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是時候該做喜裳了
第5章 是時候該做喜裳了。
經過這一番風波,劍臺大火已滅,四下卻燒得焦黑。周遭靜寂,只剩兩只丹鼎灼燒時發出的微微噼啪聲。
沈芙心運轉體內仙息,先是感會到從未有過的清爽,仿佛污穢塵垢都一掃而淨。等她再感知修為時,便恍然發覺自己堪堪跨過了仙界最初級的凡仙境,到達了第二級蛻塵境。
所謂學海無涯苦作舟,為人時要刻苦修煉,飛升做了仙,想再往上成神,也與修煉脫不開關系。
仙界修煉有四大境,凡仙,蛻塵,問心,聽神,中間又各劃分了三個小階。沈芙心在凡仙境一階待了整整七百年,如今只是燃起只丹鼎,咽了顆仙丹,竟然在幾息內橫跨了一整個大境界。
除卻感知到自己跨入蛻塵境一階,沈芙心還察覺到體內平白無故多出了一顆小小的赤紅色丹體。
……似乎是方才在爐中燒出的劍丹所成?
她無暇管旁人的反應,試着運息操縱這顆赤紅小丹。
就在沈芙心神識碰觸到此丹的瞬間,衆人只聽得數聲劍嘯撕裂虛空,乍然沖出的劍身先是清透如冰,再是由劍尾開始點上絲縷朱色,最終在一息內變成駭人的血紅——
用誰來試劍好呢?
結夏劍尊這等爛好人與自己無冤無仇,趙覽螢倒是可恨,可惜這些劍壓根不可能近她身。其餘小仙太多,想不出她們之中還有誰與自己有過宿怨……
有了。
沈芙心擡首,環繞在她身側的一十八只靈劍似乎是得了主人的诏令,竟齊着仰頭正凝視丹鼎的喻湛虛沖去!
喻湛虛心中的那點五味雜陳瞬間被襲來的劍沖破,她怒道:“沈芙心,你瘋了!”
沈芙心身形依舊狼狽,卻笑得溫柔,竟然頭一次沒有連名帶姓地叫喻湛虛:“喻師姐,你且行行好,讓讓你師妹啊。”
喻湛虛那柄本命太子劍剛釋出,便被沈芙心這句師姐打得愣神一瞬。她怔怔望向倚在丹鼎邊的沈芙心,沒來由地心裏發酸發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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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姐這個稱呼好啊。古板又暧昧,喻湛虛從未覺得這兩個簡單的字拼湊在一起竟能如此亂人心神。
她攥緊了左手,那封青蓮靈信的溫度似乎還殘留在她手心。
那日她一時惱怒,将信件丢給了沈芙心。可回去的路上喻湛虛一直在想,如若自己來時便偷看了那封結契信,如若将信燒了毀了撕了——
那麽日後在紅帳軟榻中聲聲喚自己師姐的那個人,會不會是沈芙心?
只是一瞬怔神,沈芙心的劍便已逼至喻湛虛身前。
然而喻湛虛修為已在問心境二階,她手中的太子劍只是輕巧地擋了一圈,沈芙心的劍意便已被斥散大半,只剩一柄以不死不休的架勢直往她面門處殺來!
