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時裝畫 強扭的瓜未必不甜
第45章 時裝畫 強扭的瓜未必不甜
上回聽到紀輕舟這樣的語氣, 還是在對方懇請自己給他的商标題字的時候。
解予安頓時料到他估計又有什麽事情想求自己了,便好整以暇地坐在沙發上,平靜開口道:“有話直說。”
盡管知道他看不見, 有求于人時,紀輕舟還是下意識地露出了和善的微笑,語氣難得柔和說:“你能不能做一回我的模特啊,我想給你畫一幅時裝圖。”
“什麽?”盡管知道他提出的多半不是什麽尋常事, 聽到說讓自己做模特,解予安仍有些驚訝。
“為了給滬報館的投稿增加點成算,我想畫一幅一般畫師不大注重的男士時裝。”
紀輕舟實言道, “而你是我見過的人裏, 身材比例最好的,長得也最契合我審美點的,所以想以你為模特, 繪制一幅時裝畫。你放心, 這圖只用來過審, 不會登報紙上去。”
解予安眉尾微動,這要求令他感到很是為難, 但對方所言又着實誠懇……
考慮幾秒,就壓着嘴角道:“我為何要幫你做這種事?”
“所以你是不同意了?”
“我同不同意重要麽, 筆在你手上, 我也阻止不了。”
紀輕舟“嘶”了一聲:“我在你眼裏到底是什麽形象?有這麽不守規矩嗎?”
“你還懂規矩一詞?”
“話不投機半句多。”紀輕舟撇了下嘴角,幹脆蓋上速寫本道:“既然你不配合, 那我只能明天去店裏, 讓祝韌青做我模特了。”
“……”解予安蹙了下眉,問:“不是說只有我能勝任?”
“沒錯啊,你和祝韌青的氣質又不一樣, 以你的外貌氣質特征為參考所做的設計,自然只有你能勝任模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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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輕舟口吻自然道,“但同樣的,給祝韌青設計的衣服也只有他最适合穿着,這不好理解嗎?”
“玩文字游戲?”
“你非要這麽誤解的話,我也沒有辦法。”
解予安嘴角略微下沉,一言不發地考慮了片刻,道:“我幫你,有何好處?”
紀輕舟聽出他的意志松動,語氣和緩道:“我一個小小的裁縫店老板,還能給你解二少什麽好處?最多就是等我有空的時候,把這套給你設計的衣服做出來送你。反正你之後肯定得參加什麽宴會酒席之類的活動,總有用得着的時候。”
“我缺衣服?”
“那你到底同不同意嘛?別磨蹭行不行?”
解予安還想拿會兒喬,聽他語氣催促起來,便故作鎮靜道:“開價吧。”
“開什麽價?”紀輕舟疑惑了一下,旋即反應過來,他是同意了自己事後給他做一套衣服作為勞動報酬的提議,并且還打算支付那套衣服的定制費!
一瞬間,他又扭轉了解予安此人刁鑽又刻薄的感觀,覺得這人真是實誠又大方,單從這方面看,實在是個值得深交的朋友。
“錢不着急付,等我開始動手做了再說,說不定之後面料價格會漲呢?”紀輕舟話是這麽說,實際不過是懶得動腦子算錢。
“不過你放心。我是良心商人,不會多收你一分錢。”
解予安并不在意這點,随後就道:“怎麽配合?”
“你先站起來,站一會兒,随便怎麽站。”紀輕舟不敢要求他太多,在解予安起身之後,便攤開了本子,拿起了鉛筆。
正待好好觀察解予安的形體面容,提取靈感元素,随即發現這家夥走到櫃子旁邊後,就一動不動筆直站立了,渾身透着種不自然的僵硬感。
這人在緊張什麽,平時不是很能裝的嗎?
成天拽得跟二五八萬似的,怎麽這會兒要用上他了,就開始手足無措了?
