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我只是忘了,不是死了
第27章 我只是忘了,不是死了。
沈芙心不知曉他的名姓, 卻記得神像上他的樣貌。
此時借着朦胧的月光,她翻了個身,面向姬停,視線在她臉上描摹一圈:“不知道。”
姬停被沈芙心看得心裏有些發毛, 于是彎起一雙笑眼, 溫聲猜測道:“小芙好像在透過我看某個人。”
“不, 是透過某個人看你, ”沈芙心下了定論,“他跟你的神态很像,尤其是眉眼這樣舒展開的時候。”
姬停一怔,眉眼不自然地冷肅下來。沈芙心還在看她,思緒漫無目的亂飛,在想為什麽有人笑時恰似早春花,不笑時又堪比落雪三尺,反差還挺大。
她選擇不再看姬停, 平躺在床上, 平聲道:“我今日還看見燕丹上神的瓷像了,和戰神像一并擺在那人家中,她瓷身有損, 我給她拼回來了。”
“……那戰神像呢, ”姬停不由問道, “你給他放哪去了?”
沈芙心道:“我踩碎了。”
她說得太理直氣壯,姬停忍不住輕輕笑起來,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愉悅。
方才心中因為戒凡音而起的那點惡心反胃被沈芙心輕飄飄的一句話給壓了下去, 她懷揣着連自己都不曾察覺到的試探, 偏頭望向沈芙心,輕聲道:“為什麽?”
她沒有等到沈芙心的回答。
沈芙心枕着手肘, 睜眼望着破窗外清冷冷的月亮,靜默了半晌方道:“我只是覺得不公平。”
憑什麽有神三萬年曝屍斬天臺,有神在人界輪三萬年孤苦下賤命,有神卻能獨坐高臺,占盡香火屍位素餐?
沈芙心阖眼。她這僥幸重來的一生,或許也是全憑着不公平三個字強争來的而已。
月色幽微,她就着樹梢淺淺的蟬鳴昏昏沉沉睡了過去。或許是日有所思日有所夢的緣故,沈芙心又夢見了前世那尊斷在雪泥中的神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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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年前,沈芙心初入青帝靈山,不光伏劍仙學的那幫同學嫌她厭她,趙覽螢與喻湛虛的存在更是令她的處境雪上加霜。
她背着那柄不肯為她所出的本命劍,在某個落雪的冬日告假歸家,行到半途,卻有傳信靈雀停在她肩頭,啄她青絲——
故藤仙人不許她回去,于是沈芙心無處可去。
想到歸家後将要沁在雪裏的膝蓋和道道劍傷,沈芙心想也不想,改道去了仙界以東某座人跡罕至的山林。
山林很大,因着深處有蛇沼的緣故,無仙在此定居或清修。她一路踩着埋在大雪中的樹枝,在林中打着轉地劈劈砍砍,越走越深,卻在快至蛇沼的某處地方被只木樁子絆了個趔趄。
沈芙心用靈力将這只木樁連根拔起,随手碎成齑粉。
奇怪的是拔木樁時,她費了好大一番功夫。這樁子像是天然長在此處,也不知嵌在泥裏多少年了,拔出來時帶出好大一片泛着泥腥氣的硬土,而土下竟然塌陷出了一座小小的空巢。
大雪如鵝毛飄飛,很快沁進巢中,沈芙心蹲下身,從雪泥裏拔出一尊斷頭的破爛神像。
這是尊女神像。
沈芙心随手用袖子拭淨她身上斑駁的泥漬,用手掏了掏土裏的空巢,果然碰到一截硬邦邦的斷瓷。
她摸出她不知是被人為擰斷還是被土壓斷的頭,安在空蕩蕩的脖頸上。
許是因為年歲久遠的緣故,這尊神像的面目已然斑駁得看不太清了,沈芙心只能勉強揩淨她沉靜凜冽的眉眼。
竟然能在這鳥不拉屎的鬼地方拾到神像,也是有緣。
沈芙心手邊沒有香燭,便化了雪水将這尊女神像徹底洗淨。洗至神像底座時,她看見一行精巧的行楷,上書“天上天下第一劍仙”八個字。沈芙心笑了,将這位天上天下第一劍仙放在方才被自己砍斷的樹墩上,起身折來一段梅花,祭在像前。
大雪壓斷樹梢,紛紛崩塌。沈芙心在滿地落雪與冷香中拜了拜神像,自言自語道:“我想實現一個願望。”
沈芙心的聲音回蕩在落雪聲與花開聲裏,她太累太難過了,允許自己今日蠢一回,于是坐在原地想了又想——是許願讓趙覽螢先戳自己一百劍,然後對仙界宣布自己是個金玉其外的控制狂,還是讓喻湛虛這個神經病別再煩自己,立刻從青帝靈山滾回軒轅臺呢?
沈芙心笑着笑着便垂下眼去,心下寂寞。
她自有意識後的一生都在圍着別人轉。
她任由雪壓上她鑲滿珠玉的肩頭,如花一樣漂亮卻脆弱的裙裾在雪中散開,沈芙心看着破破爛爛的第一劍仙像,低聲道:“我如今還不知曉我想要什麽。”
“如若你真有神力,能幫我實現願望,那便挑在我念頭最強烈的那一刻顯靈吧。”
神像沉默,沈芙心站起身,不禁暗笑自己愚蠢。這尊神像如此破敗,自己也從未見過,想來也是泥做的菩薩過江。既然自身難渡,如何還能渡她?
