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出主意 怎麽不幹脆住外邊?
第19章 出主意 怎麽不幹脆住外邊?
送走兩個未來名人,時間已是十二點過半。
這個點,解予安估計連午睡的床都鋪好了。
此時再回去也沒什麽意義,紀輕舟便索性去對面的楊記小吃點了碗排骨面作為午餐,簡單地解決了這一頓。
吃罷午飯,将碗筷送還楊記,紀輕舟坐在門邊的竹靠椅上,邊吹風休息,邊拿出紙貨店購買的棉漿紙,依照之前的旗袍設計圖,在紙頁上繪制需要定制的織物圖案。
這是一個大工程,除了要考慮圖稿和真實衣片間的大小比例,圖案在布料上的排版間距、銜接布局及重複次數都同樣重要。
花費了一個鐘頭的時間繪制完一組花卉圖案,以鐵皮盒裝的水彩顏料上完顏色後,紀輕舟起身伸了個懶腰,望向巷口清爽清寂的梧桐樹。
溫暖陽光籠罩的午後街道散發着一股昏昏欲睡的氣息,陶記酒樓養的黃貍貓懶洋洋地趴在門口的酒壇上打着盹。
巷口的烙餅攤彌漫着焦香味的煙塵,它卻兀自不動,睡得安然。
巷道裏行人稀稀寥寥,連随處可見的土狗都罕見路過,更別提專程來逛街購物的客人了。
此時生意最好的地方當屬茶館和咖啡館了吧?
紀輕舟心裏想着,将畫完的紙張夾在速寫本中,準備暫時歇業,去附近的綢緞莊走一趟,先把定制面料的問題解決。
然後順帶的,将那件鵝黃旗袍所需的料子買回來,這樣待兩姑娘的尺寸送到,便可立即動手制作。
結果他剛解下圍裙,背上皮質的斜挎包,拎着外套準備出門,這時又來了一位四十來歲的女士,帶着司機,來他的店裏定做旗袍。
依這位汪姓女士所言,她是沈南绮以前在聖瑪利亞女校的同學,來他的店裏是為了支持一下好友外甥的生意。
紀輕舟聞言自然是放下背包熱情招待。
Advertisement
最終這位女士選擇了一款裙擺有流蘇設計的黑色直身旗袍,面料是菱格暗紋的真絲提花緞,正好和鵝黃苎麻面料在同一家布莊有售。
待汪女士留下姓名離去,紀輕舟以防之後還有生意上門,就改變計劃,又在店裏待了兩小時,忙碌着皮夾克的縫制工作。
結果到頭來只等來了一個老顧客,前來取走前兩日放在店裏更換裏子的棉布長袍。
接近四點時,紀輕舟見确實沒什麽生意,便提前關門,在門鎖上挂了個“有事請轉告隔壁理發店”的牌子。
随後拿上速寫本,匆匆地走出了巷子。
他首先去的是位于同孚路一家名為“王善興”的綢緞莊。
這家店的老板是嘉興人,賣的大部分都是從當地農民織戶那收購的絲綢,同樣品質的料子,價錢要比對街那家寧波人開的蘇緞莊便宜幾分幾厘,只是花色上沒有那家豐富。
紀輕舟制作那套襯衫裙的料子是在這家購買的,之前也問老板讨要過一些小樣,王老板知道他是開成衣鋪的,秉着“和氣生財”的理念,對他态度頗為友好。
聽聞紀輕舟的訴求後,年逾五十已有些謝頂的王老板摸了摸胡須稀疏的下巴,語氣慈祥道:
“你這花紋看似簡單,仔細一瞧卻是層層疊疊的深淺不一,所用顏色頗為繁雜,不好染。”
紀輕舟聽出他話裏有話,直言道:“您不妨開個價?”
“不是開價的問題。”王老板将畫稿還給他道,“我直說吧,你若是要大批量訂貨,那這生意好談,可你只要一匹兩匹的,我們連人工的消耗都賺不回。除非你願意出大價錢,否則,不僅是我這,任何一家綢緞莊都不願接的。”
紀輕舟猶豫幾秒,問:“您說的高價,大概是?”
王老板想了想,比了兩根手指。
紀輕舟挑起了眉:“二十塊一匹?”
王老板搖頭:“兩元一尺,你想要杭羅,那麽一匹五丈,一百大洋這是最低價。”
一百大洋!
