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結算 皇天不負打工人
第47章 結算 皇天不負打工人
為了蹭沈南琦的車過來, 紀輕舟比計劃早到了半小時,才剛八點過半,就已經抵達了陸公館。
陸雪盈的父親陸順行, 紀輕舟早有聽聞,是個頗有權勢的政界名人,陸家的府邸雖比不上解家之宏偉氣派,但亦稱得上華美雅致。
由于來得過早, 進門以後,他便被傭人先請到了二樓的會客室,說是小姐太太還在吃早餐, 讓他等候一會兒。
畢竟是自己來早了, 紀輕舟對此毫無怨言,就安心地吃着桌上的堅果點心,喝着熱茶, 坐在沙發上等候。
雨日的天光昏暗, 但貼着姜黃色壁紙的會客室內亮着大燈, 光線通透明亮。
拱形的黑漆格子窗外,朦胧細雨綿綿不休, 玻璃上水珠串串滑落,反射着屋內吊燈的橙黃色燈光, 熠熠生輝。
約莫等了近二十分鐘, 陳顏珠母女總算踏着點到來。
一同過來的還有兩位女士,一位面龐圓潤, 五官秀美, 穿着藍色格紋的西式連衣裙,腳上是一雙中跟的T帶皮鞋,笑起來活潑嬌美, 和陸雪盈有幾分相似。
另一位則穿着顏色有些老氣的大袖子長袍,盤着頭發,梳着短短的齊劉海,長相溫婉,給人第一印象便是淑靜穩重。
“這是我妹妹陳夢儀。”陳顏珠先是指着那穿舊式長袍的溫雅夫人道,旋即又示意另一位時髦女士說:
“這位是雪盈的小姑,我丈夫的妹妹陸莊晴。她們平時一個住杭州,一個住南京,為了給雪盈過成年禮,就提前了數日過來上海游玩,又聽說紀先生你很善于做新潮的衣裳,便跟過來看看。”
陸莊晴瞧着也就二十三四歲的年紀,她俨然是個開朗外放的性子,聞言便撲哧笑道:“來了上海後才發現,現在趕時髦的夫人們都不流行穿洋裝,而改穿新樣式的旗袍了。
“我呢也是個喜歡趕時髦的,連忙去相熟的裁縫那定做了一件,結果聽雪盈說了才曉得,原來那新樣式的旗袍,最初是紀先生給解太太做的。”
“哦那倒不是,其實是裕祥的師傅做的,我只是給我阿姨提了個想法而已。”
“不必謙虛,我可是早從嫂子口中聽說了您的本事,原本雪盈生日宴的禮服都定好了,結果一看您的畫,立刻就更換了,想必是美得不得了,等會兒一定要叫我開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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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別再給我戴高帽了……紀輕舟心裏暗忖。
為岔開話題,就捧起那寬大的禮盒遞給陸雪盈道:“整套都在這裏了,你去穿上試試,有不合适的地方,我再做修改。”
陸雪盈接過禮盒時輕呼一聲:“有點沉啊。”
“面料本身是很輕盈的,但畢竟用料大,肯定會沉一點。”紀輕舟生怕她誤會自己給她用差料子,特意解釋了一句。
陸雪盈早就好奇自己的禮服成品是何模樣,接過後當場就打開蓋子瞧了眼,結果掀開盒蓋,發現那衣服外面還包了層紙,用金色絲帶打了蝴蝶結。
她懶得再拆開,問道:“包得這麽嚴密,看起來挺隆重,這我一人能穿上嗎?”
“我幫你穿,夢儀你招待客人。”
陳顏珠其實也相當好奇紀輕舟的手藝如何,如此吩咐了自己妹妹一句後,便起身帶着女兒去卧房試衣。
幾乎是她們母女剛出去沒多久,陸莊晴便眼珠一轉,迫不及待問:“紀先生如今是獨自在上海闖事業吧,可有定好親事?”
紀輕舟沒料到她一開口就是這種八卦問題,無奈笑道:“我已結婚了。”
“這麽早便結婚了?我看你的模樣,頂多二十一二歲吧?”
