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畫稿 回答哥哥的話
第56章 畫稿 回答哥哥的話
周六夜晚, 暮色漸沉。
吃過晚飯後,解見山獨自回了書房忙碌工作,解予川夫婦則趁着空閑時間, 在外面大廳陪着解玲珑練習剛買的兒童自行車。
聽着走廊外時不時傳來的歡笑聲,沈南绮手指靈活地剝着炒松子的殼,掐出松子仁放在小碗裏,準備等會兒拿給孫女吃。
瞧了幾眼靠在椅背上一動不動狀似冥想的小兒子, 她悠然說道:“你若是無聊,就和阿佑出去散散步,我看外面也沒下雨, 正适合出去走走。我呢, 先坐這兒等會兒輕舟,有事找他聊聊。”
解予安聞言,像是才醒過神來般, 微微偏頭問:“何事?”
“不是什麽重要事。”沈南绮一副唠家常的語氣, 吐字清晰而平緩道, “下個月初,黃浦灘那座建了兩年的皇後飯店就正式開業了, 程敬仁還發了邀請函,請我和你父親去參加舞會。
“那家夥的德行我雖看不太上, 跟個暴發戶似的, 成日裏穿金戴銀的就愛炫耀那點錢,但到底也是個地皮王, 跟你父親低頭不見擡頭見的, 還是得給他個面子,出席一下舞會,所以這不是想找輕舟給我定做一套舞會裙嘛。”
解予安聽到前面的“舞會邀請”幾字就猜到了他母親的目的, 口吻淡淡道:“別想了,他忙得很。”
“你是心疼他,想讓他輕松些,可他未必不想多接些活。”沈南绮掃了他一眼,輕輕笑道,“總之,等會兒他回來我還是問上一句,他若實在沒空,那我也沒法強迫他是吧?
“诶呀這人吶,就不能受捧,穿過兩次輕舟設計的新穎禮服,體驗過萬衆矚目的感覺,就覺得以前那些平平無奇的禮服怪沒意思的,由奢入儉難啊。”
解予安聽見她說“心疼”一詞時,心情突然有些古怪。
他只是正常闡述紀輕舟最近工作繁忙而已,怎麽到她母親口中就成了他特別關心紀輕舟身體似的。
幸好某人不在此,否則豈不又要令他自作多情一番……
解予安想着,下意識地探手摸到桌上的茶杯,握住杯子的手柄正要端起喝茶,忽然眉尾微微跳了下,不禁開口道:“回來了。”
“嗯?”沈南绮疑惑地看向他,就見她兒子慢條斯理地端起茶杯啜飲了一口綠茶,對她的疑問充耳不聞,舉止中透着種難言的拿腔作勢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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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對方放下茶杯,她遲了數秒才聽見外面走廊上傳來紀輕舟和解予川幾人打招呼的聲音,估計是在大廳碰上了。
“是輕舟回來了啊?”她恍然道,瞧着解予安笑了聲,“你的耳朵夠靈的,做不到眼觀六路,于是耳聽八方了?”
過了會兒,紀輕舟就步調輕快地走進了餐廳來,瞧見沈南绮坐在餐桌旁,擡手打了聲招呼:“回來了,沈女士!”
“我是早就回來了,倒是你,我每周也就在家一兩天,卻是鮮少在夜裏的正餐時間見到你。”沈南绮說着,将剝了一小碗的松子推到了一旁,拿來手巾擦了擦手指。
“我這人就這樣,一忙起來就忘記下班時間了,以後一定注意,盡量讓您在家吃飯的時候都能看見我。”
紀輕舟說罷,拉開了解予安旁邊的座椅落座,靠在椅背上舒了口氣道,“快餓暈了,今晚有什麽好菜嗎?”
解予安張開唇,正要回答,沈南绮就擡手招呼女傭把熱着的飯菜送過來,嘴裏道:“有好菜,紅燒鮰魚、炒毛蟹,是不是你愛吃的?”
“我什麽都愛吃,不過這兩道菜解元寶吃不了吧?”紀輕舟坐直身來,從盤子裏撈了幾顆松子剝着吃。
沈南绮聽得一愣,繼而笑道:“你倒是知道得多,解元寶,我都快忘了這小名了,怎麽十年前的老皇歷都被你翻出來了?”
她說罷瞟了眼她兒子的臉色,解予安雖抿着唇角看似不大高興,卻也沒冷臉反諷,這可真不像他以前的性子。
“之前跟駱明煊聊天聊到了,覺得挺可愛的。”紀輕舟也是平時調侃解予安習慣了,當着人家母親的面就喊了起來。
“是吧,要我說叫‘元寶’多好,聽着就讨喜,這孩子就是不樂意。”
解予安哼地冷笑了一聲,以此來表達他的态度。
正聊着,熱騰騰的飯菜裝在一盤盤的碟子裏送了過來。
紀輕舟聞見那香味,本就空空蕩蕩的肚子頓時愈發空虛了,連忙端起了碗筷,給自己盛了滿滿一碗米飯。
沈南绮見他餓得很,就暫時沒找他閑聊,等他吃了半碗飯下去,這才提起了舞會的事情。
“元元說你沒空做,但我還是想問你一嘴,萬一你有時間呢?”
