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報館 這不就是早期的時尚雜志嗎?……
第43章 報館 這不就是早期的時尚雜志嗎?……
翌日下午, 吃過午飯後,紀輕舟在兜裏揣上了那張選票,準備去望平街上的民報館交個縫紉機的租金, 順路去滬報館投個票。
考慮到邱文信就在滬報館工作,而他也正好想問問對方關于“橫禍”的問題,出門前就問了解予安一句,要不要和同他去滬報館, 找信哥兒聊聊天。
約莫也是閑得無聊,解予安只稍作考慮,便答應了下來。
于是托他的福, 紀輕舟得以蹭了趟專車接送。
位于福州路的望平街乃是大名鼎鼎的報社一條街, 好說除了個別幾家報社在其他位置,大到可聆聽中外世界聲音的《申報》、《時報》、《新聞報》,小到《新世界》、《大世界》、《先施日報》等等的游藝“花報”, 都擠在這短短幾十丈長的街巷上。
吳老太兒子工作的《民報》是其中一家, 邱文信父親創辦的《滬上日報》也在其中。
望平街雖短, 來往車輛行人卻不少,兩旁商鋪林立, 可稱得上繁華二字。
紀輕舟透過車窗看風景時,注意到出沒在這條街上的人, 衣着大都比較體面講究, 而考慮到此地畢竟是新聞中心,經常來這的估計不是文人才子, 便是商人學者, 就可以理解了。
黃佑樹駕駛汽車緩緩地在馬路上行駛,到達民報館門口時,紀輕舟先獨自下車, 跑了趟報社,找到吳老太的兒子付了兩個月的縫紉機租金,随後回到車上,接着往前開到了滬報館。
滬報館是一棟磚石建造的三層小洋樓建築,一樓只有窄窄一間門面,雇了一個老茶房,專門接待不重要的客人,收發信件稿件之類。
又因為最近開辦了選美比賽,作為合作方的報社,滬報館在玻璃門外安置了一個紅漆的鐵皮投票箱,旁邊還專門挂了牌子,寫明了必須要購買某某報紙剪下選票投遞至指定投票箱,否則無效雲雲。
而在玻璃門旁,一牆相隔,還開着一扇鐵門,門後是一道窄窄的木板樓梯,通往二層。
據那老茶房所言,從這上樓就是報館的主筆房了。
“那邱文信此刻在樓上嗎?”紀輕舟倚在玻璃門旁,詢問那老茶房道。
“您來得正巧,邱先生不久前剛上樓。”對方答道。
Advertisement
紀輕舟聞言道了聲謝,轉身從褲子口袋裏掏出了折疊的選票,投進了門口投票箱,随後握住解予安的胳膊,帶着他走進隔壁通道,往樓上走去。
至于阿佑則表示自己留在車裏等候,看着車子。
兩人緩慢地走上樓梯,往右一轉便是一個裝潢簡潔的開放式工作區。
午後昏淡的自然光籠罩的屋子裏,擺放着數張樸素的桌椅,幾乎每張寫字桌的臺面上都堆滿了稿件、報紙和信件,連地板上也擺滿了書籍刊物,整個就是一幅亂七八糟無處下腳的畫面。
而紀輕舟見此情況反倒覺得親切,畢竟他從前工作的辦公室也是這般,桌上桌下都堆滿了雜志書刊,牆上貼滿了草稿,垃圾桶永遠是滿的,沒有幹淨的時候。
此時報社裏人不算多,除了坐在臨窗位置埋頭工作的邱文信,只有一個穿着藍袍黑褂、長相老成的男子,和一個穿襯衫西褲、戴黑框玳瑁眼鏡的年輕人。
邱文信早就聽見了有人上樓的腳步聲,但他沉浸在文稿校對中,過了一會兒才擡起頭來,一見是他們兩個還有些不可置信,特意揉了揉眼睛。
待确認了确實沒看錯後,這才匆忙起身打招呼道:“你們兩個今日怎突然來訪,叫我一點準備也沒有。”
“恰好來這邊有事,就帶解元來找你聊聊天。”
紀輕舟微笑回複,問:“會打擾你們工作嗎?”
“不打擾,這會兒正是最空暇的時候。”
邱文信說罷,就給他那兩個正好奇望向這邊的同事簡潔介紹了一下道:“這二位是我的好友,解予安和紀輕舟。予安前陣子受了傷,不能視物,還在養傷中。”
那戴眼鏡年輕男子聞言,就起身走了過來,神色頗熱絡地朝紀輕舟伸手,用帶着濃濃口音的國語自我介紹道:“袁少懷,餘杭人。”
另一老成男子也朝他們點了點頭:“敝姓鞠,鞠謹欽。”
紀輕舟剛同那名叫袁少懷的青年握了握手,聞言頓然扭頭看向了那長相老成的男子:“鞠謹欽?你是那個在報紙寫短評批駁新式旗袍的人?”
