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好消息 你說的這肥料它正經嗎
第46章 好消息 你說的這肥料它正經嗎
午後, 正是昏昏欲睡的時候。
鋪着拼花木地板的小房間內,因終年曬不到日光,顯得異常的昏沉暗淡。
這裏原本是解家給傭人提供的裁縫間, 如今俨然已經被紀輕舟鸠占鵲巢,靠窗一旁角落的女體人臺上穿着白色繡花的禮服裙,另一邊,淡灰紫的長禮服上半身搭在縫紉機桌臺上, 裙身則平展延伸至旁邊的沙發椅上。
紀輕舟坐着一條小凳子上,低着頭,捧着裙擺, 拿着穿了金色絲線的手縫針, 将暗金色的緞邊細致地縫在裙擺邊緣。
這真絲喬其的料子不僅輕薄還有褶皺,不貼襯壓根沒法車縫,想要線跡整齊, 效果美觀, 還是只有手縫最為靠譜。
不間斷的重複操作有些無聊, 但紀輕舟已然習慣了這份工作,不會覺得枯燥。
專注地縫完一段後, 他正要再穿絲線,擡眼卻見門邊站了道黑色身影。
“嘶!”紀輕舟不禁心口一跳, 皺眉道:“你走路能不能大點聲, 把我吓死了,你可就成鳏夫了。”
被詛咒的解予安漠然不動, 聞着房間內充斥的紡織品特有的沉悶氣息, 問:“準備在這開分店?”
“這個麽,機器就得多用用才順滑,放久了容易生鏽。”
紀輕舟随口搪塞, 爾後岔開話題:“你有事?”
“邱文信找你。”
“現在?”
“在會客廳。”解予安簡言回了句,便慢悠悠轉身,作勢要往走廊東側走去。
紀輕舟頓時想起了畫報投稿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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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文信既然特意來找他了,那多半是有好消息,否則直接來封信婉拒了便成。
想到這,他立刻放下裙擺,将手縫針插到針插上,起身拍了拍衣褲上的細小纖維,推了推解予安的後背道:“走走走,跟你一塊過去。”
到了小會客廳附近,遠遠的,紀輕舟就聽見了獨屬于駱明煊的大嗓門從裏邊傳來。
“這小子怎麽也來了。”
他咕哝着,轉動門把手開門,進屋便見駱明煊和邱文信一人占據着長沙發一端而坐,手裏都拿着一只盛滿楊梅的果盤。
兩人一邊倚着沙發扶手閑聊,一邊吃着新鮮上市的楊梅,姿勢放松得好似在自己家中。
“來啦?”駱明煊打了聲招呼,點了點桌上的竹籃道:“信哥兒家鄉的楊梅,今早送來的,趕緊嘗嘗,新鮮得很。”
“信哥兒來找我是有正事,你小子來做什麽?”
紀輕舟拉着解予安胳膊,将他安置到一旁的單人座椅上,随後拿了只果盤,從籃筐裏撈了十幾顆楊梅放進盤裏,塞到了解予安手中。
自己則只拿了兩顆,邊吃邊在另一張椅子上落座。
不是他不愛吃,只是吃的時候難免會想到藏在裏頭的小蟲子,就吃兩顆嘗嘗鮮得了。
“少瞧不起人啊,信哥兒有正事,我自然也有!”駱明煊說罷,“噗”的一聲,往垃圾桶裏吐了粒果核。
“哦?那你倆誰先說?”
駱明煊朝對面一擡下巴道:“讓信哥兒先來,我這重要的事得放到後頭說。”
其實不用他抉擇,紀輕舟已經先一步看向了邱文信。
邱文信像只樹懶般慢吞吞地放下盤子,伸手探進衣襟,不知從哪掏出了幾張折疊的畫稿,放在茶幾上,口吻溫和說道:“我們報社內部商量過了,一致通過了你的畫稿,所以就按原定計劃出半月刊畫報,一幅八元同你約稿,如何?”
“可以。”紀輕舟瞟了眼偷偷摸摸拿過畫稿去翻看的駱明煊,沒有理會他,接着問邱文信:“那一期需要幾幅畫稿?”
“暫定是八幅,”邱文信回道,“除此之外,還需要你對畫上的衣裳配飾做些簡略說明,文字無需花哨,釋義清晰即可,之後,我們幫你潤色一番。”
紀輕舟了然點了點頭:“那這麽說,我一個月需要提供十六張稿子?”
聽他這麽問,邱文信似有些難為情,不大好意思地說道:“雖說我們報社內部都更看好你的時裝畫,但我爹還是認為曼妙柔美的女子畫像會更受歡迎,所以同時也向另一位劉先生征了稿,同你是一個價位的。
“但你倆畫風相距甚遠,印在同一報面上不夠協調,便決定将你二人分期出刊,你的時裝圖集中在月初,那位劉先生的美人圖放在月中,先出三月試試,之後看銷量再定畫報風格。”
“奧……”紀輕舟明白了,合着自己還得和另一個畫師競争這個崗位。
他倒也能理解,時尚雜志的概念放在現在還是太前衛了,縱使是站在新潮思想前端的報業工作者,對此也有些摸不着底,想要先試試市場反應也是正常想法。
“那具體什麽時候開始出刊?”
