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狐假虎威 真是忍不了一點
第20章 狐假虎威 真是忍不了一點
翌日一早,紀輕舟到店後,先将昨日購買的面料過水做了預縮處理。
待施玄曼和方碧蓉的淨體數據送來,便開始着手對施小姐購買的那套西式裙做尺寸上的修改,使其更适合施玄曼穿着。
花費了小半天的時間,改完了裙子的尺寸,他将衣服重新整燙,折疊後用竹麻紙包裝好,寫上名字放在成品架上。
此時已臨近下午兩點,今天依舊沒什麽生意上門,他花了些時間做完了方小姐那件旗袍的打版工作後,便提前關上了店門,背上挎包走上街去,繼續昨天未完成的任務。
早上出門前,紀輕舟特地向家裏的傭人請教了上海的老字號綢緞莊有哪些,分別在什麽位置,然後篩去那些距離較遠的,選定了南京路附近的幾家作為目标。
他首先去的是一家名為“泰明祥”的綢緞莊。
聽說是蘇州人的産業,老板是蘇州綢緞業巨商,在江浙滬及廣東地區都開有多家綢緞莊和紗緞莊,在上海則有三家店面。
紀輕舟去的這家位于南京路和雲南路的交叉口,它是座三層樓的中式建築,門口懸挂着黑底金字的牌匾,上書“黼黻文章”。
不知什麽意思,但看起來十分霸氣。
可惜他來的時機不巧,店裏掌櫃恰好有事外出,詢問夥計,夥計則表示自己沒有做主的權利,請他改日再來。
店夥計的态度友好禮貌,紀輕舟自然不會過多糾纏,既然“泰明祥”不行,他便前往另一家距離較近的“新順安”。
同樣是家蘇州人的産業,這家店比起“泰明祥”規模稍小,但也有三樓三底,挂着金字招牌。
有了上一次的經驗,紀輕舟這次向店裏的掌櫃推銷自己的圖樣時已十分熟練,面帶笑容,眼含光彩,人設大概就是個積極向上、熱愛工作、讨長輩喜歡的商場新人。
這家店的掌櫃也很和善,沒有因為紀輕舟并非來消費的顧客就輕視怠慢。
耐心聽完他的來意,并翻看了紀輕舟昨夜連夜繪制的六幅圖樣後,他語氣沉穩和緩地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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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畫的這些圖案是蠻有新意的,看得出來有些功底,但這個生意不歸我管,要不你跟我去見見我們經理,如何?”
看來有戲啊……
紀輕舟在心裏暗暗握緊了拳頭,按捺住欣喜情緒問:“你們經理在哪?”
“他就在樓上,你跟我來吧。”掌櫃說着,把那幾張圖紙還給了他,轉身往店內深處走去。
紀輕舟于是就跟随這身材幹瘦的掌櫃,沿着嘎吱作響的樓梯上了三樓,來到了一扇閉合的棕黑木門前。
掌櫃敲了敲門,裏邊便傳來一道低沉略有些沙啞的男聲——“進來吧”。
掌櫃推開門,率先走了進去。
紀輕舟跟在後邊步入其中,擡眸掃了一眼,發現這是一間裝潢中西合璧的辦公室。
房間的右側靠白牆擺着舊式的大書櫥,左側玻璃格窗前有一張長方形書桌,桌後邊坐着一個身穿灰藍色條格紋西裝、年紀三十上下的男子。
紀輕舟與男子在銀邊眼鏡下的眸子對上了視線,随即露出笑容,朝對方點頭致意。
“這位先生是來兜售印花圖樣的。”掌櫃向那男人簡單交代了下紀輕舟的來意,又扭頭朝紀輕舟介紹了句,“這是我們顧經理,你找他談吧。”
說罷,便疾步退出了辦公室。
“顧經理你好,這是我的名片。”
紀輕舟主動問候,拿出一張名片放在辦公桌上,想要給對方留下一個好的印象,以方便之後的交流。
那梳着油頭、留着兩撇胡子的男子拿起名片細細地瞧了幾眼,繼而起身,朝紀輕舟伸出手掌道:“顧泊生。”
他的個子比紀輕舟矮幾公分,身材偏瘦,看得出來是不常鍛煉的類型,但臉龐輪廓棱角分明,長了雙含情脈脈的濃眉大眼,看去并不令人讨厭。
紀輕舟與他握了握手,收回手時,感到對方的手指若有似無地從自己手背撫摸而過。
他當即看向顧泊生的眼睛,對方嘴角挂着微笑,神色正常,沒有異樣。
“這是你的樣稿?”顧泊生看着他手上的圖紙詢問。
“是的,您請過目。”紀輕舟将那六張稿紙遞給他。
顧泊生接過後,一張張地翻看,很快就将圖樣都浏覽了一遍。
“很出色的畫技。”他将圖紙整理齊整,還給紀輕舟,吐字緩慢地說道:“你的圖案我們都可以買下,我甚至覺得我們可以長期合作。”
“多謝誇獎。”不知為何,紀輕舟在他炯炯有神的目光注視下莫名地生出一絲煩亂。
對方對他畫技的稱贊毫無感情,聽起來像公式化的客套,這麽一來,他的後半句話就十分古怪。
“新順安”好歹是個大企業,肯定有自己的圖案設計師,只是看了幾張圖樣就說要長期合作,至于這麽求賢若渴嗎?