這才是真正的獅子大開口啊!
紀輕舟吃驚,掏空他口袋都拿不出這麽多錢……
況且人家施小姐能接受的面料成本最高價也才五角一尺。
紀輕舟頓感為難。
他想過此時的印花工藝多依賴手工,不論是模板還是篩網印花,成本肯定都不低,卻沒想到王老板聽聞這門生意,連談都不想談。
“可這成本應該也沒有那麽高吧?”紀輕舟有些懷疑王老板是不是想給他施壓,逼他擡高價錢。
試探着問:“您從織戶家收購絲綢,一匹興許五六塊都不用吧?”
“染印費錢啊,”王老板一攤手道,“不說試色的染料消耗,絲網的制版成本你得承擔吧?”
話落,見眼前年輕人低垂着眼睫,一副既糾結又遺憾的模樣,不禁動了恻隐之心。
猶豫片刻後,他伸手拍了拍紀輕舟的後背,将他帶到角落,壓低嗓音道:“我看是你誠心想要,就給你指個路,你去虹口問問。”
“虹口?哪家店?”
“日本人的印花廠,聽聞他們有自動化的印花機,說不定價格會便宜許多。”
紀輕舟聞言不着痕跡地掃了王老板兩眼,一時有些懷疑對方是不是潛伏民間的敵方特務。
但見王老板眼神中滿是慈和與關懷,看起來是真心為自己這個後輩考慮,便打消了這念頭,禮貌感謝道:“多謝指點,真是有勞您費心了。”
王老板又拍了拍他的肩膀,沒有再多說什麽。
紀輕舟告辭後,徑直地去了對街的蘇緞莊,在那購買了另兩筆單子所需的主面料。
從店夥計手裏接過用油紙包裹的卷成筒狀的布料,付款時,他借機向掌櫃提出了同樣的問題,然後果不其然地也被拒絕了。
紀輕舟不禁有些氣餒,但又不願就此放棄。
他想大的綢緞莊不願接這生意,是因為嫌麻煩且沒什麽賺頭,興許那些小布坊、染坊或是家庭作坊願意接這單子。
于是趁着太陽還沒落山,又搭乘電車去了之前逛過的布料批發一條街,決定去碰碰運氣。
至于王老板給的那個建議,他壓根就沒納入考慮範圍。
然而仿佛老天都不願他做成這筆生意,一連走了兩條街,問了十幾家小鋪子,不是被一口回絕,就是委婉地表示他出的價格太低,不願接這生意。
甚至還有人勸他去杭州跑一趟的,總而言之,意思就是在上海地界內,沒有辦法以二十五元以內的價格定制一匹杭羅。
不知不覺,天色也黯淡了下來。
暗藍的夜空中挂着一輪明月,兀自向人間散落着清瑩剔透的光輝。
月光下,紀輕舟左臂夾着布料,右手抓着搭在後背上的西服外套,漫然地穿梭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
馬路旁的西餐廳傳出夾雜着洋人笑聲的鋼琴樂,空氣中彌漫着出租汽車駛過後的尾氣,頭頂的梧桐樹影間洩下清寒月光,毫不相幹的光影聲色此時都堆砌在了一起。
耳邊忽然響起附近鐘表店傳出的報時聲,紀輕舟抽出插在褲兜裏的左手,撸起袖口看了眼手表,驀然驚覺都已經七點了。
他已經在外面游蕩了三個小時了。
收起沮喪的情緒,紀輕舟走到最近的電車站臺,乘車返回解公館。
回到家已經是二十分鐘後了,這個時間點,晚餐早已結束。
雖說解家人給他在廚房留了飯,但紀輕舟一個人坐在大餐廳吃飯也沒意思,便讓傭人幫他把餐食送到二樓東館的小餐廳。
飯菜一直蓋在竈頭的大鍋裏,還是熱乎的。
走了這麽多路,紀輕舟胃袋裏早已空空蕩蕩。
此時什麽都不願想,端起飯碗先夾了兩塊紅燒肉,舀了幾勺湯汁澆在米飯上,伴着肉和醬汁,唏哩呼嚕地沒一會兒就吞下了一碗飯。
他緊接着又盛了碗飯,剛拿起大勺準備往碗裏加一勺魚湯,一擡眼卻見一道白面黑影無聲地直立在門口。
他吓得一激靈,待看清人影後便無言地嘆了口氣,邊盛湯邊懶洋洋地拖長了聲道:“散步回來了?進來坐坐吧,陪我聊會兒。”
解予安聞言轉身,準備離開。
紀輕舟忙改變了語氣,熱情招呼道:“來嘛,你這麽早回房間也沒事做,進來坐下聊聊天嘛,正好我有個問題想要請教你。”
解予安腳步停頓,考慮了幾秒,終是又轉回了身體,走進小餐廳,在鋪着蕾絲桌布的圓桌旁落座。
“什麽問題?”他淡然發問。
紀輕舟夾起一筷子的土豆絲塞進嘴裏,看着對面被柔順墨發遮住了些許眉眼的解予安,只覺對方神情都溫柔了不少。
“你在綢緞業或者紡織業有沒有什麽人脈?”