“八月一號。”邱文信見他似不在意這點,神色放松許多,“不過這個畫報我們是外包給石印局做的,印刷需要些時間,我們審核稿子、編輯校對也要時間,你起碼得提前半月把稿子送來我們報社。”
那就是每個月的月中之前交稿,還行,時間相對充裕……紀輕舟點了點頭,揚起嘴角道:“那就這麽定了。”
八幅圖,一張八元,也就是六十四元每月的稿酬,和普通的報社編輯薪水差不多,也稱得上是高薪人士了。
“诶!等等,這是元哥吧?”駱明煊翻了半晌的畫稿,總算是翻到了最後一張。
憑借着對好友氣質的熟知,他一眼認出了畫中人是誰。
邱文信聞言,第一時間觀察了解予安的表情,見他一派淡然自若,對畫上內容一點也不好奇,便知這模特多半是對方自願擔任的了。
虧他之前還猜測過,是不是紀輕舟仗着他好友眼睛看不見,便偷偷畫了他人,還想趁今日幫他讨讨公道……
邱文信吃了顆楊梅,啧了啧舌頭。
年紀輕輕的,真是不争氣……
“畫得真好,太傳神了,好一個風度翩翩的貴公子!”
駱明煊看着畫稿,很是羨慕,忍不住朝紀輕舟請求道:“輕舟兄能否給我也畫上一張,我也想穿得這樣風度翩翩,我自願免費做你模特,行嗎?”
紀輕舟笑了一聲,剛要開口,就聽解予安先一步接道:“你有什麽值得他畫的?”
“诶,元哥,你是失明了半年,對世界的認知大大落後了。我現在已是個時髦俊男,走上大馬路,甭管男女老少都得扭頭看我幾眼,我怎就不值得一畫了?”
解予安偏頭朝向紀輕舟道:“那你給他畫只猴子罷。”
“元哥,我生氣了!”駱明煊佯作氣憤地威脅了一聲,見解予安無動于衷,便又扭頭委屈巴巴望着紀輕舟。
“猴子也不易畫,以後再說。”紀輕舟要是空閑也就答應了,但他忙得很,實在無暇應付這大少爺的要求。
“你趕緊說吧,什麽事情找我?我待會兒還得去做衣服。”
被他這麽一催促,駱明煊也不好再耍脾氣,老實巴交說道:“哦,其實也不是特別重要的事,就同你說一聲,我們和貝爾洋行買印花機的合同已經簽了,最終定價是二千五百五十元,包含一臺滾筒印花機,一臺半賣半送的二手平網印花機,還有稅費運輸費用等,價格貴是貴,好歹是買着了。
“聽那榮經理說,機器從英國過來,估摸得要兩月,待機器到了,我們那印花廠小作坊便可開工了,我與大哥已商量好,屆時他拿百分之四十五的股份,我拿五十五,再從我那分你百分之十,如何?”
“不必那麽多,畢竟我一分錢也沒投入。”
“話不能這麽說,我只是買出資出地買機器,這之後的生意如何,賺得是多是少,那都得看你。”
紀輕舟剛要開口讓他再好好考慮考慮,駱明煊馬上又擡手打斷他,一錘定音道:“就這麽定了,分你百分之十,不必跟我還價!”
紀輕舟無奈嘆氣,說道:“好吧,這番好心我便收下了,不過駱明煊你以後和人談生意,真得同解予川那些前輩們學學,否則這仗義疏財的毛病,我真怕你被人騙了。”
“不會,我是把你當成自己人才大方,換成別人,休想占我一分錢便宜!”
“這點我可作證,”邱文信笑呵呵地插言道,“別看這小子傻乎乎很好騙的樣子,他也只對兄弟仗義,對其他不相幹之人,那是一毛不拔。”
“是嗎。”紀輕舟挑了下眉,對此很有些懷疑。
畢竟在他剛認識駱明煊那會兒,對方就先是以成本價賣給了他一匹蘇羅,之後更是花大價錢從他那買了件皮衣,不像是邱文信口中大智若愚的精明人。
還是說,是因為解予安的關系,他才一見面就把自己劃分進了好朋友行列?
紀輕舟想着,目光就轉向了解予安。
對方正拿起一顆楊梅放進嘴裏,過了十幾秒後,又塞了一顆。
紀輕舟盯着他看了片刻,倏然疑惑:“解元元,你吃楊梅怎麽不吐骨頭啊?”
