈山偷來的丹爐。
慎殺願意将命交給她試,沈芙心也不願浪費多次輪回和尋覓的時間。她在人間歷練的年數只有一百年,若慎殺能恢複往日的實力, 在這一百年內飛升最好, 如若不行, 沈芙心也得在人間的這些年裏成功煉出丹藥讓她開竅。
慎殺已經回房, 獨留姬停倚靠在院宅內那棵石榴樹下,有一搭沒一搭地翻燕丹上神給沈芙心的丹書。
她不通丹術,很快看膩了,轉而去看專心燒火的沈芙心。
相較這些文字,沈芙心看不膩。
姬停忽然明白了為什麽趙覽螢和喻湛虛的目光都會久久停留在沈芙心身上,為何獨獨對她有私心。在無限長生也無限寂寥的仙界,沈芙心壞也壞得鮮活,是生長在淤泥中的花, 而非被折下來精心擺在瓶裏的漂亮死物。
她嘆了口氣, 覺得自己荒謬。沈芙心就連捏死她爹時都有種讓人舍不得移開眼的勁,如若有一天沈芙心要來捏她,姬停不會覺得意外, 甚至恐怕也不會太生氣。
這種感覺說不清道不明, 姬停不願往深想太多, 只是憑據本能将視線停駐在沈芙心身上很久,久到她轉身翻臉:“你看什麽?”
姬停若無其事地倚在樹邊,聲線平淡, 似乎仍與往日一樣:“看你煉丹啊。”
此時的她正攥着那朵死人墓裏搶來的蓮花凝神苦思, 沈芙心懶得再管姬停,容忍了她始終停駐在自己身上的視線, 将手中的金蓮花投入其中一只鼎裏。
她篤定蓮花只是容器,蓮花內包裹的才是好東西,為了将花裏藏着的東西弄出來,沈芙心不得不先将外邊這層黃金皮子給燒化掉。
但将蓮花放入鼎中後,看見鼎內狀況,沈芙心卻少見地有些錯愕——
燒不化?
她本是仙界仙胎,又有如此高超的天賦,靈火也精純。這樣的火能燒焦十來間青室,卻燒不化人界帝王一只小小的陪葬品?更何況這蓮花是金的,金本就軟,也易燒,可如今蓮花扔進去好幾息了,它卻在火中巍然不動,連半點要化的跡象都沒有。
沈芙心只得将它又取出來。它花心處被靈火燒得通紅,可與剛才扔進去之前相比沒有任何變化。她隔着感知,裏頭的靈氣依舊充沛,一星半點都沒漏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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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試着用劍戳,用石頭砸,可這蓮花就是不動。感知告訴沈芙心這的确是黃金做的,可世上哪有這樣堅硬的金子?這瞬間,她甚至懷疑是不是內裏包裹的那股靈氣有了自我意識,故而操控着外殼不肯燒化——
也有可能是煉的方式有問題。
姬停見她忙活許久,忽然站在原地不動了,心中那股似曾相識的預感又蔓延上來。
沈芙心在外無論如何張牙舞爪,只要是用劍能解決的,一概是小事,但她如若忽然不吭聲了,那一定是在揣摩什麽旁人接受不了的大事。
果不其然,沈芙心轉了個身,開始坐下打坐。
姬停看她神色淡然,手裏還攥着蓮花,不由又開始說玩笑話:“你打算用愛将它感化?”
“你有愛你先感化,我沒有這種東西,”沈芙心道,“我要讓它知道不遂我意的下場。”
她屏息凝神,感受到自己的丹田處暖融融一片,這種感覺很奇異,稱不上難受,反而能平和下來。自從下來凡間之後,沈芙心不光每日打坐修煉,操控靈火,在一切都做完之後,她每日還會試着将靈力聚在自己的丹田。久而久之,她已經習慣了這種感覺,沒有第一次以體淬丹時的慌亂了。
“……你想做什麽,”姬停直起身,“沈芙心,你——”
沈芙心氣守丹田,蓮花在她手中掙動了一下,便徑直朝沈芙心的體內撞去。恍惚間,她覺得自己仿佛是個空殼,內裏什麽也沒有。那朵蓮花像長翅膀的鳥,又仿佛在她心肝脾肺裏展翅騰飛,灑出好些充盈的靈氣。
這些靈氣無師自通地聚集成一團小小的圓形半固體。
她眼睛看不見,但她卻能大致猜到這新固成的靈丹的顏色,應當是淡藍色的,暈出些微妙的月白光暈。随着靈氣愈發凝固,沈芙心在拿到蓮花時那熟悉的安心感便愈發重。究竟是哪裏見過?她意識模糊,只恍惚覺得一定是哪裏見過——
那時間一定很早。早到沈芙心記不清。或許某年某日也有人珍惜地将她捧在手心裏,周遭混雜着血味與靈氣具象化的淡淡清香味。
哪裏見過?