“這回倒讓解元給說着了,”紀輕舟咽下飯菜回道,“不巧,您若是昨日問的話,我還有時間,但今天剛接了筆單子,一位叫潘玉鈴的夫人定的,她跟您去的是同一場舞會。那位潘夫人,我之前應該是在陸小姐的生日宴上見過對吧?”
“潘玉鈴啊,你當然見過,你那日跟在我後邊,不是還給她遞了名片嘛。”
沈南绮帶着淺淡笑意說道,随後嘆氣,“既然如此,那你肯定是來不及做了,那我明日去趟裕祥吧,人也不能總出風頭,這回就保守些好了。”
紀輕舟本想說可以給她畫張設計稿,找別的裁縫定做,聽她這麽說了,也就沒有開口。
“左右明日都要去裕祥了,幹脆給你們幾個孩子去定做幾套輕薄的長衫,這兩日天也慢慢放晴了,等過幾日出了梅,像你這襯衣長褲的怕是就穿不牢了。”
沈南绮目光掃量了幾眼紀輕舟卷起的襯衫袖子道。
紀輕舟來到民國後還沒穿過長衫,總見解予安一襲長袍,風度翩翩又斯文儒雅的,他偶爾也想去試試新風格,但工作着實有些忙,他雖然可以自己做,又覺得沒必要把時間浪費在自己身上,所以一直沒有動手。
這會兒聽沈南绮提起,就順勢點了點頭說:“好啊。”
“那等會兒你吃完了,一塊去裁縫間,給你們量個尺寸。”沈南绮說罷,倏而又想起問:“對了,你們那房子布置得如何?”
“家具都已經定好了,在長豐商行定的,約定是在三天後送到,也就是下禮拜二。”紀輕舟一面回答,一面又拿起飯勺給盛了碗飯,“我們和駱明煊約好了,到時他找幾個朋友一塊來幫忙搬搬家具,打掃一下衛生。”
至于窗簾和他的那些人臺衣架、裁剪工作臺等的定制,則都需要一到兩周的制作工期。
“那你們還挺迅速的,等工作室開業了,可要放個鞭炮搞個剪彩?”
“那就不必了,又非什麽大企業,屆時就辦個小茶話會吧,請一幫朋友過去聚聚。”紀輕舟說道,“您要來的話,我便将開業日期調到周末去。”
沈南绮雖然高興他有這份心,但她的工作也忙得很,周末假期時長時短的,不一定能湊到空閑時間,就道:“你們一群小輩的我湊什麽熱鬧?不必專門為我安排時間,左右你這家工作室是我挑選的房子,那我遲早是要過去光顧的。”
紀輕舟聞言就爽快地應聲:“好,那之後等您有空了,随時過去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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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裏又下起了雨,雨絲綿綿敲打着玻璃,發出沙沙聲響,卧室內氣氛寧靜怡人。
同往常一樣,解予安洗澡的時候,紀輕舟仍是跷着長腿,窩在沙發裏畫稿。
如若沒接潘女士的那筆禮服單子,那他這幾天的工作安排其實是相對比較寬松的,沒有什麽特別趕工期的工作,白天在店裏做陳夢儀女士的銅錢紋旗袍,晚上在家閑着沒事就畫稿,時間還算周轉得過來。
但今日多加了一筆禮服單子,工作任務一下就繁重了起來……
好在報社月中要的那八張畫稿已經完成了六幅,而電影戲服的畫稿,三張還只畫了半張。
工作雖多,他倒也不着急,忙碌的生活于他而言更具有趣味性。
沙發扶手旁的小桌臺上放着鐵皮盒裝的水彩顏料,紀輕舟拿着畫筆在盒蓋上調出了不同明度的灰,在打完底稿的紙頁上,從上而下、從左往後地層層遞進鋪色。
在陰影處進行疊色處理,在受光區域适量留白,以表現出紗質面料的疊加層次感,而後再以稍輕的筆觸對裙身的褶皺進行整理。
潘女士對她想要的禮服風格要求很是簡單,她就給了三個詞,“時髦”、“典雅”且“沉穩”。
她的身高不高,身材有些豐腴,面孔保養得還不錯,沒什麽皺紋。一頭烏發濃密油亮,氣色也很紅潤,總之就是位瞧着挺健康的夫人。
紀輕舟考慮過後,便采用了一種郁金香式的輪廓曲線,褶皺的印花雪紡猶如長條的披肩從背後繞過雙肩,在胸前交叉出V字領,着重強調胸部的設計,并露出更多的脖頸肌膚,以拉長頸部線條,将視覺重心轉移到臉部周圍。
腰間以寬腰帶微微收腰,并未特別強調腰線,下半裙身部分則長而豐盈,是為多層同面料的真絲雪紡順着人體自然曲線垂落而成,猶如待放的郁金香,遮蓋了豐滿的臀部。
裙長完全遮蓋腿部,但露出腳踝,十分适合穿上一雙絲絨質感的黑色高跟鞋,沉靜典雅的同時,也将人體的比例拉得更為修長舒适。
最後再給模特添上一雙拉長手臂線條的黑色絲綢手套,以及一頂黑紗質地的闊沿帽。
這張交給顧客的設計效果圖便已完成。
将畫完的稿子攤開着放在茶幾上晾幹,紀輕舟一擡頭才發現解予安不知何時已經坐在沙發上休息了。
“洗完了?要不要把阿佑叫進來給你念書?”
