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把慎殺帶上一起走
第28章 “把慎殺帶上一起走。”
天上天下第一劍仙?
沈芙心總覺得在何處聽過這幾個字, 不由腹诽這些劍仙真是個頂個的不要臉。
她們幾乎将整個小城逛完了,二人又回身折返,往慎沙的殺豬攤子走去。此時已經是下午,走在破敗的街道上, 沈芙心望向這一路都不太出聲言語的姬停, 忽然道:“如若這個慎沙就是被貶下來的慎殺, 你打算将她如何?”
姬停道:“把慎殺帶上一起走。”
沈芙心并不意外姬停的回答。姬停與神界淵源頗深, 她的一舉一動不似普通上神座下的神使,更像所謂當年吾真與慎殺她們麾下的亂黨。
想到這裏,沈芙心望向姬停身上那身漿洗到微微發舊的華貴玉衣,心中為她自然而然地圓上了這個故事:
或許姬停正是當年戰神吾真麾下的一員大将,吾真身死前将複仇大事托付給姬停,順帶給她的還有自己身上那身玉衣作為薪火傳承……姬停雖被消去記憶,卻難忘使命,于是殺下凡間誓要帶領曾經的戰友重振輝煌——
姬停側眸望向出神的沈芙心, 有些無奈, 不知她又想偏到了何處去。于是她伸手在沈芙心眼前晃了晃:“想什麽呢。”
“沒什麽,”沈芙心收回思緒,她們殺回神界對自己有利, 便于渾水摸魚找娘親。她接上了姬停的上半截話, 道, “慎沙在人界輪回數萬年了,早已滌清了記憶,她甘願同我們走麽?”
她們已然兜兜轉轉回了慎沙擺攤的菜場, 姬停垂眸想了一會, 正欲回答,卻見街尾處慎沙的攤子旁竟然圍了一圈人, 正吵着什麽。
她們二人彼此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加快腳步,從人群中擠進去,擡眼就看見靜靜站在木板車後剁肉的慎殺,與站在推車前正唾沫橫飛的陌生男子。
見又有人來,那穿着破布衫的男人說得愈發起勁,怒道:“大家以後都別買寡婦的豬肉,就是因為她賣的豬肉,我家婆娘才中邪的!”
周遭頓時響起一片議論聲與噓聲。古往今來熱鬧誰不愛看,便有周遭擺攤的攤販道:“奇也怪也,我有時也割她攤子上的豬肉自家吃去,卻沒見我中邪!”
男人梗得脖子都紅了,顯然是氣急敗壞:“我呸!我婆娘吃了她賣的肉便不對勁了,往先是多賢良淑德的好女子,打不還口罵不還手的,如今竟與我犟起嘴來了!我做了一天工回去,便見她碗也不洗衣裳也不晾,說是她在家縫衣帶孩子也累,要我替她擔當些,你們聽聽這是人話麽!”
慎沙頭也不擡,繼續剁豬大骨,剁得血沫橫飛,濺了一身也毫無知覺。男人以為她不說話是心虛,于是氣勢更加咄咄逼人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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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議論紛紛,有勸他以和為貴,不必跟婆娘置氣的,亦有說回去打一頓便是了的,更有的說幹脆休妻重娶,給孩子換個新娘。
沈芙心看着這些吃盡人骨血的東西,眉頭一蹙,側過臉對姬停道:“青天白日裏,怎麽有畜牲直起身學人叫喚?”
姬停點點頭,四處張望:“我也聽見了。”
那罵得唾沫橫飛的男人回首一看,見是兩個看着便不能打的女子,便掄起袖子往她們這處走來,作勢要打:“別以為你們是女的我便不敢打你們——”
他話音未落,一把殺豬刀噌一聲飛過來,正正好插在他腳前,若他再往前走一步,怕是整只腳都別想要了。
慎沙擡起頭,那雙善于沉默的琉璃黃色的眼睛閃爍着,像是兇猛的虎眸。
她冷聲道:“你敢動一下試試。”
男人顯然色厲內荏,他咽了咽唾沫,手上不敢動作,卻依舊梗着脖子道:“瞧瞧,她想殺我滅口!克死全家還不夠,如今竟對我們這些無辜百姓動起手來,有這寡婦在的地方誰敢呆得?”
慎沙站在争吵的中心,她面色不改,只是依舊平靜地站在原地,像在忍耐什麽。
姬停見她面色詭異地平靜,心中忽然隐隐不安起來。慎沙這樣的狀态,她似曾相識,得快些想個法子解決了這場鬧劇,不然等慎沙真動起手來,恐怕是要将整座城殺得敵我不分斬草除根為止的——
就在此時,人群中忽然擠進一對母女。
她們衣衫褴褛,手上拿着棍棒,擋在慎沙的推車前,竟然正是昨日向她賒借豬下水的那家人。女人把嬰兒和其餘幾個孩子放在家中了,只帶着年紀稍大些,已然好轉的女兒前來。她握着木棒的手都在顫抖,顯然是怕極了,可依舊一步不讓。
那小女孩跑到慎沙面前,分明是身高連慎沙腰都不到的小孩,卻鼓着眼睛一把護住她:“不許你們趕殺豬姐姐!”
