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遠山呼嘯,擡眸已是萬千劍意
第4章 遠山呼嘯,擡眸已是萬千劍意。
以群飛的陰陽雙魚為中心,整座劍臺的學生都轉了過身,朝着她們的方向俯身行禮。
沈芙心将相交的視線收回,挺直腰身,垂眼對着面前的兩位仙人道:“學生見過劍尊。”
結夏劍尊瞥了眼沈芙心僵硬的四肢,苦笑一聲。她昨日告狀後便匆匆外出尋舊友去了,并不知曉後來發生的荒唐事。
她本意是覺得沈芙心向來只聽趙覽螢的話,得了她師尊訓誡,定然會乖順幾日。卻不想回來時才得知趙覽螢竟然對她動了鞭刑,此時心中難免不忍,又有些暗怨趙覽螢過于心狠了。
于是她縱容了沈芙心不對她行禮的舉動,嘆息道:“你托人告假不來便是了,本尊又不會吃了你。”
沈芙心眨着眼睛看她,面上笑盈盈的,卻不接話,又對站在劍尊身後的那人道:“見過師尊。”
聽見師尊二字,始終垂眸靜默的趙覽螢驟然擡起雙眼。
在她擡眼的那一剎那,無數陰陽雙魚重新開始飛速游動,如抻展開的魚旗般拉長了身體,瞬間隐沒至了趙覽螢無名指戴着的一枚蓮花戒子上,化作一滴晶瑩的水露。
……倒真當得起一句仙姿玉貌,淡漠莊嚴。
沈芙心臉上笑着,眸底卻絲毫不見笑意。而趙覽螢的雙眸如同利刃般不避不讓,直直與沈芙心的視線相切,還未等沈芙心反應過來,一股冰冷的巨力便壓向她的脊背,迫使她跪下身去。
她 下了重手,沈芙心眼前頓時一片昏黑。
極致的痛苦便如附骨之疽般鑽入她體內,她只隐約聽見結夏劍尊一聲焦急地阻攔,身上的巨力頓時被另一股清正劍意揮斥開。但饒是如此,她剛開始愈合的鞭傷卻已全然迸裂。
如此一來二去,竟比昨日剛受完刑還要疼痛數倍。
她痛得咬破了嘴唇,渾身冷汗涔涔,不知是血水還是汗水順着她小臂流下,一滴滴濡濕了光潔的地面。
泥人也有三分骨氣,沈芙心握劍的手猝然收緊,可下一刻,她的手心恍若遭受雷擊,長劍被趙覽螢再度揮來的一擊打飛十數米遠。沈芙心雙手空空,跪在地上,舊傷新傷齊發,逼得她再度吐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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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覽螢琉璃色的眼眸低垂,落在沈芙心沁出血的薄唇上。
她冷聲道:“無能之人,不配握劍。”
沈芙心驀然擡眼,對上趙覽螢那雙噙着冰霜的眼眸。
這樣淺淡的眼眸,這樣冰冷的視線,她曾看過成千上萬次。趙覽螢樂于扮演她心目中高潔端方的嚴師,哪怕結契後待她也是如此。
那些年沈芙心被囚在她仙府的某方院落裏,下禁制不得踏出房門一步。不管她求她罵她還是下血誓咒她不得好死,趙覽螢都不曾讓沈芙心再看過仙府之外的太陽。
而此間天地無垠,正有一輪金烏圓日懸挂于澄藍色的天際。
她站在前世今日不曾來的劍臺之上,穿着前世不曾穿過的青衣,屏息聽玄鳥盤旋過她們頭頂,發出接連不停歇的自由啼鳴。
沈芙心望向那柄沾滿她血跡的長劍。
自她記事起,摸過學過的哪一樣物什沒沾過她的血,無論頭頂烈日還是雪天都罰跪過無數次。她今日只是再受了一遍罰,只是在劍臺衆目睽睽之下又跪了一次,這些于她而言本該家常便飯,她本該像在家中那般和血咽了,本該習以為常……
習以為常的便是正常的嗎?是她活該受着的嗎?