紀輕舟一邊問,一邊又攤開一本畫本,拿起畫筆在水杯裏洗了洗,擦幹後,沾了點白色顏料,開始繪制之前未畫完的戲服稿。
關于如何讓這套中西合璧式的衣裙在黑白熒幕上顯得光彩四射,紀輕舟有了個想法,便是使用織金或織銀手段做出提花,甚至是使用水鑽或亮片在面料上貼出他想要的花紋,那麽即便在黑白鏡頭下,衣衫流動時依然閃閃發亮,如同灑金印銀,流光溢彩。
當然這樣就有個問題,便是不符合劇情設定。
原著裏秀蝶是偷了裁縫店的料子,花了一晚上的時間複刻了黎小姐的衣服,而尋常的裁縫店怎可能會備有那樣複雜的料子?
盡管一晚上複刻一套美麗衣裙的事情,在紀輕舟眼裏本來就挺不切實際的……
于是他準備畫兩個版本,一個版本是采用原想法設計,另一個備選就畫一套剪裁用料相對簡單的洋裝,總有一套能對上片方的口味。
解予安沒有回答他剛剛的問題,不知從哪掏出了一本書放在茶幾上,說道:“睡前念這個。”
紀輕舟擡眸掃了眼,發現是《飛鳥集》。
原文版的,顯然阿佑念不了。
“你不是不喜歡聽詩歌嗎?”紀輕舟疑惑地挑了下眉。
解予安:“誰說的?”
“那為什麽阿佑每次念到詩歌的時候,你就讓他跳過?”
“他念得難聽。”
“奧……”紀輕舟若有所思點了點頭,故意拖長尾音道:“所以是我聲音好聽喽?”
解予安沒有否認,用帶着些微戲谑的語氣道:“不應該嗎?京劇大師。”
“咳咳。”紀輕舟剛剛燃起的幾分得意立馬被他這句“京劇大師”吓得打回了原形。
一本正經道:“我已經洗手不幹好多個月了,往事勿提。”
聊起此事,解予安突然想起了駱明煊提過,他之前經常會光顧丹桂園,也看過幾次紀雲傾的演出,最開始就是在那裏和當時還是個伶人的紀輕舟結識的。
紀輕舟居然會唱戲,唱的還是旦角……解予安每每想到此事都覺得不可思議。
在他的刻板印象裏,伶人說話都是細聲細語的,而自他認識紀輕舟起,對方就像個嘴裏含着炮彈的小老虎,脾氣一點就着,跟他鬥起嘴來更是神氣十足,少有甜言軟語的時候。
那道清朗的嗓音,平日裏總張揚肆意,當其變得溫柔起來會是何等感覺……
這麽一想,就有些泛雞皮疙瘩,同時又不禁心頭突跳。
猶豫片刻,解予安拐着彎問:“你,會唱昆戲嗎?”
“昆戲?”紀輕舟擡頭看向他,倏而一笑:“怎麽,你想聽啊?”
解予安故作淡定道:“小時候常聽,你會嗎?”
“我有什麽不會,別說昆戲了,黃梅戲我都會,但你就別想聽了,反正我這嗓子是不打算再開張了。”
紀輕舟低頭作畫,感慨道:“诶,有些人有些事就是這樣,錯過了就回不來喽……”
解予安靜默下來,閉上了嘴,卻靜不下心。
過了幾秒,他忽然起身走向床邊,掀開被子坐到了床上。
“這就睡了?才八點半啊!”紀輕舟看了眼櫃子上的座鐘道,見對方兀自解着蒙眼紗帶,一副不理不睬的模樣,便問:“不會又生氣了吧?就因為我不唱給你聽啊?”
“困了。”解予安冷淡回了句。
“真困了?”紀輕舟歪了歪頭,佯作關切口氣問,“那你還聽泰戈爾詩集嗎?”
“……”
“聽不聽啊?”
外面風雨歇停,襯得屋內格外寂靜。
緘默十幾秒後,解予安靠在床頭,若無其事地“嗯”了一聲。
“嗯是什麽意思,我聽不懂诶。”
“……幼不幼稚。”解予安輕嗤了聲。
“嗯?什麽?”紀輕舟假作沒聽見,拉長語調道,“解元寶?回答哥哥的話。”
“……”
解予安暗暗磨了磨後槽牙,平躺到床上,拉起薄被蓋過胸膛一言不發。
紀輕舟見狀不由失笑,用着哄小孩般的口氣說道:“等會兒啊,先別睡,哥哥我馬上就畫完了,等會兒就來給你念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