慎沙怔在原地,垂眸看伸手攔在自己面前的小孩。
“姐姐她是好人,我生病後,姐姐還賒我家豬肉煮湯吃,”她微微顫抖着替慎沙辯駁,“她是好人,你們才是壞人!”
人群漸漸靜寂下來,男人卻還在狡辯:“誰不知曉你這小鬼得了痨病,前兩天病得都要死了,吃了她家豬肉就好,還敢說她身上沒有巫術?”
慎沙原本緊緊攥住的拳頭松開,她展開手,輕輕摸了摸小孩的頭,道:“罷了。今日就賣到這,不出攤了。”
她自顧自淨了手,跟女人和孩子告別,推着小木板車離開。姬停跟上去,沈芙心卻站在原地,盯着那剔牙和周圍人吹牛皮的男人靜靜地看。
姬停扯了扯沈芙心衣角:“不回去?”
沈芙心自然不可能回去。姬停看她神态便知曉她想做什麽,想起那日串在她劍上的沈芙心大哥,她揉了揉眉心:“行了。我跟你去。”
那男人吹夠了牛皮,又上街邊買了瓶便宜黃酒,一路搖搖晃晃醉着回家去。沈芙心與姬停遠遠跟着他,七拐八拐進了條偏僻的巷弄,便見那男人哐當一聲踹開門,撲進家中去。
他醉得神志不清,大着舌頭道:“打盆水來……與我,與我洗臉!”
門內頓時傳來孩子的哭聲,那男人似乎在屋內摔摔打打,将方才的不如意都發洩在家中。聽見孩子哭了,他邊踢邊罵道:“喪門星,就知道哭!”
他似乎走了幾步,卻遍尋不到家中妻子的身影,一路碰倒好多東西。正當沈芙心想進他家門時,門中傳來一個女人疲累的聲音:“你爹醉了,你出去替他買壺茶醒醒酒,要靠城門那家的,便宜些。”
小孩應了一聲,拿着幾枚錢跑出門去,與沈芙心和姬停擦肩而過。
就在門關上的那瞬間,門內傳來一聲巨響,随即就是重物轟然倒下的聲音。
姬停拉着沈芙心,輕聲道:“看來已經不必去了。”
屋子裏傳來捶打衣物的聲音,一聲接一聲,愈來愈松散,許久之後,一切歸于靜寂。
*
她們回到慎沙家時,又是一個朦胧的黃昏。
慎沙坐在院子裏,垂着頭。她前些日子的确賣給了一位婦人豬肉,那婦人滿臉苦相,慎沙便也緩下剁肉的動作,聽她訴了半晌苦。
她沒有巫術,豬肉內也沒有下蠱毒。慎沙聽罷只是對她說,你也是人,他沒權利不把你當人看。
想到那男人歸家後,女人可能受到的遭遇,慎沙站起身便想往屋外走,卻正巧撞上了沈芙心與姬停。姬停見她行色匆匆,唯恐她要屠城,攔住慎沙道:“你去做什麽?”
慎沙蹙眉道:“我去今日那家人屋裏看看。”
“不必去了,”沈芙心道,“那男人被他從來看不起的妻子親手殺了,現在應該變成一團醬,埋在他家地窖裏頭。”
慎沙停住腳步。男人雖然死了,可是對女人的苛責與審判永遠不會遲到。她再度垂下眼:“官府會找上她的。”
“不會。”
慎沙驀然擡頭。她看着游刃有餘的沈芙心與姬停,沉默一瞬,終于還是問道:“你們是身懷法術的修士?”
沈芙心道:“不是。”
紅發黃眸的屠婦有些赧然地笑了一下。也是,這破敗的小國怎可能出現傳說中的修士,昨天那孩子的恢複或許也是巧合,是自己想太多——
沈芙心道:“我們是神仙。”
啊?慎沙錯愕地擡起眼睛,望向這兩個睡塌她家床,捧着粥碗喝了三碗糙米粥另加四五個紅薯的神仙,不知該說些什麽好。
沈芙心語氣冷冰冰毫無起伏,甩出的話卻是一句接一句地驚世駭俗。她看了眼不打算阻止的姬停,繼續道:“或許你也是。慎沙,我們已然找你許久了,你要不要跟着我們一起走?”
世上怎可能有殺豬的神仙。慎沙看着自己滿是繭的雙手,盡管心中難以置信,可還是忍不住道:“你們說我是神仙,那我……從前是怎樣的?”
“或許從前和如今沒有太大差別,”姬停凝視着她,試圖從她身上找出散落的記憶碎片,“都是拿刀的。不過你如今是殺活豬,從前是殺惡人罷了。”
慎沙坐在臺階上。黃昏已逝,夜涼如水。她回憶起自少時開始,經常入夢的些許零零散散的碎片,讓她每每夢醒時恍然分不清真假。那些飄揚的旗幟,黃沙,高頭戰馬,她們聚在一起喝慶功酒,戴着面具的好友和挽起黑發的被戲稱軍師的好友——
她們舉杯碰杯,酒撒出來,醉得一塌糊塗,次日又騎上戰馬奔馳千裏赴戰。
在夢裏她是所向披靡的戰神,醒來卻是凡間最尋常的殺豬屠婦。
慎沙沉默得太久,久到姬停和沈芙心以為她不會答應。許久之後,屠婦放下手中的殺豬刀,低聲開口。
“給我七日,”她道,“七日之後,我跟你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