不過,他雖有些疑慮,但跑了這麽多家好不容易看見希望,他也不會因為這點疑惑就放棄這次機會,便還是維持着笑容商議道:
“若是能和貴公司達成合作,能否答應我一件事,就是盡快地印染其中一版圖樣的杭羅,再給我個樣料。”
顧泊生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沒有直接回應。
他慢條斯理地看了眼牆上的挂鐘,笑了笑道:“紀先生來之前,我正打算去找家茶樓坐坐,消磨下時間,要不我請你,我們邊吃邊談?”
紀輕舟其實不太想同人磨磨唧唧地吃飯聊天,但他清楚蘇州人确實有在茶館談生意的習慣,便還是答應下來:“好的。”
·
臨近五月的午後,穿透枝葉照射下來的陽光幾如夏日般炫目刺眼。
到綢緞莊門口,顧泊生攔了兩輛黃包車,帶上紀輕舟去了南京路上的一家茶樓。
那是座三層高的洋樓,四面都是玻璃窗,透過玻璃可隐約瞧見裏面的茶座人頭攢動,幾乎座無虛席。
跟着顧泊生進入那嵌着玻璃的大門前,紀輕舟掃了眼茶樓招牌,棕褐的木牌匾上雕刻着“大觀”二墨字。
他微挑了下眉,一股似曾相識的熟悉感油然而生。
但這絲若有似無的感覺,很快就被茶館裏傳出的評彈聲給沖散了。
進入茶樓大堂,入門便可見一個書場,臺上彈詞藝人口齒老練地唱着一出傳統文學改變的書目。
臺下客人吃茶聊天,聽到精彩處便搖頭晃腦,鼓掌叫好,好不惬意。
這地方很不錯啊……紀輕舟饒有興致地仰頭環視了圈二樓的四面回廊。
心想等這段時間忙完,或許可以抽個時間,把解予安拉到這來坐着喝喝茶,聽聽評彈。
他既是蘇州人,對這方面不說很感興趣,起碼不會覺得無聊吧?
大堂裏人聲嘈雜,語笑喧阗,顧泊生就領着他徑直地繞過書場,往樓上走。
到了二樓回廊,紀輕舟本以為他會選一處空閑位置入座,結果他扭頭朝紀輕舟笑着說了句“樓下太吵,我們上三樓吧”,便繼續地往上走去。
既然不喜歡喧嘩環境,為什麽還要來茶樓談生意?