“在幹嘛?站軍姿嗎?”他不禁開口詢問。
“……”解予安也确實有些尴尬,眼前雖是一片漆黑的,卻仿佛能感受得到對方的目光正停留在他的身上,并且稍後還将端量他身體的一處處細節,拿着筆描畫下來。
這種事情,光想象便感到極不自在。
紀輕舟輕輕咋舌,實在看不過對方那堪比木頭杆子的姿勢,便起身過去,往他手裏塞了根手杖。
手裏拿着道具,好歹會放松一點。
接着又拉着他的胳膊,将人帶到了窗子旁,語氣輕快說:“你就靠着這窗框吧,放松一些,想想什麽有開心的或者值得期待的事情。”
解予安一邊聽話照做,背靠在窗框邊上,一邊心不在焉接道:“沒有。”
“總有一些的吧,”紀輕舟想了想,說道:“那我明天給你買酥魚吃?”
“以為我跟你一樣嘴饞嗎?”
“你上回不還挺喜歡吃的嗎?和駱明煊搶着吃,買的半斤酥魚全進你倆肚子裏了。”
解予安略無語地偏過了頭,神色狀态卻是一下子松弛了許多。
紀輕舟見狀,就立刻坐回了沙發上,拿起畫本鉛筆盯着他琢磨起來。
解予安的頭身比實在出色,頭小而肩膀寬闊,腰窄而身形修長。
那雙大長腿雖然被寬松睡褲遮擋着,但從略微彎曲的膝蓋位置來看,小腿與大腿比例接近相等,甚至可能比大腿更長一點。
這種身材,簡直就是一個天生衣架子,不論穿什麽,都極為協調均衡,給人視覺以卓然舒展之感。
如此一來,給解予安設計衣服既簡單又不簡單,就因為他百搭,穿什麽都好看,便難以突出設計師的才能。
紀輕舟思索了一陣,在民國時期,男士穿得最多、接受程度最好的時裝還是西服,太新潮的,他怕報社的人難以接受和理解,便還是準備給解予安設計一套西裝。
而考慮到他衣櫃裏都是十分貼合身形的、線條硬朗而典雅的英式西裝,就打算給他設計一套衣帽間裏沒有的款式。
嗯,線條柔軟流暢的意式風格就不錯。
版型寬松的雙排扣西服,肩部線條不必太硬挺,領子就選擇貴氣商務的戗駁領,面料一定要足夠精致整潔、啞光但具有垂感,走動時最好能呈現流水般的流暢弧度……
襯衣領口還是選用最精簡的普通翻領,搭配暗色斜條紋的傳統領帶,沉穩儒雅不失莊重。
至于西服的顏色,可以選擇接近于黑色的鶴灰,陰暗處看是黑色,而當有光打在西服上時,又将呈現低調的金屬光澤。
屆時需要的話,外面還可以再增添一件肩線流暢的巧克力棕色大衣,戴上一頂大禮帽,是為秋冬穿搭之模版。
紀輕舟邊注視打量着解予安,邊時不時地垂眼作畫,快速地在紙頁上打了個穿西服的男子輪廓。
接着頭也不擡道:“可以了,你回來坐吧。”
解予安有些詫異于他的速度,據他所知,那些畫家的模特時常需要保持一個姿勢一兩個小時以上,而他才站了十幾分鐘。
紀輕舟如此迅速就畫完了?認真畫了嗎?
他略感猶疑地回到了自己的沙發上就坐,伸手摸到茶幾上的青瓷杯,端起喝了口水。
紀輕舟大致定下西服廓形後,就将筆觸挪到了畫上男子的脖子以上部分。
衣服的細節可以之後再琢磨,既然此刻解予安就乖乖坐在自己面前任他參考,自然得先畫完他的臉。
他旋即便依照對方此刻的發型,畫了個三七分背頭,繼而是稍稍帶點弧度的修長眉毛,高而挺直的鼻梁,不厚不薄也沒什麽弧度的嘴唇,棱角分明的臉部輪廓線……
待到了眼睛部位,他稍微猶豫了一下才下筆。
他僅見過對方閉着眸子的神情,而恰好他也不擅長勾勒這種眼神的細節,閉着的眼睛反倒更方便他創作,于是便就這麽畫了。
解予安聽着耳邊時而傳來的“唰唰”聲響,很有些好奇,他會把自己畫什麽樣子。
又過了十幾分鐘,他聽見對面的筆觸聲停止,就忍不住問:“畫到哪了?”
