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自罰一杯 生理性吸引
第21章 自罰一杯 生理性吸引
從那晦暗渾濁的環境中出來, 重新走到陽光鋪灑的馬路上,紀輕舟感覺渾身都被淨化了。
他沿着街道走上了十幾米,突然頓住腳步, 改變方向,有目的地穿過一條弄堂,朝白克路走去。
他走得大大方方,絲毫不擔心後面有人追上來。
自他撂下身份後, 那姓顧的縱使挨了一拳也不敢再攔他,反倒硬是擠出了一絲笑容,讓保镖送他離開。
顯然, 解董事長的名號在上海灘還是非常有威懾力的。
不過, 回頭這事也得和解見山說上一聲,免得此事傳入解家人耳中,誤以為他整日在外借着解家的名聲為非作歹、狐假虎威。
在大觀茶樓耗了半個多小時, 出來已經接近五點。
此時紀輕舟已沒什麽談生意的耐心, 只想趕緊回去吃飯休息, 但考慮到他原定要去的最後一家綢緞莊“尚記布莊”就在白克路上,距離不遠, 便想着順帶過去走一趟。
相比南京路的熙攘繁華,白克路要清幽許多, 散落兩邊的更多是居民區。
尚記布莊雖是老字號布商, 店面卻不大,純中式的裝潢, 櫃臺後面只有一個看店的年輕夥計。
紀輕舟瞧着那夥計懶洋洋的模樣, 估摸自己若向對方推銷圖樣,這夥計多半會用“老板不在,無權做主”的借口來搪塞他, 便索性同昨日那樣,拿出了自己最需要的那張圖稿,詢問對方能否定制印花。
年輕夥計看了他的圖紙,考慮了幾秒道:“染印之事得問尚婆,她老人家說能做就能做。”
“尚婆是?”
“就是我們尚記的老板,”夥計指了指門柱上釘着的招牌道,“她正在祥德裏的倉庫點貨,就弄堂進去幾十步的樣子,門牌是107號,你要不自己去問問?”
“祥德裏是嗎,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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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輕舟微笑着點了點頭,經歷了顧泊生的“盛情招待”,這店鋪夥計聽其自便的态度反倒令他十分安心。
從布莊出來後,紀輕舟依照夥計所指的方向向右走了五六十米,就看到了“祥德裏”的牌樓。
步入弄堂,入眼是成排的西洋式紅磚建築,房屋之間的間距狹窄,頭頂上架滿了晾衣杆。
逐漸西斜的日光照射在一側屋頂的老虎窗上,巷子裏人影稀疏,偶有鳥雀掠過,在窗前拖曳出斑駁剪影。
紀輕舟快步行走在這布滿了生活氣息的弄堂裏,約莫兩分鐘後就找到了尚記的倉庫。
他敲了敲107號的房門,不一會兒便有一身穿綢布長袍的斯文青年前來開門,聽完他的來意後,禮貌地将他帶進了房子裏。
穿過那漆黑厚重的大門,進去便是個小小的天井。
青年讓紀輕舟在此等候,随即快步走進本該是中廳如今已改為倉庫的屋子裏,把他的母親叫了出來。
紀輕舟正懷抱着好奇的心态打量着建築內部的環境,一晃眼就見對面的房門走出來一位打扮傳統的婦人,應當就是尚記的老板。
“你說王老板給你開價一百銀圓?這都不是貪不貪心的事了,他是擺明了不想做你這生意。”
尚婆看了他的圖紙後,一派正色地與他交談道,“二十五元的價錢,定制一匹杭羅是可賺的,但賺不了幾分幾厘,倘若你不介意我拿你的圖樣繼續使用,我們不是不可接這筆生意。”
紀輕舟原本都不抱什麽期望了,聽她這麽一說,胸中又燃起了火焰:“真的可以做?”
“是能做,但成本在那,用不了太好的染料,花色上多半要打點折扣,紋樣也不會太精細,就看你願不願意。”
“……”
他就知道沒那麽簡單!