鞠謹欽顯然沒料到他會提起這件事來,面色稍顯凝滞。
作為報社編輯,他見識過太多因報紙新聞産生的糾紛事件。
這種事情處理不好,輕則吃官司罰款,重則深夜回家路上被人從背後一棍打暈也不是沒可能發生的事。
故才從紀輕舟的口吻中聽出不滿之意,他立刻求生欲很強地解釋道:“我本身對此并無立場,寫那短評是為了激起民衆之關注讨論,叫更多人來投稿而已。”
“哦,這樣啊……我也只是随口一問,不必緊張。”紀輕舟淡淡笑了笑,放過了此事。
“既有朋友到來,那便一道去樓上坐坐吧,左右我這會兒也犯困寫不出稿。”
袁少懷瞧出他們的矛盾,連忙笑嘻嘻地岔開了話題提議道,随即朝鞠謹欽一招手:“謹欽兄,去樓上喝杯茶歇歇?”
“待我翻譯完這篇,你們先去吧。”
“那走吧,樓梯老舊狹窄,扶着點這位解先生……”
樓上公共空間相對樓下要小許多,說是分出了兩間房給職工居住。
不過這小會客室的裝潢擺設顯然要比樓下舒适得多,有沙發茶幾、桌椅書櫃,有個專門的茶房泡茶收拾,書櫃上放着些休閑讀物與其他報社的報刊,甚至還有撲克和麻将,俨然是一個小型的休閑俱樂部了。
邱文信招呼紀輕舟幾人坐下休息,接着掏出兩銀圓遞給茶房,吩咐道:“阿旭,去一趟采蓮齋買些茶食點心來,還有樓下廣東館子的鹵腳爪和蓮子羹,買六人份量。”
這條街因為就在福州路上,周圍的點心鋪子熟食店都很是豐富。
紀輕舟走到深木色的格子窗邊瞧了眼下方熙來攘往的街道,饒有興致道:“這地方怪熱鬧的。”
“是,不過每日最熱鬧的時候還是在晨光熹微之時。”
袁少懷提着茶壺給他們一人倒了杯茶水,口吻親切道:“你若在那個點過來,恐怕都擠不進這條街。我是住在館裏的,就天剛亮那會兒,從窗子往下看,整條街那叫一個人影幢幢,男女老少的全是報販,約莫有數千人,都是吃這口飯的。”
“那我還真想見識見識。”紀輕舟牽着嘴角回了句,走到皮沙發旁,挨着解予安落座。
繼而端起兩杯茶,将其中一杯塞到了解予安手裏。
他邊喝茶邊問:“你們這有這麽多的椅子,平時客人不少吧?”
“诶,什麽朋友都有,有事沒事的常來坐 ,一塊談談事情打打麻将,”袁少懷回道,“信哥兒的朋友,最常來的還是小駱,那小子人不錯,風趣幽默,很是健談,不過牌品不大好,總偷偷摸摸地藏牌出老千。”
紀輕舟聽了不禁失笑,仿佛已經瞧見了駱明煊那擠眉弄眼、鬼鬼祟祟的表情。
随即他瞟了眼櫃子上的麻将,暗地裏手肘碰了碰解予安的胳膊,遺憾說:“可惜某人看不見,否則我們四人也能湊一桌。”
袁少懷瞧了瞧他身旁沉默不言的男子,覺得此人似不大好相處,就朝着紀輕舟笑吟吟接話道:“看不見無妨,摸牌肯定能摸出來!”
“靠摸牌那就得記性好了,駱明煊肯定很樂意和他打牌,光明正大出老千他都發現不了。”
紀輕舟剛這麽開玩笑,便感到手指被身邊人輕輕地掐了一下。
邱文信聞言搖了搖頭,語氣溫吞道:“別打他主意了,他就不會打麻将,從小為人就特別正派,沾賭的是一點不碰。”
“這麽正啊,那我以後都不敢在他面前打撲克了,怕他報警給我抓了!”紀輕舟打趣着,反手握住他的手掌,拇指在他手心裏撓了撓。
解予安當即抽出了手,若無其事道:“你不是有事要問邱文信?”
紀輕舟這才記起來意,在邱文信目光轉過來時,從容開口道:
“也不是什麽要緊事,就我最近看了一個名人的晚年回憶錄,作者寫到他好友遭遇橫禍身亡,我以為會是什麽車禍之類的意外事故,結果卻是游泳淹死的,我便覺得他那用詞不大準确。信哥兒,你是搞文字工作的,你覺得他這‘橫禍’一詞,用得對嗎?”
邱文信還是第一次聽到這般無厘頭的問題,不過左右也是閑談,他沒怎在意,就回道:“這個麽,天災人禍出乎意料的皆是橫禍,作者用的也沒錯。”
“那若是你,多年以後寫回憶錄緬懷逝者,你覺得好朋友怎樣的死因,才可稱得上‘橫禍’?”
這個問題就更古怪了,在解予安看來,這完全不像是紀輕舟會好奇的問題,甚至感覺他是不是在隐晦地提醒着什麽。
他不禁偏頭,插嘴道:“問這做什麽?”