對一個已經做了好幾年社畜的人來說,這話可以稱得上是相當高的稱贊了。
“多謝您的贊揚,但其實……”紀輕舟于心裏算了算,說,“我是九二年生的。”
“九二年!那你還真是面嫩得很。”陸莊晴暗暗有些可惜。
1892年,比她大了三歲,年齡還算合适,聽聞又是沈南琦的外甥,家世也過得去。
雖說做的是裁縫職業,聽着不大像有前途的,但畢竟外貌條件優越,令她一見面便覺得很有好感的男人,委實罕見。
方才她險些連孩子的名字都起好了,誰知對方竟已結婚了。
陸莊晴想着又盯着紀輕舟那神采奕奕的眼睛瞧了幾眼,不由再次于心裏感嘆,真是可惜……
陳夢儀自然清楚她問幾個問題的目的。
雖覺得這姻妹如此詢問一個陌生男人的私事,着實輕浮大膽,毫無大家閨秀該有的含蓄莊重,但陸莊晴到底是這座宅子主人的親妹妹,她也沒什麽立場阻攔她。
故等兩人對話稍歇停,她便立即插口轉移話題:“紀先生,依您看,我若想做新式的旗袍,什麽樣的顏色款式最适合我?”
紀輕舟捧着茶杯,稍微打量了她兩眼道:“這得看您想要走什麽樣的路線。旗袍的款式有很多,但大部分都很适合像您這樣的成熟女性穿着,只要避開那些過于老氣和嬌豔的顏色,就完全可以依照您自己的喜好多做嘗試。”
陳夢儀本是為了岔開話題,就随意問了句,自身對新穎服飾并不怎麽感興趣。
但是女子對美麗的衣服總是心存幾分向往的,眼下聽他如此一鼓勵,也不禁有些躍躍欲試。
随即便問:“那您最近可有空閑,我在上海認識的裁縫不多,不若就在您這定做一件吧?”
在她看來,能被自己那眼光苛刻的姐姐看中的裁縫,肯定是有些真材實料的,即便盲買,踩雷的可能性也很小。
“我的工期目前不算滿,但少說也要等上十幾二十天,您應該不會在這住太久吧?”
陳夢儀聞言,頓時覺得麻煩,又打起了退堂鼓。
陸莊晴見她猶猶豫豫的,便接話道:“沒有關系的,做好了就直接送到這來,回頭讓嫂子寄給你便好。”
“這倒是可以。”陳夢儀點點頭,說:“那您等會兒給我留個地址吧,我去您店裏挑個料子。”
她約莫是把紀輕舟的鋪子當成了裕祥那般大規模的時裝店,還以為店裏就有諸多的料子可供挑選。
紀輕舟也不好意思說自己店裏無料可選,考慮片刻道:“要不這樣吧,等會兒給陸小姐試完了禮服,您找個紙筆給我,我直接按您要求繪制一套,您滿意的話,給我您的身體尺寸就行,就不必多跑一趟了。”
還能這樣?
陳夢儀真是頭一回碰到這種當場給人設計衣服的裁縫。
一方面覺得這年輕人想法花裏胡哨的,擔憂他會否不大靠譜,另一方面又覺得這似乎還挺厲害……躊躇片晌道:“您要紙筆是嗎?隔壁房間倒是有,不若我現在去給您取來吧。”
她說着,正打算起身,這時會客室的木門從外面開啓,先是陳顏珠滿面笑意地走了進來,随後便是換上了禮服的陸雪盈。
陸雪盈方才還是半披頭發的模樣,這會兒為了更好地突顯出禮服的挂脖設計,就特意将長發盤在了頭頂,露出了纖細而白皙的脖頸。
她穿着那套煙熏紫的削肩禮服款款走進屋裏,暗金色的絲織披肩随意搭在雙臂上,走動間,鑲着金色緞邊的裙擺輕盈躍動,香肩細腰若隐若現,既具有少女之俏麗,又多了幾分成年女子的嬌豔柔美。
“诶呀我的小侄女,怎一下子變成優雅大美人了,這還是你嗎?”
陸莊晴一瞧見陸雪盈進來,便立刻起身走了過去,近距離欣賞着她的裝扮。
“果真很漂亮啊這裙子,裙擺一層層的延長,跟花一樣綻開,怪不得你們要換禮服,實在太美了……”
若說方才,她對紀輕舟的恭維只是為了引起對方的注意,此刻親眼見到這禮服的全貌後,陸莊晴頓然對紀輕舟的行業前景改觀了。
這哪裏還是裁縫?這是創造美的藝術家啊!
“小姑的意思是,我以前不夠優雅嗎?”陸雪盈剛揚起眉毛歪了歪腦袋,做了個不成熟的小動作,馬上又抿唇微笑,恢複了優雅站立的姿态。
“你以前是什麽任性樣子,小姑還不清楚嗎?”