無奈之下,她被此劍逼得後退一步,赤手握住了這柄血色小劍。
就在喻湛虛握住它的瞬間,這柄小劍真如冰般發出喀嚓一聲碎裂聲,在她掌心裏化作一灘留不住的赤色冰水。
喻湛虛甩了甩手,掌中竟是連一絲劃痕也無。
衆學生嘩然。喻湛虛是出了名的好天賦,此間劍臺除卻劍尊與趙覽螢這兩位師長,無一人能越得過喻湛虛去。沈芙心竟能有一劍逃過喻湛虛的手眼,将她逼退一步,已經十分難得。
在一片竊竊私語下,趙覽螢垂眸,靜靜盯着喻湛虛那只光潔的手掌看了幾瞬,随即移開了目光。
沈芙心本也沒指望自己能越級傷到喻湛虛,見已學會如何操縱體內丹珠,便一收身上劍意:“多謝師姐賜教。”
喻湛虛下意識擡手觸了觸鬓間那半邊紅花,罕見地抿唇不語,負手側首,不看沈芙心的方向。
氣氛古怪,劍臺頓時重新變得靜默,只剩陰陽雙魚游動時,鳍尾攪破雲層發出的細碎裂帛聲。
這種時候,還是得結夏劍尊出馬。
她一邊在心裏想着解聘辭職,這仙學是一天也教不下去了,一邊走至沈芙心身旁,給她套了個療愈法術,好歹是将血止住了,重新有了個人樣。
見狀沈芙心沒說話,卻也沒有再往外釋她新得的劍意了。
結夏劍尊心下長嘆一口氣,她看看一言不發的趙覽螢,又看看情緒仿佛又恢複了正常的沈芙心,只好強撐着剩下那點體面打圓場:“芙心身上傷勢未好全,不若今日還是回青室休養,等好了再論學劍與否。”
沈芙心神色如常,甚至還笑了起來道:“還是劍尊體貼。不過學生今日想下山外出一趟,手頭有些東西需要采買的,還望劍尊為我赦開結界。”
結夏劍尊為難道:“青帝靈山為你師尊所有,結界密令不在本尊這裏。”
沈芙心轉身望向趙覽螢,面色不改:“師尊?”
聽見這聲師尊,趙覽螢緊繃着的身形似乎驟然放松了些許。她松開指尖,任由一直攥在手中的本命劍歸于虛無,卻是依舊不動不語的模樣。
月白色的雲綢覆蓋在趙覽螢身上,雲綢受到光照,都會流轉出盈盈高潔的月輝。沈芙心看着趙覽螢,想起前世她穿紅綢的模樣,溫聲繼續道:“我有話同師尊說。如若師尊得閑,不妨與我同路走一段?”
趙覽螢未說可也未說不可,只是擡手輕輕斥開了身旁的陰陽魚,使其擰轉成了方才她們來時的結界通道。二人一前一後離開劍臺,将雲霭中的衆仙遠遠抛在身後。
喻湛虛下意識往前追了兩步,但很快停住了。
她那雙永遠高傲的眼眸往下轉了轉,定格在白玉磚上赫然出現的一滴血跡上。
劍尊開始授課,喻湛虛頓了一瞬,跟着學生們往前走去,她的鞋底碾過血滴,那點殷紅瞬間化為烏有。直到此刻,她才将一直負在身後的左手輕輕伸展開——
被沈芙心劍意劃過的地方,血已經不再流了,空留一道微癢的泛白色劍痕。
*
開滿星星點點淡色小花的小徑間,沈芙心擡眸望着澄青色的天,幾乎用盡全身力氣才克制住不斷翻湧的殺意。
趙覽螢看似毫無防備地在自己身前走着,可沈芙心知曉,她身上套了近乎上百種防禦仙令,更別說她體內還有那柄被衆仙譽為萬劍之首的青帝劍。
若在此時與青帝靈山割席,家族定然會派人來尋她……
如今縱有才能,可從方才與喻湛虛那一試間不難看出她實力依舊不夠強。
至少還未到讓她能夠肆意妄為的地步。
想到這裏,沈芙心垂下眼眸,試着再度運轉體內那顆新生的赤紅色小丹,可無論她如何催動,丹體卻再無反應。
她暫且收下心思,恰時趙覽螢忽然停住腳步。
二人正好面對着山腰處一池澄淨湖水,水中開遍沈芙心不認得的白花,更有許多殘枝落葉浮在水面上。
她有些詫異,世人都知趙覽螢愛淨,眼裏一點灰塵都容不得,如今怎麽堕落到領自己來看爛糟葉子?
然而趙覽螢不懂沈芙心此時所想,她回過身,語聲且輕且冷,宛若落雪:“那紙契書,你收到了。”
沈芙心側過臉,照搬出前世的死纏爛打的做派,柔聲道:“師尊心中果然有我,良辰吉日是已經挑好了麽?”