沈芙心忽然道:“我不學劍了。”
此話一出,劍臺靜默。
趙覽螢怔然愣在原地,周遭的小仙們皆是不可思議地睜大了眼睛。喻湛虛盯着地上的劍,本想貶低兩句沈芙心的心性,可話到嘴邊又被她生生咽了下去。
人群之中,只有結夏劍尊微微嘆息一聲,似乎是真的為沈芙心惋惜。
沈芙心這孩子悟性不算差,一般術法她都能領悟,可就是與劍沒有緣分。
聽聞她也試過除卻劍法之外的修道之法,無一不是以失敗告終。之所以兜兜轉轉還是挑劍法來修,是因為三百年前,她頭一次走進青帝靈山聲名在外的擇劍堂時的那件奇事——
懸挂在劍堂之頂的千萬把寶劍靜默,獨獨群劍之首,這把春神劍頭一次對她有了反應。結夏劍尊且驚且喜,以為終于後繼有人,卻無奈沈芙心想盡辦法拔了這麽多年,它還是不肯為她出鞘。
結夏劍尊與沈芙心共處三百年,知曉這孩子有一項過人的天分——
淬燒靈火。
自她掌中淬出的靈火極為純淨,雖然勢弱,可竟然比在場所有學生,乃至居于青帝靈山之巅的虹京仙子趙覽螢要更純粹。
若她有朝一日能拔劍出鞘,再輔以靈火,定然能斬出一條屬于她的坦蕩仙途。
趙覽螢怔了半晌,見沈芙心真起身要走,也終于沉下臉來。
她手腕一翻,一柄湛銀色長劍在手中顯形。
人群中的喻湛虛握緊手中劍柄,望向始終沒有望向過自己哪怕一次的沈芙心。她青衣全然被血濕透,看起來像是從血池中打撈起來一般,卻仍奇跡般地站着,像是要以身對抗趙覽螢的劍意。
在這瞬間,喻湛虛心內浮現無數雜念。而在趙覽螢劍意壓制過去的剎那,她也終于上前一步,面對自己的師尊揮出了近乎完美的一劍!
一時間,兩股劍意相對交錯,趙覽螢因着朝自己而來的劍虹微微側身,手中對着沈芙心的劍風便也傾斜兩分。她根本沒有看喻湛虛哪怕一眼,哪怕是睥睨。
那道赤色劍虹對她而言仿若塵埃,她連揮手撣去的心思都沒有。
她垂眸望着再度倒下的沈芙心。她伏在地上,血一路流到趙覽螢鞋下,而趙覽螢不避不讓,只是輕聲道:“你知錯了麽?”
她沒有等到沈芙心的回答,卻等到了陡然盛開在鮮血裏的烈火。
靈火順着沈芙心攥緊的掌心一路席卷過劍臺,原本堪稱可憐的火苗在趙覽螢變得驚愕的注視下開始熊熊燃燒,直至沈芙心再也握不住,在剎那間火勢連天!
綿延的火舌一路狂卷滿劍臺,舔舐至劍臺入口那兩座丹鼎足下,無人發覺,數萬年未被點燃的丹鼎之上竟升起一縷青煙。
沈芙心深吸一口氣,勉力支起身體,從趙覽螢鞋前爬起。
她渾身是血,面色蒼白,一雙眼睛卻亮的出奇。那柄丢在大火中的劍被她順手握在手上,沈芙心直視向趙覽螢微變的雙眸,一字一句道:“我說,我不學劍了。”
說罷,沈芙心雙手握住春神劍,狠狠向下掰折!
趙覽螢看着她,平靜道:“你拔劍三百年不出,豈能一朝折斷?”
她話音未落,天水碧色的劍鞘便開始一點一滴融化,如同春神降時的冰川,在數息內全然化作一灘綠水。
說時遲那時快,綠水中竟竄出一只白乎乎的劍靈。周遭一片豔羨地驚呼,沈芙心卻眼也不眨,擡手便想捉住它捏死,劍靈在她掌中擠來擠去拼命抵抗,尖叫一聲:“你殺恩人,你不是人!”
沈芙心掐住它圓滾滾的脖子,手下使勁:“你蹉跎我三百年,還辨不清我為人?”
劍靈奮力掙紮,一指那兩座青煙袅袅的丹鼎:“鬼曉得你身懷靈火天賦?怪不得它們全都不選你,那日是我睡昏頭了方才跟着你的!劍一拔就得結下靈契,你天賦特殊,跟着你遲早要被靈火克得灰飛煙滅,你仔細想想,是不是除卻丹鼎,其餘但凡有靈智的器靈見你都恨不得生出腳往外跑——”
與此同時,那位素來不起眼的藍衫小仙怔怔盯着她們身後那兩座巨大丹鼎,失聲道:“是沈師姐的靈火,沈師姐的靈火将鼎燃起來了!”