她轉身離去,空留雪花與梅花在神像前開得爛漫。
後來又如此過了許多個日月,像那一日的大雪紛紛了千百場。
沈芙心本來已經将要忘記當年雪下的斷頭神像,直到她自戕的那一刻,意識模糊間,她看見的不是提劍而來的趙覽螢,也不是屋外的鵝毛大雪,而是冷清雪色中驀然出現的一道虛虛人影。
她踏雪而來,逆光站在怨氣恨意沖天的沈芙心面前,嘆了口氣。
“罷了。”
一只冰冷的手按住沈芙心的雙眼:“那就如你所願。”
*
沈芙心翻了個身,手打在一攤冰冷的長發上。
溫熱的手指輕輕拎起她手腕,将沈芙心的手從自己的頭發上挪開。姬停坐起身,眺望已經翻了魚肚白的天色,院內慎沙已經起來了,在煨昨晚剩的紅薯。
想起昨夜做的夢,姬停擡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頸。
……怎麽會夢見頭跟身子分開呢。是個怪夢。幸好夢裏有人幫忙給拼起來了,不然她從頭到尾都在找自己的頭。
姬停起身,拾起自己玉色的外衣穿上。身後沈芙心被她的動靜驚醒,也跟着窸窸窣窣起來了,她站起身便往院外走,想來是聞到了煨番薯的甜味。
慎沙見她們起來,低着頭一聲不吭地打鍋裏稀爛的糙米粥。直到姬停與沈芙心都坐下,她才低聲道:“以後晚上,動靜小些。”
沈芙心停住手,道:“什麽?”
慎沙的頭都快埋進粥碗裏去,她三兩下将粥喝光,起身就要出攤:“……你們那屋的床放着,我晚上回來修。”
大家都是活了不知多少年的仙,自然領悟了慎沙話中的意思。沈芙心立刻冷眼望向姬停,姬停放下碗,誠懇道:“多謝,不過昨夜我們已經将床修好了。”
慎沙低着頭不知說些什麽好。她預備将昨日的肉便宜些賣出去,推着車要走,姬停卻追了上去。
如今天才蒙蒙亮,但很快日頭便會變得毒辣,連滲進眼裏的汗都會如砂礫般刺人。慎沙見她要跟着自己出攤,停下勸道:“不必幫我,你們在屋裏待着便是。”
姬停道:“沒有要幫你。”
眼見慎沙顯然被她噎了一下,低着頭又要走,姬停笑道:“我與小芙打算在城中再轉轉,看能不能尋摸到活計做。”
慎沙沉默一瞬,眉眼間像是壓着一座沉沉的山。
“女子在箬國,不好找事做,”她低聲道,“許多人能做的只有些浣衣或者縫衣的活,即便如此,收入也低微,難以糊口。”
沈芙心已然走上前。她們邊走邊聽慎沙說話。清晨的小城逐漸開始活泛起來,雞啼聲捶衣聲打孩子聲,這些塵世的聲音像纏作一團的線,在路上試圖磕絆住她們的腳步。
沈芙心想起昨日帶着數個孩子的女人,蹙起眉:“為什麽?”
慎沙搖頭。她也不知道為什麽。她在這個落後窮苦的小國是個異類,慎沙期待在此處看見同類不甘掙紮的雙眼,可每每望過街頭巷尾,她能看見的只有面巾之上那一雙雙似乎總是含着膽怯的柔順眼睛。
姬停沒有說話。她與沈芙心一路将慎沙送到了她昨日擺攤的地方,見她開始熟稔地切肉,姬停扯了扯沈芙心的衣角,與她一同走在四面八方都投來異樣眼光的街道上。
或許越苦的地方,人們越需要更多的精神寄托。道路四周的民居或是商鋪都或多或少地擺放着那種泥塑或是燒瓷的神像,女女男男各色皆有,但最多的還是那位手執長劍的赦苦避難戰神。
沈芙心尚沉浸在慎沙方才的話裏。這個世界讓她感到陌生,她再度覺得不公平。
姬停則站在香火紙錢店外,與神龛中執劍的戒凡音對視。
一旁的沈芙心見姬停不走了,随着她視線往神龛內看。她道:“這瓷像乍看與你像,但如今細看,眼神又有區別。”
姬停倒想聽聽沈芙心有何高見:“什麽區別?”
沈芙心定定看了半晌戒凡音的像,又轉頭來看姬停,篤定道:“這像的眼神空洞洞的,細看有種恐怖。”
她們如此走了一段,姬停看遍了所有的鋪子,終于站住腳。她像是發覺了什麽,對沈芙心道:“此處形形色色的神都有,卻偏偏少見你那燕丹師尊的像。她是丹神,按理說在凡間應當是袪病添福的吉神,可方才路過數間藥鋪,卻只有一間供着她。”
姬停頓了頓,繼續道:“神界法力,不光看諸神個人的修為,還看人間香火。如若香火旺盛,法力便跟着盛些,若無人供奉,上神狀态便也跟着恹恹下去——”
沈芙心更看不透姬停:“你是如何知曉這些的?”
“我當然知曉,”姬停笑了,“都說了,我是天上天下第一劍仙嘛……我只是忘了,不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