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出梅 猴子稱大王
第57章 出梅 猴子稱大王
一連多日的陰雨綿綿, 今日總算晴空萬裏。
但出了梅,緊随而來的便是暑熱襲人的盛夏。
紀輕舟和往常一樣,八點四十從解公館出發, 約莫九點就到了店裏。
而此時日光已燙得灼人,連陶記酒家那只總愛趴在門口酒壇子上睡覺的黃貍花也挪到了樹蔭底下。
“早啊,先生。”見紀輕舟到來,正拿着掃帚打掃衛生的祝韌青便露出了笑容問候。
這兩日天氣炎熱, 長袖是很難穿得住了,祝韌青就只穿了件露臂膀的對襟白褂和一條寬松稀薄的苎麻直角褲。
仔細看,馬褂領口和袖窿的針腳都有些歪歪扭扭, 這是紀輕舟幫他畫了樣板, 祝韌青自己裁剪手縫制作的,用的是江西萬載的夏布。
短褂的盤扣也是他自己做的,雖細節處處理得有些毛糙, 穿在身上倒也舒适合身, 乍一看挺像模像樣。
“早。”紀輕舟沒什麽神氣地打了聲招呼, 摘下背包放進了布料箱。
天一熱起來,他的神經就好似被融化了, 身體如綿,連說話都覺得費勁。
祝韌青邊打掃邊道:“方才劉姨來了一趟, 說她找了熟識的師傅今日下午來安裝電插座, 不過這錢她不承擔。”
“就沒想過讓她出錢。”紀輕舟搖了搖頭,拿起挂在架子上的圍裙套在身上。
繼而卷起袖子走到熨燙桌旁, 插上電熨鬥說道:“今後安裝了插座, 不管我在不在,你來店裏後就盡管插上電扇吹風,不用刻意幫我省電。要是有誰路過想進來乘個涼吹會兒風, 不礙事的話也讓他們吹吹。”
“奧好的,先生。”祝韌青抿了抿唇應聲,心想先生真是心善。
但清晨傍晚唯他一人在時,多半還是不需要用這電扇的,畢竟電費不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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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作利索地掃完了地,祝韌青提着畚鬥去巷口倒了垃圾,回到店裏放下工具就問:“我今日需要幹什麽活?”
“嗯,我想想……你今日,就做盤扣吧。”紀輕舟說着,擡頭示意了一下架子上那塊靛藍色的麻絲混紡的平紋交織布,這是之前沈南绮定做的那件素色旗袍的主面料。
“就你最擅長的一字扣,做九對。”
“好。”得了活之後,祝韌青馬上提着工具籃坐到了屋子裏偏陰涼的角落開始忙活起來。
另一邊,紀輕舟則忙着給陳夢儀的那件連錢紋旗袍做最後的整理熨燙。
旗袍做得多了,這活兒也變得得心應手起來,只不過天氣太熱,電熨鬥又不停地釋放着滾燙的熱量,通過與之接觸的面料散布于周圍空氣之中。
才熨了不到十分鐘,汗液就已浸濕了後背。
紀輕舟掏出手帕擦了擦額頭滲出的汗珠,搖頭暗嘆,夏天熨衣服真是折磨啊,這下賺的可真是辛苦錢了……
嗯,必須得漲價,接下來接單,制作費都要再加五角的高溫補貼。
花費大半個鐘頭熨完了旗袍,待其冷卻後,紀輕舟便将它折疊起來,用竹麻紙整齊地包裝好,綁上了一條細絲帶,标記上陸公館的地址,放在了成品架上。
祝韌青見狀主動攬活,問:“我等會兒送過去嗎?”
“不急,客戶住址在天後宮那邊,你今天下班的時候順路去跑一趟吧。衣服的尾款是七塊大洋,別忘了收。”紀輕舟說罷,就迫不及待摘下圍裙,敞開襯衫領口,插上電風扇,開大檔吹起了風。
一邊吹風,還一邊安排道:“一會兒我去定個料子,這批料子比較多,屆時讓他們夥計直接送來店裏,我人就不過來了。下午師傅來安裝插座,你看着點,安裝費就用抽屜裏的零錢支付。”
祝韌青擡着眸子望着他被吹得淩亂飄舞的頭發,覺得即便是此時臉上流着薄汗的先生也特別的生動漂亮。
神思出走了片刻,方想起來問:“您下午不過來了嗎?”
“下午有事。”紀輕舟側轉過身,倚着桌沿朝他揚了下唇角,“我不是新租了個工作室嘛,是個新房,空空蕩蕩的什麽都沒有。今天家具送到了,我得去看着。”
祝韌青聞言倏然有些惆悵,固然先生有了新的店面是好事,但在這工作的這些時日,每日清晨過來,傍晚回去,大半天的時間都待在店裏,和先生朝夕相對,他對這小鋪子已産生了別樣的感情。
“那這家店您還繼續開嗎?”