“你別管。”紀輕舟敷衍一句,注視着眼前臉龐圓潤的文人:“信哥兒?”
幸虧邱文信不了解他,還以為他就是這般咬文嚼字的較真性格。
既然紀輕舟問了,他便自我代入想了想,說:“是我便不會在回憶錄中用這些模糊代詞,是車禍便寫車禍,是其他死因便直接寫出來,除非是那種前因後果較複雜的,或是不好深究和提及的。”
“比如?”
“比如,這朋友涉及到一些秘密争鬥,而他性格剛直,不肯服軟,便為他人所戕害。”
邱文信随口舉了個例子,擡眼卻發現紀輕舟凝視着的自己眼神異常專注,沒有一絲玩笑之意。
他不由得面色一怔,懷疑是不是自己哪句話戳到了他的禁忌,就呵呵笑了笑,緩解氣氛道:“當然,其他的可能也很多,比如這朋友不知節制,夜夜出去尋花問柳,結果太過激動,馬上風而死,那就不好寫明緣由了。”
袁少懷聞言不知想到什麽,哈哈一笑道:“信哥兒這話可太損了,很難不令我想起那章老爺子!”
紀輕舟驀然回神,放松神色問:“你們說的是誰?”
“我們報業的一位老前輩。”袁少懷輕輕咋舌道,“還是個前朝舉人呢,甚為好色,一把年紀了還納了個比自己小三十歲的美妾。
“新婚當夜,前腳酒席剛散,他後腳便被擡去了醫院,第二天上了報,叫人看了好一陣笑話。他自己倒不以為意,照樣隔三差五地去光顧那些野雞堂子,簡直一點臉面也不要了……”
紀輕舟聽着也想搖頭:“還真是無奇不有。”
正聊着,去買零食的茶房提着大袋小袋的吃食回來了。
同他一塊過來的還有個穿着西服、身材健壯的年輕男子。
對方一進門便直沖沙發而來,看見坐在沙發上的紀輕舟二人,爽朗一笑道:“門口碰上阿旭說來了兩位漂亮客人,我趕緊上來瞧瞧,還真是一表人才!”
紀輕舟掃量了這帶着幾分戆直氣質的男子幾眼,微微挑眉:“你是?”
“在下宋又陵,目前既是滬報記者,同時還經營了一家照相館,”男子自我介紹道,“就隔壁的那一家魚兒照相館,二位來拍照,我不收費,底片于我留着做個收藏即可。”
魚兒照相館,這照相館的名字也是夠奇葩的。
紀輕舟于心裏暗忖,旋即面露微笑回複道:“紀輕舟,目前在愛巷經營一家成衣鋪,這是我表弟,解予安。”
宋又陵聞言剛要開口說什麽,袁少懷便迫不及待地問道:“你此行可順利?同葉先生談得如何?”
“怎可能順利?開價三十圓一張,否則便不接。”
宋又陵從滿茶幾的吃食中挑了塊糕點,邊吃邊在一旁椅子上落座,跷起了二郎腿說道,“要我說也并非就他能作那時裝美人圖,回去我便同我妹妹商量商量,她沒事就愛研究這些個衣裳首飾。”
袁少懷顯然不信,皺了皺眉疑問:“你妹妹她會作畫?”
“多學學便會了,回頭讓信哥兒跟他爹說一聲,副刊之事先放一放。但我估計,此事多半還是會不了了之。”
紀輕舟聞見那桌上的鹵雞爪子香得很,正猶豫着要不要拿一個啃,聽見他們提到時裝圖,不由得豎起了耳朵。
聽了幾句後,插言問:“你們說的時裝畫是怎麽回事?”
“哦,那不是鞠老兄他上回寫了個抨擊新式旗袍的短評嘛,沒想到能惹來那麽多的議論關注,邱先生覺得此道有利可圖,可以借機出個副刊,就如同《點石齋》那般的畫報,專門放上那些最新流行的時裝畫,暫定半月出一期,要我們去找葉世白先生約稿。”
宋又陵有個看見漂亮之人就想結交為友的毛病,想着反正紀輕舟二人也并非同行,這些事大致地說說也無妨,便就這麽直爽地解釋了一通。
“但他葉先生什麽來頭,人家給那些大公司畫月份牌可都是開價八十塊一張的,我們這小生意保不齊什麽時候就做不下去了,他嫌麻煩,壓根不想接。”
紀輕舟聽着聽着心思就活絡起來……
最流行的時裝畫?出半月期刊?
這不就是早期的時尚雜志嗎?
真是沒想到,來報社一趟還能遇到這樣的驚喜,他正愁沒地方給自己打廣告呢,于是便厚着臉皮道:“你們要是不介意畫手是個沒名氣的新人,我倒有個好推薦。”
“名氣大差不差的無所謂,關鍵是得畫技傳神,且對新潮時裝多有了解,”宋又陵侃侃而談道,“不知您說的這位畫師是?”
紀輕舟微微笑了笑,擡手指向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