依尚婆的意思,要成這筆生意,他不僅得白送圖樣,花了高價還只能得到一匹有色差的料子,這多少有點冤大頭了。
紀輕舟遺憾地嘆息,朝婦人委婉拒絕道:“我回去考慮考慮,打擾了。”
從107號的大門出來,遭遇再次失敗的紀輕舟難免有些灰心。
他之所以花費這麽多精力去尋找可定制面料的布商,除了想要做成施玄曼的訂單,也是為了自己之後的發展考慮。
只要在這行上面混,他遲早得找到那麽一到兩家信得過的布料商長期合作,否則就只能用人家已有的成品面料,最多對面料做些改造,受限太多,到底不夠特殊。
除此之外,他還需要合作一家靠譜的幹洗店或洗衣店,幫他解決布料前期的預縮整理問題,這樣能節省很多時間。
但考慮到目前資金不足,後者能自己解決就先自己解決。
至于前者,目前看來同樣很受資金限制。
漫然地走到巷子口,短短幾十步間,紀輕舟已做好了向施玄曼退回定金的準備。
他在巷口判斷了一下方向,正要左轉步行回去解公館,這時,一道人影突兀地從斜對面的巷口蹿了出來。
那頭發淩亂的男子左顧右盼間,猛地與紀輕舟對上了視線,接着就徑直地朝他沖了過來。
紀輕舟以為他是要進弄堂裏,剛貼着牆避開身體,就被那人一把抓住了手臂。
對方急切地懇求道:“先生,先生,您幫幫我吧……”
這是什麽?大白天遇上劫匪了?
紀輕舟首先閃過這個念頭,下意識摟緊了自己的斜挎包,旋即注意到男子黑發遮掩下那雙帶着天然淡漠感的瞳孔,才想起來他們一個小時前隔着籠子見過面。
因為穿上了衣服,他差點沒認出來。
斜對面的巷子裏隐約出現了幾道追趕的身影,眨眼間,紀輕舟已大致明白了情況。
他反手握住這少年的手腕,拉着他大步地跑進了巷子,快速地敲開了尚記倉庫的房門。
還是那斯文青年開的門,紀輕舟無暇與他交談,先帶着人跨進了門檻,關上了大門。
靜待幾秒,未聽見後面有追來的腳步聲,他這才喘了口氣,朝長袍青年笑了笑說:“剛才忘記問了,能否讨杯水喝,我有些口渴。”
青年皺着眉頭看向紀輕舟身旁那形容狼狽的少年,問:“這位是?”
“我的夥計,店裏有事來找我的。”
“原來如此。”青年溫吞地點了點頭,“那我去給你倒杯水,這位小兄弟需要嗎?”
少年垂着腦袋站在紀輕舟身後不聲不響,紀輕舟便替他回了句:“麻煩。”
待青年走進西側的廚房去倒水,紀輕舟才轉身看向那少年人,壓低聲問:“剛才那些是茶樓的打手吧?你逃出來了?”
少年沉默地點了點頭,蒼白的臉上殘留幾分倉惶無措。
紀輕舟無聲地打量了他幾眼。
這小子上身穿了一件洗得發白的粗布短衫,下身套着一條打滿補丁的束腿褲,腳上踩着雙破爛草鞋。
長得近脖子的黑發淩亂地貼着面頰,身上還散發着茶樓三層特有的煙味混合汗臭的體味,整個人邋遢不堪,難怪方才長袍青年會那樣懷疑地看着他。
來不及詢問太多,青年就送來了涼茶水。
似乎看出他們有事需要交談,他将茶壺放在臺階上,就返回了廂房。
紀輕舟示意少年坐在臺階上休息會兒,提起茶壺給他倒了杯水。
待對方咕嚕咕嚕地喝下整杯茶水,平複呼吸後,他繼續問道:“出了什麽事?”