紀輕舟不禁腹诽。
正當紀輕舟在心裏給顧泊生打上“裝模作樣”、“附庸風雅”的标簽時,前面的西裝男伸手推開了位于三樓樓梯口右側的木門。
随着那扇門的開啓,一股沉悶渾濁的氣息伴随着從留聲機釋放的西洋樂聲從裏面噴湧而出。
明明是大白天,目之所及光線卻昏暗得似是午夜酒廊。
紀輕舟凝眸望了眼門內屏風後惹人聯想的婆娑身影,挑起眉,以詢問的眼神看向了顧泊生。
“請吧,紀先生。”顧泊生看似紳士地做了個“請進”的動作。
紀輕舟此時才發現門內兩旁各站了幾個魁梧男子,穿着粗布短打,似是茶樓雇傭的保镖打手。
這下可真有意思了……
紀輕舟暗自感嘆,目光掃向正側身觀察自己的顧泊生,嘴角牽起笑意,面不改色地跟他走進了屋內。
“顧經理好。”他們一入內,兩旁壯漢便齊齊地向顧泊生鞠躬問候。
紀輕舟假作未聞,神色淡定地邁步往裏。
繞過屏風後,一個布滿着珠簾紗幔的寬敞空間映入眼簾。
雖然寬敞,光線卻分外晦暗模糊。
在那串串珠簾、重重輕紗的後方,隐約可見的既有中式的床榻,又有西式沙發茶幾,男女身影,嬉笑打鬧,瘋瘋癫癫,影影綽綽,彌漫着令人厭惡的腥臭。
視線一轉,靠牆角落還有幾道漆黑幹瘦的人影躺在床榻上,身旁的油燈在天花板上投映着迷蒙的橙色光暈,牆上鬼影般缭繞着奇形怪狀的煙霧。
只掃了幾眼,紀輕舟便明白過來自己是進入了什麽地方。
于此同時,這烏煙瘴氣的環境也令他驟然想起了門口“大觀”二字為何會令他感到熟悉。
“顧經理不是說要邊吃邊談嗎?怎麽帶我來了這地方?”紀輕舟毫不慌亂地往前踱步。
當穿過一道簾子時,目光暼見了一旁沙發上的女子,瞳孔不禁收縮了一下。
那是個弱不禁風的姑娘,看起來頂多十六七歲,渾身僅嘴裏咬着一方紅色綢帕,面色蒼白,神情痛苦。
顧泊生招手讓侍者送來酒水,轉頭看向他時,正好捕捉到那濃密纖長的睫毛有一瞬細微的顫動,心底便認定他是在強裝鎮定,于是愈感心癢難耐。
多麽驚喜啊,在那無趣乏味的綢緞莊裏,竟然會闖入這麽一個姿色不凡的妙人。
那顧盼生輝的雙眸,那皓白如雪的修長脖頸,簡直将他心魂都勾出來了,令他忍不住幻想,當青年沉湎于聲色時,這張神采飛動的臉會散發出何等動魄驚心的美感。
顧泊生自認有個絕技,不論男女,無需解衣,只要瞧上幾眼,便可确認對方能否使人銷魂蕩魄。
他嘴角禁不住上揚,擡起手推了推架在鼻梁上的眼鏡,壓着嗓音一字一句地說道:“這不好嗎?有酒有食有音樂,還可賞美人。”
說罷,他從侍者手中接過兩杯盛有清澈酒液的玻璃酒杯,将其中一杯遞到了紀輕舟面前。
紀輕舟垂眸看了眼杯中發泡的香槟酒,故作不滿地撇了下唇角:“抱歉,我是愛國人士,不喝洋酒。”
“愛國人士……”顧泊生低笑了兩聲,将酒杯放回托盤,“好,那我陪你支持國貨。紹興黃酒如何,我這可有二十年的陳釀。”
“還是不了,我是紹興人,喝老家的酒會燃起我的思鄉情,影響後面談生意。”
“洋酒不行,黃酒也不行,那來杯茶水,這總不必推拒了吧?”
顧泊生似乎并不在乎他說的是實話還是借口,聞言就讓侍者去倒兩杯茶來。
過了兩分鐘,侍者送來熱茶,紀輕舟從顧泊生手中接過茶杯,端在手裏,并沒有喝。
顧泊生知道他在顧慮什麽,自顧自地啜了口茶,将茶杯放到侍者的托盤上,繼而靠近紀輕舟柔聲說道:
“紀先生不用這麽防備我,你放心,生意上的事情,一切都好商量,我答應你的肯定都會給你。”
紀輕舟本沒有潔癖,但對方身上濃烈的香水味卻令他感到極為黏膩不清爽。
于是故意加大腳步,避開了他的身體接觸,扭頭直言:“恐怕你想要的籌碼,我給不了啊。”
顧泊生笑容微僵,旋即站定腳步,朝他勾了勾手指,換了一副腔調說:“來,我帶你看樣東西。”
說着轉身穿過右側柱子間懸挂的珠簾,往裏繞過了一道屏風。
既然都走到這了,紀輕舟也不怕他再耍什麽花樣,他随手将茶杯放到侍者的托盤上,跟着穿過珠簾,走到了屏風後面。
下一刻,随着視野的突然開闊,他呼吸一滞,為眼前的場景所驚愕。
在屏風後面是一排一人高的巨大木籠。
紀輕舟正對的籠子裏,一個少年人跪在地上,脖子上拴着鐵鏈。
在悠揚的西洋樂聲裏,他雙手緊緊地握着木籠的欄杆,嘴唇緊抿,身體顫抖,汗液若雨珠般不停地滴落。
顧泊生含着笑意走向前,用手指挑起那少年的下巴,朝紀輕舟展示道:“這玩意兒如何?”