趙覽螢垂眼看她一貫在自己面前做出的溫柔姿态,指尖動了動,卻是将眉心一蹙,轉身眺望向那池破敗湖水,不再看她:“已定在六月初五。”
沈芙心看她連嫌惡都嫌惡得清高隐忍,方才拿劍意壓起自己卻毫不手軟,心中難免冷笑。她刻意上前幾步,直将趙覽螢逼至湖邊,這才惴惴不安道:“師尊,學生實在有一事難解。”
“且說。”
“昨日在無量法臺,今日在劍臺,您的言行都表明了您的态度。敢問師尊分明厭棄學生,為何還要與學生結契?”沈芙心擡手拭了拭眼眶,“學生愚鈍,惶恐,雖然心慕師尊,卻實在怕結契一事污了師尊清譽……”
有風吹過,滿池殘葉簌簌顫動。趙覽螢凝視着那些淤泥中生出的葉子,忽然道:“六百年前,弱水蓮池。”
六百年前,弱水蓮池?
沈芙心想了幾瞬,記起來的确是有這麽件事。
那年她尚且年少,養父語重心長告訴她,如今有位劍仙叫趙覽螢,同你年歲差不離,卻比你聰穎千萬倍,已有成神之姿。若你能結交她,也算是為家中做了件好事。
弱水蓮池好大,沈芙心乘着烏篷船在湖面蕩了一下午,采了無數蓮花剝了無數蓮子,終于在日暮西山時看見了一艘沉青色的小船。
船上被幾位使女小仙斟茶伺候着的是位身穿月色衣衫的仙人,身形清減,容色如月。沈芙心看得愣住,家中看管她的長使偷偷掐了把她的胳膊,她痛得要哭,卻下意識對着仙人讨好地笑了笑。
仙人像是沒有看見她,也沒有搭理她,讓人将即将相撞的小舟駛開了。
後來沈芙心才知曉這是自己與趙覽螢見過的第一面,百年千年過去,趙覽螢還是這個模樣。
沈芙心前世對她說不上喜歡與不喜歡,只是在偶爾拔劍不成時想到自己當年讨好的那個笑,心下會有一瞬自輕自賤。
沈芙心望向那池破水,驀然掐緊了指尖,卻如當年般柔柔地笑了:“原來師尊還記得。”
原來當年不是我一廂情願相遇,而是打點好的貨物相看啊。
趙覽螢背對着沈芙心凝視滿池枯枝敗葉。聽見沈芙心這句話,她沉默一瞬,忽然道:“沈芙心,你會恨我麽?”
“不會,”她聽見沈芙心笑盈盈的聲音,“我心慕師尊,難道師尊不信我?”
得到這樣的回答,趙覽螢擡手勾了一道仙令,将青帝靈山結界釋開了。
她道:“快去快回。”
沈芙心應了一聲,跨過面前憑空出現的一道光暈,轉眼便消失在了趙覽螢的視線之內。
她走了很久,趙覽螢仍遲遲站在原地。
她擡手看了一眼右手指腹,昨日取契血的地方仍未愈合,撫摸上去既癢又痛,仿若蟲蟻啃食。
趙覽螢遲疑一瞬,将受傷的指腹含進唇齒間,輕輕抿了抿。
今日在劍臺,得見她穿青衣的模樣,自己壓抑許久的心緒竟然又亂了起來,險些失去控制。那紙契書本不該在此時寫下,更不該縱容自己的私欲,刻意召來喻湛虛去送契書——
一絲古怪的,從未有過的滿足猝然在心間升起。
……也不知那紙契書,她私自拆開看過嗎?看時的神色又是如何,那雙時常黏在沈芙心身上的眼睛可曾因此憎恨地流出淚來?
想到這裏,趙覽螢猝然清醒。
她來不及斬斷速生的情絲,恍然間,方才還破敗的滿池枯枝瞬間煥發新芽。粉綠相間,綠的是蓮葉,粉的是蓮花。
趙覽螢俯下身,伸手去折一支新生的粉蓮花。
那蓮花仿佛飲了酒,不勝酒力般倚在蓮葉邊,千般嬌弱萬般嬌羞。折斷時漿液濺在她指縫間,趙覽螢輕輕垂下眼,仍然癢痛着的指尖驀然掐緊花蕊,直到将好端端的花糟踐得不成樣子,她方才松手,讓蓮花重新沉堕進湖泥之中。
六月初五,還有三個月。
是時候該做喜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