“咽了。”解予安神色自若回道。
“啊?那完了,你的肚子裏要長楊梅樹喽。”
紀輕舟手肘撐在扶手上,托着側臉看着他,語氣中帶着股哄騙小孩般的意味。
“這豈不正好,”駱明煊馬上看熱鬧不嫌事大地接道,“明年的這個時候,就不必花錢去市場買楊梅了,咱們幾個一塊到元哥肚子裏去摘新鮮的。”
“今年種下的楊梅明年可結不了果,那得讓輕舟多澆水施肥,悉心照料着。”邱文信也跟着打趣。
紀輕舟聞言失笑:“你說的這個肥料它正經嗎?”
“紀輕舟。”解予安暗含警告意味地叫了聲他的名字。
“好好好,我不說了!”
紀輕舟還是沒忍住笑了幾聲,随後正了正神色,看向邱文信道:“信哥兒,合同帶了吧,趕緊簽了,我得去幹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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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是否是入了夏,天氣悶熱的緣故,大家似乎對裁制新衣這件事降低了熱情,一連數日,店裏都未接到什麽生意,多是些縫縫補補的碎活,每天掙個三角五角的,勉強抵個房租水電的花銷。
不過這段時間,紀輕舟也确實空不出手來,每天都泡在解公館樓下的裁縫間裏,做完了禮服做手套,縫完了手套,又要給披肩鎖邊。
眨眼四五日過去,趕在陸小姐生日五天前,鳶尾花裙套裝終于縫制完成。
這日周一,天色灰暗,陰雨綿綿。
昨天傍晚,紀輕舟給陸家通了電話,約好了今晨九點鐘的樣子去陸家給陸雪盈做試穿修改,故今日一早,吃完飯便準備出發。
陸家府邸位于公共租界,靠近天後宮一帶。
沈南琦得知後,就讓他蹭了趟車。
左右她搭乘火車去蘇州,肯定要經過公共租界,稍微繞個路而已,不費什麽工夫,也省得紀輕舟再抱着個大盒子擠電車了。
“前日開始進黃梅天了,估計起碼還得下上半個月。”
上了車後,沈南绮一面整理着衣袖,一面語氣不怎爽快地說道,“又潮又悶的,真是難受。”
紀輕舟身為一個紹興人,對梅雨季也相當之熟悉,望了眼車窗外雨霧缭繞的陰沉街景,苦笑一聲道:“待出了梅就是酷暑了,都一樣難受得很。”
“我倒寧可熱一點,好歹能見着太陽。”
沈南绮随口回了句,看向他手裏抱着的表面印有“世紀”二字毛筆字标識的牛皮紙盒,道:“你這包裝倒是不錯,搞得蠻高檔的,這上面的字,是元元給你題的?”
“嗯,求了三分鐘才答應給我寫的。”紀輕舟簡單說道,“盒子是紙貨店定做的,還挺貴,兩角一個,我就先定了十個。”
“這樣的話,我那套裙子便不必搞什麽包裝了,給你省些錢。”
沈南绮笑了笑,旋即想起一事道:“對了,我前陣子見到了楊新枝,她那件旗袍是在你這做的吧?那顏色素是素了點,還挺好看的,适合我在學校穿。幹脆你先給我排個單,待你有空了再給我做上那樣一件,但我不要那些小花邊,嗯……稍微收點腰,錢我回頭再給你。”
“好,不過錢就不收您了,反正料子便宜,做起來也方便。”
紀輕舟這麽說倒不是因為他大方,而是前陣子沈南绮才給了他三十元的本月零花錢。
無緣無故又多給了十元,令他怪不好意思的。
左右做一件苎麻旗袍成本最多一兩元,即便按店裏收費标準加上工費也就銀圓五六塊,不必和沈南绮斤斤計較這點錢。
“那成吧。”沈南绮也沒多勸,眼看着快要抵達目的地,她話口一轉道:“元元自幼便讨厭下雨,你這幾日若不忙,就多在家裏陪他說說話,我看他還挺樂意跟你聊天的,你在的時候,他精神都要好許多。”
是聊天還是鬥嘴吵架?
紀輕舟心裏腹诽了一句。
不過他也确實打算在近期休息個兩三天,自己做老板是沒有假期的,但人還是得勞逸結合,一直跟陀螺似的轉個不停,大腦得不到休息,靈感也會枯竭。
今日若能結束陸雪盈的禮服定制單,後續的工作也就只剩施玄曼的中式連衣裙和沈南绮剛下的這單旗袍了。
施玄曼的連衣裙工期是在下月五號前,暫不着急,沈南绮的這件旗袍也可以稍微放一放。
嗯,陳顏珠的禮服還沒下定金,目前也沒十分确定就在他這定做,暫不列入計劃。
至于給報社的畫稿,反正可以窩在家裏畫,就權當給自己放假了。
腦子轉了一通後,他幹脆應道:“好,那我這兩天多在家裏陪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