姬停早已半扶着她,沈芙心靠在她懷中,臉上沒有上一次煉丹時的痛苦,只是透出些憔悴的白色。姬停定眼看着她,生怕她被蓮花內的精粹到霸道的靈氣沖傷體內修為,可沈芙心只是微微偏了偏頭,倚在姬停的胳膊上。
姬停的手僵了一瞬間,便見沈芙心面色茫然,忽然抱住她的胳膊不肯撒手了。
沈芙心陷入迷障,唇角動了動。姬停以為她要說些什麽重要的話,附耳去聽,卻不曾想她只是吐出兩個極輕極含混的,從未聽她說過的字——
“……娘親。”
*
沈芙心覺得自己浸在冰冷的水裏,只有小腹是暖烘烘的,有一股溫熱的氣息焐在她的肚子上,她覺得很惬意很舒服。
她翻了個身,想讓身體更多地接觸這股熱意,可是沈芙心卻發覺自己完全動不了。
不光如此,連眼睛也看不見了。感知世界的唯一方式只有觸覺嗅覺與聽覺,在眼盲的情況下,她的聽覺變得格外敏銳,能聽見風滑過水面時帶起漣漪的聲音,還有某種葉子輕輕碰撞的聲音。
除此之外,還有人變調的奇怪哼歌聲。
出聲唱歌的是個女人,她音調怪異,像是從來沒有開口說話過,哼出來的曲子也是沈芙心從未聽過的古怪。
像是一輩子不曾踏出陰暗處的厲鬼。
唱歌的女人發出不成調的怪聲,沈芙心忽然覺得自己頭重腳輕起來,自己此時似乎不是人形,她沿着溫柔溫暖的地帶咕嚕嚕地滾動起來——是的,滾動。天旋地轉裏,沈芙心感到荒謬,難道自己是個蛋?
但是這樣也好,她想。起碼周身都暖和起來,沒有那麽冷了。
那股熟悉的靈氣包裹着她,沈芙心能夠感受到自己在這從未感知到過的靈氣中飛速生長,歌聲依舊不絕,發出聲音的女人像是正托舉着她,沈芙心冥冥中總有種預感,歌是為自己而唱的。
無數葉片發出的嘩啦啦的聲音為她伴奏,這感覺奇怪又溫柔,沈芙心幾乎要醉在令人作嘔的血腥氣裏,可是血腥氣又是何處來的?難道唱歌的人受傷了?
她沒來得及想太多,便覺得渾身一僵,鋪天蓋地的溫暖将她蓋住,像床被子一樣讓沈芙心覺得安心。但下一瞬,冰冷刺骨的水從四面八方刺進來,沈芙心聽見水泡咕嘟咕嘟的聲音,她這才明白原來自己是被攥在手裏,又潛下了水。
入水之後,那股腥氣更重。沈芙心自認為自己是顆蛋,還好蛋不會反胃嘔吐,不然她會當場被這些血和腐肉的味道惹得吐出來。
隐匿在水中,岸上的一切沈芙心都聽不太真切。似乎有人的腳步聲傳來,但沒有人說話,來人來得匆匆走也匆匆,她只是嗅聞到更濃郁的新鮮血味,不知道為什麽,沈芙心忽然有點想哭。
等到人走了很久,女人又開始小聲唱歌。
這次不再有葉片的聲音為她伴奏,沈芙心聽不懂她歌聲中的語言,只覺得毛骨悚然,她似乎竭力想唱得溫柔,可粗粝的嗓音和歌聲下隐不去的恨意都讓這一切變得更加古怪。
她唱了很久很久,久到沈芙心睡過去又醒過來。女人終于不再唱歌了,取而代之的是,她終于聽見某種東西游動的聲音,似乎是潛伏在水底的巨大怪物在掙紮着爬行。
這過程再度持續了很久,女人帶着她來到了岸邊。這回沈芙心又聽見有人來,但女人沒有帶着她再躲回水中,有東西被輕輕放在岸邊,被女人用另一只手撿了起來。
女人在甩水,她竭力想讓自己的手幹爽一些,可是水怎麽甩也甩不幹淨。藏在她手心的沈芙心聽見翻動的聲音,帶着不太清爽的水珠滴落聲,全灌進她的耳朵裏。
有人給她帶來了書。
她開始用怪異的音調挨個讀字,沈芙心聽得真切,來人帶的似乎是類似詞典之類的東西,女人讀得很吃力,時時不解其中意思。但來人沒有說話,她們交流的方式是在紙上寫字——沈芙心聽見筆劃過紙張的簌簌聲。
不再唱歌的女人讀了很久詞典,她仿佛是在挑揀什麽,沈芙心聽了好久好久,險些又睡過去,終于聽見女人變得稍微清晰一些的聲音。
她說:“芙,心。”
沈芙心在這一瞬間如遭雷擊,腦中什麽都來不及想,只剩下一片空白。
她還在繼續說。
“沈,芙,心。”
岸上的人頓了頓,重新寫字,似乎是問她為什麽要取這個名字。沈芙心在極致的暈眩與窒息中聽見水撥動的聲音,那股溫柔的包裹着她的氣息散開了,她将手中的沈芙心往岸上遞了遞,示意對方看。
“我的心。”她說,“是我,我的心。”
這一刻,沈芙心只能聽見自己重重的心跳聲。
岸上的人忽然說話了,她也是個女人,語聲冷淡,沒有絲毫感情,像是九霄上的雪。
“你留不住她的,”岸上人道,“何苦起個名字留下念想?”
女人似乎被她的話激怒了,發出歇斯底裏的怒吼聲。在可怕的吼聲裏,沈芙心聽見水中傳來鎖鏈扯動的聲音,很輕,但她無法忽視。
就在她崩潰得想要溺死自己的瞬間,沈芙心陡然睜開雙眼。
月色還是一樣的月色,她像是做了一場萬分荒謬毫無根據的夢,姬停正半抱着自己搖晃。
到底什麽才是真的?
沈芙心回想起那段怪異粗粝的歌聲,閉上眼睛。她無法再忽視,無法再逃避,她從未覺得自己如此痛苦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