“基本畫完了,明天把細節填充一下,再上個色就行。”
解予安“嗯”了一聲,忽感悵然。
這幅畫他不知要什麽時候才能看得見。
紀輕舟瞧着畫上那矜貴而冷肅的男子畫像,心裏正得意,聽見他應聲,擡頭看向對方,才隐隐察覺到解予安此刻情緒似乎有些沉郁。
他稍作思索,補充說道:“我給你描述一下吧。在我潔白的畫紙中央,有個沉着穩重的優雅男子,他穿着直筒廓形的寬松西服,一只手插兜,一只手拿着手杖,四十五度低着頭,垂着眼睛,好像在數地上的螞蟻。”
“我不會幹這種無聊事。”
“打個比方嘛,也可以是喂鴿子,對着水潭照鏡子,或者是很無聊地站在馬路邊,等待即将赴約的對象。”
他的描述雖簡短,倒是十分生動形象,解予安腦中頓然浮現出了類似的畫面。
當然了,受今日經歷影響,畫面的後續,等來的對象毫不意外是一個散漫的白襯衣青年。
他雖看不見他的面孔,但可以肯定對方手裏拿着一袋鹵雞爪。
想到這,解予安心情陡然好轉,嘴角微微牽起,旋即又習慣性地壓平。
過了會兒,他狀似漫不經意地問道:“什麽時候開始做,可要量尺寸?”
“還早着呢,現在做了你也穿不了,等天氣要轉涼了我再給你做吧。”
紀輕舟随口安撫着他,将畫本和鉛筆放在茶幾上,起身打了個呵欠道:“洗澡去了,你困的話先睡吧。”
聽着他腳步聲離去,解予安抿了抿唇,倏然有一種被忽悠了感覺,心底難言地悒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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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平街,滬報館。
到了午餐點,金燦燦的陽光灑滿了路面,而忙碌了一晚的袁少懷才剛剛起身。
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長衫,打着呵欠走下樓梯,去附近的小吃鋪吃了排骨面作為午飯。
回到報社時,又順便去樓下取了今日的信件。
雖然距離上次取信可能還不到一日,但報社的工作性質就注定了他們每天都會收到無比多的郵件。
這裏面有他人寄來的稿件,讀者的真情流露或咒罵,不大重要的一些新聞八卦投稿,以及一些私人信件等等。
他單手夾着厚厚一沓信封郵件,一邊上樓,一邊低着頭大致地翻看着寄件人。
突然,一封外表平平無奇但是信封上印着金豐公司全稱的信件映入了他的眼簾。
這名稱于本地人而言可謂是赫赫有名的,光是看見這幾字,便不由心生欽羨,覺得能拿這信封發件的肯定是在金豐公司的高層工作,那多半是高學歷高薪水的體面人。
而随即,他一看寄信人,卻又有些疑惑。
“這是紀兄的畫稿?怎麽會用金豐公司的信封?他不是成衣鋪老板嗎,還為解家工作?
“等等,解予安……解?”袁少懷此時才陡然回想起那日來做客的蒙眼男人,莫非對方竟是解家人?
那氣場派頭,還真挺有可能!
“豁,信哥兒的朋友竟是解家人,真是深藏不露……”他嘴裏嘟囔着,先抽出了這一信封,到了樓上後,就将剩下一疊信件暫時放到了公共區域的桌臺上。
爾後動作熟練地用尺子拆開封口,取出了裏面的畫稿。
四張畫稿交疊對折着,一展開,入眼便是一位娉婷窈窕的女郎。
她穿着青瓷色的長款收腰旗袍,披着一條雪白的镂空蕾絲披肩,黑發低盤成發髻,插着兩支玉簪,腳上穿着白色的高跟瑪麗珍鞋,手裏提着刺繡錦緞的小坤包,好一位溫潤典雅的美麗女士。
袁少懷心髒一下被女子那高貴柔美的氣質與體态給擊中了,只覺方才的模糊困乏頓時洗淨,恨不得鑽進畫裏去,給這女子做個擦鞋人也好。
其實單從畫稿的精細程度來看,這幅畫遠不如那些月份牌畫師的作品,甚至可以稱得上簡陋,簡直和草稿也差不了多少。