“又怎麽了?”
紀輕舟輕輕嘆氣:“這不是生意上遇到困難了嗎。”
他将自己今天的經歷簡單描述了一遍,嗓音疲倦地說道:“可能我對上海的面料市場還不夠熟悉吧,總之就是找不到地方定做,還有人建議我去找日本人,找英國人的,說他們設備好,價格更便宜。
“可我要的是杭羅啊,別的面料,比如呢絨,你說目前國內沒有這生産技術也就罷了,買杭羅我為什麽要找洋人?這合理嗎?”
說到這,紀輕舟又來了氣,狠狠地吃了塊紅燒肉。
解予安沉默片晌,道:“老字號的綢緞莊問了嗎?”
“老字號?”紀輕舟下意識搖了搖頭,“不清楚,我問了兩家規模還算大的綢緞莊,都嫌生意太小,拒絕了,那種老字號的企業都有穩定客戶了,想必更不樂意接吧。”
解予安聽着他吃飯的聲響,安靜了一陣,倏然問:“第幾碗了?”
紀輕舟一時疑惑,後來看了眼自己正在盛飯的勺子,方反應過來,輕啧一聲道:“第三碗,怎麽了?你家飯碗這麽小,我一個一米八的大漢,一頓吃三碗不過分吧?”
解予安沒有與他争論這個,轉回話題道:“有沒有想過換個思路。”
“什麽思路?”紀輕舟皺眉疑問,“吃飯還有思路?多吃肉和蔬菜,少添兩碗主食?”
解予安略顯無語地抿了下唇,道:“你可以考慮向綢緞莊出售圖樣。”
紀輕舟這才恍然大悟:“沒想到你還在認真替我出主意啊,真是感天動地。”
他思考了幾秒,覺得這還真是個不錯的主意,旋即又生出疑慮:“那要是他們看不上我的圖樣怎麽辦?”
“那是你的問題。”
“住嘴,用不着你提醒。”
既然有了可執行的方案,紀輕舟心情就比方才放松了些許。
他邊吃飯邊安排道:“明天我去你說的老字號問問,他們能看上我的圖紙最好,看不上我也只能抱憾放棄這筆訂單了。
“不管結果如何,接下來我都有的忙了,除了客戶的訂單,還有你母親的外套和答應給玲玲做的裙子。”
“玲玲?”
“解玲珑,我不是說過要讓她在五月穿上小裙子嘛,現在都四月底了,時間過得真快……”
紀輕舟慢悠悠感嘆着,“所以明後兩天預計中午都不回來吃了,你應當能理解吧?”
解予安:“怎麽不幹脆住外邊?”
“你是巴不得我在店裏忙上幾個月不回家吧?”
紀輕舟冷笑一聲,故意壓低嗓音惡狠狠道:“別做夢了,我不但每天晚上都要回來蹭你家飯吃,還要霸占你的床,半夜再化身夢魇纏着你。”
“幼稚。”解予安嗤了一聲,扭過了頭去,嘴角壓得平平的,一副懶得與他多言的模樣。
紀輕舟饒有興致地觀察着他的表情,覺得解予安要是眼睛還健在,此時一定會控制不住翻一個大大的白眼。
話題結束,室內突然間寂靜下來,唯有碗筷的碰撞聲時不時響起。
彌漫在小圓餐桌上的氣氛雖不太愉快,解予安卻也沒起身,就這麽安安靜靜地坐在椅子上等候。
直到紀輕舟把飯吃完,兩人方一同起身回卧室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