陸莊晴輕哼了一聲,用開玩笑的口吻道:“你爸不止一次跟我抱怨,說像誰不好,偏偏像了你小姑我,還說我教壞了你,真是天大的冤屈,他怎不想想我倆都是誰帶大的,不該反思反思自己嗎?”
陸雪盈自己也附和:“正是這個理。”
随即她緩步走到了茶幾旁,看向紀輕舟問:“紀先生,你覺得我穿上可合适?為何我總感覺與畫上的有些差別呢,是因為我不夠高嗎?”
“畫稿上的人體比例是經過誇張處理的,真人能穿出你此刻的效果就不錯了,回頭你可以搭一雙與之匹配的高跟鞋,粉色的,金色的都可以。鞋搭得好,整體才會更協調美觀。”紀輕舟實話實說道。
他對陸雪盈的穿着效果還算滿意,也慶幸還好對方是挑選了這套。
陸雪盈身材其實不算瘦弱,但因為骨架小,長相又偏于甜美,視覺上便會給人一種玲珑嬌小之感。
相比起那套隆重華麗的黑蓮花裙,的确是這一套的風格更為适合她。
陳顏珠一直在旁注視着他們未開口,方才幫助女兒穿上這禮服時,她就已經被驚豔過了,如今望着這畫面,倏然有些感慨。
她放在掌心裏寵大的女兒終究是要成年了,穿上這禮服裙,完全是可自主出入社交場合的大人模樣了。
“尺寸上合适嗎?趁現在還能再修改,有問題就提出來。”紀輕舟随後道。
“嗯……裙子尾部稍微有點長,但是改短了估計不好看……”
陸雪盈低着頭看了看裙擺,考慮了幾秒後,語氣明快道:“可以,就這樣吧,反正我到時還要穿高跟鞋。”
聽她這麽說,紀輕舟也不由松了口氣。
這筆訂單結束,就意味着他可以休息幾天了。
正這麽樂觀地想着,忽然,他的眼前冒出一本筆記本,和一支自來水筆。
陳夢儀原先還有些猶豫不決,一見陸雪盈的禮服做得如此漂亮,縱使款式新潮并非她所能接受,也不得不承認這衣服實在美得晃她眼睛。
一個審美好且手藝高的裁縫可遇而不可求,于是就下了決定,去隔壁房間取來了紙筆。
“夢儀,你這是?”陳顏珠疑問地看了看自己性格穩重的妹妹。
陳夢儀微微笑道:“奧,我方才與紀先生聊好了,在他這定做一件新式的旗袍,他說可以當場給我繪制一件,免得我多跑一趟了。”
“這樣啊,那紀先生來得及做嗎?”
陳顏珠表面問的是她妹妹的衣服能否在離開上海前完成,實際是擔心對方将自己那套灰色禮服的工期拖延太久。
“這我們也聊好了,屆時先送到姐姐這,你有空就給我寄過來吧。”
“那……好吧。”陳顏珠遲疑了一下,答應下來。
旋即似不經意地朝紀輕舟道:“紀先生,既然雪盈的禮服沒問題,那就可以結尾金了。我記得是定金十元,還需再付五十八元對吧?再加上我那一套禮服的十塊定金,等會兒一并給你拿過來。”
我還沒開價呢,你怎麽就确定是十元定金……
紀輕舟接過紙筆的同時,猶豫了幾秒,還是決定現在先把價格講清楚:“您的那套禮服,胸衣、裙子、披肩、手套,這四件的定制總價是八十八元,若要加上帽子,那價格可能就非常昂貴。
“您應該還記得,那頂真絲小帽,上面有鑲嵌羽毛和非常多的寶石。當然了,這也可以選用效果差不多且便宜的拼合寶石或半寶石,甚至是玻璃代替。具體用什麽,得看您的預算。”
陳顏珠聞言難得有些糾結,倒并非說她不舍得花這錢,但相比用名貴寶石裝飾帽子,她更願意将那些珠寶做成項鏈或胸針穿戴在身上。
左右屋裏的都是自己人,她也不必在乎什麽面子,便直接開口道:“就穿那麽一兩回的,沒必要用什麽特別名貴的寶石,你盡管找到接近圖上效果的寶石裝飾就好,但也千萬別用玻璃,太廉價了,帽子的價格控制在八十元內,我是可以接受的。”
紀輕舟将她要求記在心裏,道:“好,那定金五十,工期一個月可以嗎?”