并且模特的身材比例,細看也是嚴重失調,顯然添加了不少誇張的成分。
但莫名其妙的,這麽一幅連五官描繪都十分粗糙簡單的畫作,卻分外彰顯着畫中女郎的高雅氣質,令人覺得驚奇的同時,又覺異常美觀。
他不禁輕輕咋舌,一邊于心底暗嘆那紀先生還真有點水平,一邊懷着期待往後翻看。
第一幅是氣質溫雅的古典美人,第二幅畫中的女郎就變為了精致幹練的女王。
她畫着深灰色的眼影,嘴唇顏色棕紅,昂着下巴,穿着比例誇張的黑色西裝套裙,肩部挺括,雙臂叉腰,強調着張揚極致的腰臀比,頭上斜戴着一頂黑色酒會帽,腳上則是一雙細跟皮鞋。
那股撲面而來的氣質着實高傲鋒銳,感覺下一秒便會被她踩在腳下。
袁少懷不敢多看,馬上翻到下一張,旋即眼前又是一亮。
第三幅畫上的女郎閃耀得簡直不像凡塵中人,她穿着極致華麗的金色大擺禮服,船型的領口彰顯着她白皙纖細的脖頸與精致的鎖骨,胸口與裙身綴滿了金絲緞帶盤成的花飾,飽滿的裙身不知要用多少輕紗堆疊而成,令人懷疑裏面藏個人也不會被發現。
在袁少懷看來,這一幅完全就是幻想作品,很難想象誰能做出這樣的裙子來,一點兒也不實用,穿上後恐怕根本走不了路。
當然了,這并不影響它本身是美麗的。
而至于第四幅畫作,那就更是稀奇了。
這畫上的竟是位穿着西服,體态修長、沉靜清貴的男子。
袁少懷看着畫中男子,隐隐覺得有些似曾相識,但一時之間又回想不起來。
不過也無所謂,他對俊逸男子并不大感興趣,馬上又翻回了第一張,對着畫上的旗袍女子啧啧稱贊。
怎麽做到的,分明筆觸都很簡潔,顏色層次也不見得特別豐富,怎麽就如此美麗呢?
袁少懷琢磨片刻,稍後,就逐漸品味過來,這畫稿上真正氣質高雅的似乎并非那女模。
一旦遮住衣服,留下的腦袋就會變得平淡許多,而遮住模特面孔,那身衣服則依舊美妙絕倫,令人移不開眼。
“哦,是這麽回事啊……”
果真如紀先生自己所言,他畫的是真正以突出服飾美為目的的時裝畫啊!
這一發現令他覺得驚喜詫異,馬上又再度檢驗起其他畫稿。
于是等邱文信來上班時,就看見報社最年輕的同事木愣愣地站在桌子旁,手裏拿着幾張稿子,時而搖頭咋舌,時而點頭微笑,看得那叫一個入神。
“少懷,是江左先生的稿子送來了?你看得如此認真?”
江左先生是最近報上連載的武俠小說的作者筆名,每次對方的稿子送來,袁少懷都要如癡如醉地讀上幾遍。
“诶,信哥兒,”袁少懷扭頭看見是邱文信,馬上招手讓他過來,“你趕緊過來瞧瞧,紀先生的畫真是好特別的畫風,我從未見過這樣風格突出的美人圖,簡直開創了一個新體系!”
“這般誇張?“邱文信不禁好奇,從他手裏拿過畫稿,細細翻看。
袁少懷仿佛一個安利者,就在旁邊觀察着他的表情,待他翻到第三張時忍不住說道:“如何,是不是很特別?想法特別,畫法更是罕見。乍一看驚奇,再品味則越看越有味道,絕對為一般人難以模仿之類型!”
“是不錯,這還真是時裝畫啊!”邱文信點了點頭,翻到最後一幅時,倏然疑惑地“咦”了一聲。
邱文信揉了揉眼睛,确定自己沒有看花了眼。
這不是解予安嗎?
這修長的眉眼、冷峻的氣質,嚴肅高傲中又帶着點矜持古板的神情,就是解予安沒錯吧?
稀奇稀奇,紀輕舟究竟給了他什麽好處,竟能讓這家夥做他的模特?
一時間,邱文信又回想起了那兩人前幾日來訪時,坐在一起接連不斷的小動作,心底略有些想法。
“看樣子,強扭的瓜未必不甜吶……”他啧了啧舌,低聲感嘆。
“什麽?”袁少懷疑問。
邱文信搖了搖頭沒回答,收好了稿子,慢悠悠朝自己工位走去,道:“等下午大家到齊了,我們再投票表決這些畫稿是否通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