“你想什麽呢,當然得開啊,房租都還有五個月。況且住在這一片的,未必願意跑那麽遠去定做衣服,這家店自然得留着。”
紀輕舟說着,又提起了斜挎包背在肩上,對着鏡子整理了下頭發,走向門口的途中拍了拍祝韌青的腦袋道:“走了,看着店啊!”
祝韌青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從明晃晃的日光下消失,過了片晌,擡起手摸了摸自己被觸碰的頭頂。
距離上次改造剪發已過去了兩個月,他的頭發已長了許多,因發絲濃密,觸感蓬松而柔軟。
幸好,他早晨是洗了頭的。
祝韌青這般暗忖着,想到先生摸了他的頭,不由得翹起了嘴角。
·
紀輕舟去買的料子是兩套禮服的面料,即陳顏珠的那套“黑蓮花”禮服和前幾日潘玉鈴定的舞會裙。
因那套禮服上遍布着玫瑰圖案的花紋,紀輕舟姑且稱其為“黑玫瑰”。
前者他準備用半透明的深灰色喬其紗制作,這料子不難找,麻煩的是其裙身後方層疊交錯的黑灰漸變色拖尾。
在市場上肯定沒有辦法買到以花瓣形狀漸變暈染的面料,只能使用裙身底色的料子,裁成衣片後,托人或者自己染色。
紀輕舟對此也算有經驗,并不覺得麻煩。
比起後續給每一片裙擺上亮片的工作量,染色那點活真算不上什麽。
至于“黑玫瑰”裙,他所選擇的主面料是一款真絲材質的印花雪紡,底色為中灰色,面料上布局均勻恰當地散布着黑色的線條玫瑰印花。
紀輕舟之所以選擇這個花樣,是因為他之前給金寶兒購買那條波點裙面料時,在洋貨店看見過這個料子。
當時他就覺得那料子花樣挺特別,但彼時忙碌于訂單制作,并未剪板和購買。
如今距離金寶兒那筆單子已經過去快一個半月了,不知那匹面料是否還有剩餘,有剩餘的話存貨是否充足。
不過這種洋貨店專售的料子一般都是機器大批量生産的,應該會有備貨,紀輕舟不怎擔心買不着。
除了這兩種主面料,還需要制作披肩、手套和帽子的絲綢面料。
黑蓮花裙的三角披肩他準備使用中灰色的素軟緞制作,帽子和手套則預備使用黑色的斜紋綢縫制。
這些布料,除了玫瑰印花雪紡需要去洋貨店購買,其餘幾種紀輕舟都在王老板的綢緞莊都看見過,于是走出巷子後,他就徑直地去往了同孚路的“王善興”綢緞莊。
到達綢緞莊時,店裏正有個客人。
那是個穿藍布短衫與黑色百褶裙、做學生打扮的女子,她懷裏抱着一卷翠藍色的料子,站在櫃臺旁,正捧着本薄薄的卡紙冊子,神色專注地對着上面陳列的一排排布料樣板做挑選。
紀輕舟對眼前畫面一點不覺得稀奇,這正是他給王老板提的建議。
實在是這綢緞莊高大寬敞得很,而那些名貴的綢緞料子往往都置于高架之上,普通顧客只能遠遠挑選,點名要哪一種,夥計才會将料子拿到櫃臺上來給你細瞧,這于他而言着實不大方便。
于是前兩日過來購買沈南绮那件旗袍的料子時,就給王老板提了個建議,讓他做個面料色卡本,方便顧客可以近距離地觸摸挑選。
“畢竟有些料子花紋手感相當出色,而顏色卻不大起眼,容易被人直接忽略,那豈不是埋沒了嗎?”
聽他這麽一說,王老板約莫覺得很有道理,回頭便将每種料子都剪下狹長的一小片來,按顏色分區整齊地排列在一本空白冊子上,供顧客挑選。
還別說,這法子挺有效果,王老板這兩天賣出的綢緞銷量顯著提升。
故今日一瞧見紀輕舟過來,他就像見着了財神爺般,敞開笑容熱情招呼道:“紀老板來了,來看看想要什麽料子,您盡管挑!”