定金五十塊是稍微高了些,但考慮到制作帽子的原料就比較昂貴,陳顏珠也可以理解。
至于工期一月,對于個人裁縫店來說也是正常所需,況且她要參加的舞會在八月初,現在不過六月下旬,肯定是趕得及的。
想到這,她點了點頭,語氣輕松地說了聲“好的”,随後便帶着陸雪盈回房去換衣服。
等着這母女二人再度離去,紀輕舟坐回沙發上,邊翻開空白筆記本,打開自來水筆的筆帽,邊看向另一位陳女士問:“您職業是什麽?偏好什麽顏色?什麽風格?”
“我沒有職業,硬要說的話,偶爾會寫些詩稿寄去報社,”陳夢儀雖不知他這麽問的用意,還是做了回答,“顏色我喜歡素淨的,可以有一些小花樣,但整體最好是偏于古雅傳統的……”
紀輕舟邊聽她講述着,邊快速地紙頁上畫了個長身玉立的模特。
稍作思索後,畫了一幅全開襟、有胸省而無腰省,只微微有點收腰效果的長款旗袍。
“夏天到了,袖子稍微短一點,到小臂中間位置,能接受嗎?”
“可以吧……這倒不是什麽大問題。”
随後,紀輕舟又根據記憶裏自己剪過的那些面料小樣,從中挑出了一款符合對方要求的花樣,在旗袍上若隐若現地畫上了一些連錢紋。
還不到十分鐘,一幅相對完整的設計圖完成,紀輕舟把它遞給了陳夢儀,解釋道:“面料的花紋效果大概就跟圖上一樣,印花比較淺,顏色的話,底色為松綠色,印花部分是月白色。”
陸莊晴原本坐在另一張沙發上,聞言也很是好奇,就起身過來坐到了陳夢儀身邊,探着身子看她手裏的畫。
“诶,很漂亮啊。”陸莊晴一直覺得傳統紋樣老氣,而也不知是畫工原因,還是出于款式效果的襯托,這銅錢紋的旗袍給她的感覺竟意外的輕松舒适。
陳夢儀來上海後見過不少穿新式旗袍的女子,但不是太過于時髦出格,便是普普通通的無甚特色,故而一直對這新流行的袍子沒什麽感想。
而這件旗袍卻設計得很是合她眼光,既有新式旗袍之修身倩麗,又不乏傳統風味之溫柔娴靜,令她越看越是喜歡。
不由得微笑道:“蠻好的,那就按您畫的這個來吧。”
“好。”紀輕舟幹脆地合起了筆帽,心底暗暗嘆了口氣。
雖說有錢賺是好事,但欠的單子太多,壓力也挺大的!
又過了一陣,陳顏珠過來,送來了包括尾款和兩件新訂單定金在內一共一百一十塊的銀圓。
這些銀圓每十塊用牛皮紙包成一卷,放在一起着實很有些分量。
紀輕舟沒多說什麽,直接把十一卷銀圓都收進了包裏。
錢這種東西,總是再多也不嫌重的。
随後陳顏珠又在口頭上邀請了他過幾日來參加女兒的生日宴,紀輕舟微笑應了聲,便起身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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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陸家時有汽車可蹭,回去就只能擠電車了。
雨天的空氣潮濕粘稠,電車上充斥着一種渾濁的味道。
紀輕舟抓着手感黏膩的欄杆,按着沉甸甸的背包,凝視着水汽模糊的車窗,于心裏計算着開店以來的總收入。
之前林林總總的大小訂單除去面輔料成本、房租水電等的開銷後,純營業收入差不多是八十元,今日這尾款一結算,再算上定金,便足有一百九十元。
除此之外,還有沈南绮給的零花錢,這三個月加起來也有八十元了。
但由于要給員工開薪水,包午餐費,而他自身日常開銷也不大節省,想吃什麽便買什麽,想喝咖啡便直接包月,所以沒剩下多少錢來,算了算大概還有三十二塊銀圓。
雖說那定金裏包含了衣服的成本費,但不論如何,至少此刻,他的存款總額加起來,好歹是突破兩百塊了。
日後若再有報社每月六十四元的稿費進賬,那收入就更為穩定了!
要知道此時的高薪階層,英美留學歸來的博士生,月薪兩百已是相當為人所欽羨的對象了。
他這小成衣鋪老板能在不到三個月時間內攢下這些錢來,着實算運氣不錯的。
紀輕舟想到這,不由得一笑。
很好,皇天不負打工人!
進展順利,前途明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