随着他的話語,少年睫毛掩映下迷蒙的黑眸看向了紀輕舟。
他雖注視着他,眼底卻是淡漠、麻木、毫無光彩的,但愈是這樣冷漠不帶一絲情緒的神情,愈是能感受到他存在于世的真實堅韌的生命力量。
在頭頂灑落的橙黃燈光下,少年仰起的面孔上展露出高傲的、無畏的、孤寂的,又仿佛會于不知不覺中沉淪的複雜情緒。
這極具沖擊力的眼神襲擊着紀輕舟的心髒,令他不由得咬緊了牙,神思恍惚了幾秒。
顧泊生注意到紀輕舟的眼神顫動,志得意滿地收了手。
他一面掏出手帕将從少年下巴上沾到的汗液從手指上擦去,一面說道:“髒是髒了點,但你要喜歡,可以送你随意品賞。”
随着他收手,少年垂下頭去。
紀輕舟收回了目光,若無其事道:“是挺有意思的,但我還是那句話,你想要的,我給不了。”
“你不妨先聽聽我的想法,”顧泊生雙手插進西褲口袋,翹着腳尖時不時地輕點地面,語氣不急不緩,“紀先生,或者我可以叫你輕舟嗎?我對你,和對他們這些玩具的感情不一樣。
“在你今日推開綢緞莊的那扇門時,我一見到你就被你深深地吸引了,你那明淨清澈的眼睛就像十五皎潔的明月,照進了我的心裏,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奧,原來如此,你是想和我談戀愛啊……”紀輕舟故作恍然道:“可是很遺憾,我已婚了。”
“沒有關系。”顧泊生似乎已将他的回答當做默認的贊同,舉止不再拘于朋友間的試探。
他前傾身體,放肆地貼近他耳旁笑道:“沒有關系,我們進步人士,誰的家裏還沒個小腳太太呢?”
在國外那些年,紀輕舟其實出入過不少酒吧夜店、私人派對,更穢亂惡濁的場面也不是沒見過,因此對這藏污納垢的場所和顧泊生惺惺作态的騷/擾,固然厭惡,卻也還能容忍。
然而聽見這句話時,他發現自己真是忍不了一點。
對方道貌岸然的面孔也好,渾身散發的香精油膏味也好,還有那故作性感的黏糊低沉的嗓音,都令他感到無比的惡心。
于是在顧泊生貼近他的耳廓,幾欲親上他的臉頰時,紀輕舟便忍無可忍地給了他的腦袋一拳頭。
“砰”一聲響,顧泊生猝不及防地撞到籠子的木欄杆上,水晶鏡片的眼鏡“啪”的掉落在地,摔得粉碎。
“抱歉,我每次覺得反胃的時候都控制不住想揍人。”紀輕舟甩了甩手,果斷地轉身往門口方向跑去。
顧泊生扶住籠子地吐了口唾沫,腳步踉跄了一下,便追了上去。
“把他給我攔下!”
身後傳來男人惱羞成怒的吼聲,紀輕舟還沒跑到門口就被四五個打手擋住了去路。
這年頭真是連走狗都猖獗得很!
他不勝其煩地回過頭,望見身後衣着淩亂,形容狼狽的男人時又不禁覺得好笑。
想了想問:“顧經理,你這地方其實是鮑家少爺的地盤吧?你是他的什麽人,他手下的狗嗎?”
顧泊生放下捂着額頭的手,目光狠狠地盯着他:“從哪得來的消息?”
“我阿姨告訴我的,前兩天她才受邀出席了鮑老爺的七十壽宴。”
紀輕舟擺出一副天真的模樣回答,“對了,我是不是沒告訴你,我來上海創業是暫住在我姨父家,我姨父姓解,叫解見山,也就是金豐集團的解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