怎麽可能!
結夏劍尊猝然回首,便見熊熊大火自丹鼎中蹿出,竟有吞天食地的架勢。她在人間修煉千年,仙界又修煉千年,自然知曉人界丹修與仙界丹鼎的不同之處。
人界丹修只需修為,無需天賦。
而上來仙界煉丹,條件則苛刻千萬倍,若沒有這個命數,哪怕再拼命也點不燃丹鼎。哪怕神界用鼎者都寥寥無幾,更勿論仙界,若真有如此天賦,或許成神也只是時間問題而已。
傳說此類鼎中丹丸不止能活死人藥白骨,更有甚者,能在丹中包進一整個三千世界。土為丹泥雲為餡,吃下這樣的丹藥,可突破數重桎梏,摸到傳說中名為聽神簿的那本紙簿。
結夏劍尊搖頭苦笑,怪不得萬千術法,無一肯為沈芙心而出。身懷如此天賦,無論選除丹仙之外的哪條路,都是屈才了。
火光點點從破漏的鼎身竄出來,如今再看,哪是年久失修,分明是拼連起來的北鬥星澤圖。
趙覽螢不看丹鼎,只看沈芙心。似乎是她的錯覺,她總覺得這枝随時随地可摘取的泥裏芙蕖竟然變得遙遠,變得……
不再是她随手可以折斷的模樣。
“仙界已有三萬年不曾有人燃起過丹鼎,憑她……為何……”
而沈芙心絲毫沒有去聽周遭嘩然,這些東西全都沒有她一把火燒了劍臺來得痛快。此時愛恨寂寥,她只是站在原地,任由火光倒映在自己的瞳底。
滿眼灼燒的紅将她一身素淨青衣燃透。恍然間她仿佛又回到那年那月青帝靈山的結契宴上。
霞霓為披青鸾銜轎,那時沈芙心眼前也是數不盡的赤紅,旖旎混亂,直教她看不清将死的前路。
可如今沈芙心看清了。
這鼎燒得多珍貴多可笑,竟是讓她足足花了一世的代價,以身為鼎含恨而終才将這丹鼎燃起——
若她沈芙心真是爐鼎,那她就要做燒得最旺的那只鼎,直将這不公的天地全放入鼎中燒,燒爛燒滅燒碎這些人高高在上的一身傲骨,直至化作齑粉,挫骨揚灰!
那團劍靈見她神色有異,怯怯道:“你……你待如何?”
沈芙心微微一笑,道:“萬事逃不開緣法,說來我們也是有緣……你猜我要如何?”
說罷,她收劍入鞘,将劍靈關了進去。
她在衆仙的驚呼聲中不再猶豫,飛身踏上前人留下的七星廢鼎,手一揮,長劍連同劍靈一齊消失在了熊熊燃燒的丹鼎之中。
一息,兩息,三息。
青白色的春神劍在燒得正旺的丹鼎中頃刻融化,在圍聚而來的衆仙眼中化作一顆通體銀白色的丹珠,輕盈飄起,又于瞬間撞進了沈芙心的唇間!
趙覽螢神色驚變,欲要将這顆丹珠推出沈芙心體內,可沈芙心喉間一滾,竟是已經咽下去了。
正在此危急關頭,沈芙心在衆目睽睽之下忽然捏訣垂眸,長長舒出了一口氣。
而在她睜眼的瞬間,遠山呼嘯,擡眸已是萬千劍意。
*
與此同時,神界,某方殿內。
鶴發仙人坐在丹爐旁不遠的白玉椅上,身杆挺得筆直,頭卻不斷往下微點,竟是睡着了。圍坐在丹爐四方的侍童對此見怪不怪,皆若無其事地繼續盯着鼎內凝結的一粒小小玉色丹丸。
正當她們合力凝火結丹時,方才還躺在椅上的神仙忽然直直睜開了眼睛,哎呀一聲站了起來。這動靜不小,她這番舉動讓幾位侍童都面面相觑,不知發生了什麽事。
燒鼎的神仙在原地打了幾個轉,掐指感應一番,最終了然:“怪不得,怪不得……原是我丢在仙界的丹鼎有人燃了起來——
“倒真是巧,神庭花宴那頭……這下子有人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