紀輕舟也不客氣,進店便将自己的需求清晰而快速地說了一通。
其中披肩、帽子和手套所需的料子都較少,兩種各裁個三尺便足夠了,而那深灰色的喬其紗,首先裙子需要的用量就大,再加上裁剪布片染色也需要多次的試驗,他便索性要了一整匹。
王老板一聽喜形于色,馬上找到他想要的那匹料子給他确認了一下,接着便讓夥計好好地包裝起來。
“這幾樣一共是九塊六角二,給您抹個零頭,給我九塊便罷。”王老板拿着算盤一撥弄,靠着櫃臺爽快說道。
這抹零算是抹了不少了,不過紀輕舟本就要得多,抹零這事也就是多賺點少賺點的區別。
做生意嘛,不在于一時的獲利,能留住顧客,才是店鋪經營長久之道。
“那真是多謝王老板了。我等會兒還要去別的地方,等夥計給我打包好後,能否幫我送到店裏去?”
“這沒問題,你放心,保準給你送過去!”反正也就一兩百步的路,王老板直接答應了下來。
紀輕舟點了點頭,接着便從包裏數了九塊大洋放在了櫃臺上。
上周末沈南绮才給了他三十元的零花錢,盡管這面料錢是從店鋪的經營賬本裏支出的,但手頭寬裕了,他掏起錢來也爽快。
王老板樂呵呵收了銀圓,倏然望了眼旁邊那姑娘,又道:“紀老板請稍等一下……诶,小姑娘你挑好了嗎,要選何種顏色?若挑不出來,不如讓這位先生幫你參謀一下,他便是開成衣鋪的,肯定眼光好。”
紀輕舟聞言,将視線投向了一旁那紮着兩條辮子的姑娘。
對方估計是站在那挑了有一會兒了,聽老板這麽一催就有些不好意思,轉動鳳眼快速地看了眼紀輕舟,問:“您是裁縫?”
“對。”紀輕舟瞥了眼她懷裏抱着的翠藍料子道:“是給那匹料子配色吧,需要我幫忙嗎?”
“嗯……”少女考慮了幾秒,說道:“我準備用這料子做一件袍子,您應該知道,就是近段時日風行的那種窄袖旗袍,但不知該選哪種顏色的料子做包邊。用這淺藍或碧青的,包上一層‘韭菜邊’,固然也好看,但覺有些單調,而旁的顏色,又難以搭配……”
“紅色如何?”
“紅色?”少女于腦中想象了一下,微微搖頭:“那不是喧賓奪主了嗎?”
紀輕舟便走近兩步,掃了眼她手裏的面料色板,然後點了點角落裏的一片棗紅色布料樣板道:“別做‘韭菜邊’,做線香绲。”
“您是說那種細細的包邊?”
“嗯。”
少女當即将自己手裏的料子放到那棗紅的料子旁比對了一下,思索一番後揚起笑臉道:“這搭配似乎不錯,多謝指點。您是在哪開成衣鋪啊?您招學徒嗎?”
“就斜對面路口的那一家。”紀輕舟回了句,“你想學裁縫?我看你樣子像個學生。”
“嗯……我還在考慮中。”女子口吻猶疑道,擡頭瞧了眼紀輕舟的臉,似乎才注意到這裁縫尤為的年輕俊俏,後知後覺自己方才的舉止太過于輕率。
随後又道了聲謝,便低着頭不再交談了。
紀輕舟見狀就沒有多說什麽,朝着王老板點了下頭,走出了店門。
·
按計劃購買完所需的料子,并請店鋪夥計送到他的店裏後,紀輕舟就回了解公館。
這回時間湊得巧,到家時正好是午飯點。
陪着解予安一塊吃了頓飯,兩人稍作休息後,就坐上了阿佑開的車,前往霞飛路的新洋房。
至于駱明煊,上午來電話說是要帶兩個朋友過去幫忙搬東西,紀輕舟覺得以他的積極程度,估摸此時已經到地方了。
事實不出他所料,等紀輕舟三人到了霞飛路與寶建路的交叉口時,就發現路邊停了一排車。
既有黑色的福特汽車,也有諸多運貨用的人力車。
不僅是駱明煊和他的朋友提早到了,長豐商行的送貨隊伍也提前抵達了。
于是等他們走進院子時,一眼望去,便見房子一樓門窗大敞,走廊下、屋子裏到處都堆滿了家具。
分明他這主人不在,一幹陌生人等卻忙活得熱火朝天。
而駱明煊這小子,俨然有鸠占鵲巢之勢,興致高亢地站在門廳的椅子上,揮舞着胳膊指揮着商行夥計将各項家具往各個房間裏搬運,已經擅自地開始安排起他的家當來了。
事實證明,人在極度無語的時候是會笑的,紀輕舟此時望見那畫面便忍不住笑出了聲。
“怎麽?”解予安約莫是聽出了他笑聲裏的情緒,偏頭問了句。
“還能怎麽,”紀輕舟咋舌,“猴子稱大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