少年抿了抿被水滋潤的嘴唇,擡眸看了眼紀輕舟,嗓音沙啞地說道:“說好做一次給兩塊大洋,他們已經欠了我六塊,剛才問顧經理讨錢,他不肯給,我就……我就打了他一拳,然後跑了。”
“你也揍他了?”紀輕舟挑了下眉,有些忍俊不禁,“那家夥是挺欠揍。”
随即反應過來此事似乎和他想象的有些不同,皺眉道:“等等,你這生意是自願做的?”
之前聽顧泊生一口一個“玩具”的稱呼籠子裏的人,他還以為少年是被家人賣身或者被那姓顧的囚禁了,而聽對方此刻的意思又好似不是那麽回事。
“我是聽人介紹去的,說是掙錢快。”少年低垂着眼,雙手糾結地握着空茶杯,“但我現在把他們得罪了,錢肯定讨不來了。”
“你急用錢?”
“我母親病了,要吃藥,診費藥費都很貴,看一次就是三四塊,一個月要十五六塊。”
少年臉頰上騰起紅暈,解釋道,“我在火柴廠打工,起早貪黑地忙一天,只有三角錢,一個月九塊遠遠不夠,所以……”
“這樣啊……我倒想幫你,可我也沒什麽錢。”
紀輕舟瞧得出來,這少年其實不願說起這些不堪經歷,那麽他自揭傷疤,擺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多半是想讓自己出錢救助他。
少年點了點頭,沒再多說什麽,語氣低落道:“我不給您添麻煩了,多謝您剛才幫我。”
說罷,他将茶杯放到了托盤上,起身準備離開。
“……等等。”紀輕舟叫停他的動作,站起身面對面地注視着他。
這少年看着年齡不大,身高卻與他相差無幾,甚至比他還要高兩三公分,因此即便對方低着腦袋,紀輕舟依然能大致地看清他的臉孔。
但他那淩亂的發絲還是過于礙眼了,紀輕舟便索性伸手将他兩邊垂落的頭發一股腦地抓到了頭頂。
少年見他擡手伸向自己,本想躲避,但最後還是選擇了一動不動地任他擺弄。
大觀茶樓三層的燈光昏暗,紀輕舟只記得對方那高傲又目空一切的眼神十分具有沖擊力。
此刻仔細一瞧,才發現這小子其實面孔還相當青澀,長着高眉骨與一雙看似秋水盈盈的柳葉眼,淺褐色的瞳孔明淨澄澈,透着懵懂無知,像個不谙世事的鄉下少年。
“你跟我來吧。”紀輕舟松開了手,轉身往門外走。
他最終還是決定幫對方一把,不是因為同情他的經歷,只是恰好想起自己需要一個助理和試衣模特,而這少年面貌身材足夠符合他的标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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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愛巷的成衣鋪時,太陽已快要落山。
紀輕舟領着少年走進店裏,打開電燈,将門合攏,旋即從工具籃裏找到皮革外殼的皮尺,轉身朝呆然站立在縫紉機旁的少年道:“把上衣脫了。”
少年愣了愣,眼神中閃過一瞬的慌亂,待瞥見紀輕舟手裏的皮尺,辨認出此物的用處後,方輕手輕腳地脫下上衣。
他身體的肌膚比他的臉還要白上幾分,許是常年幹活的緣故,皮下覆蓋了一層薄薄的肌肉,又因不久前的經歷,前胸後背尤其脖子上都還有紅痕殘留,給這具青澀的身體染上了幾分豔色。
紀輕舟認真地打量着他的身體,直到把對方看得脖子發紅,方收斂目光,走到他身後,給他測量起尺寸。
“就這麽跟過來,不怕我把你賣了?”
他注意到少年身體有些緊繃,便用話語轉移他的注意。
“我看見您打顧經理了,我覺得您是好人。”
“難得有人說我是好人,還是年輕人眼神好。”紀輕舟愉悅地笑出了聲。
“身高五尺二,差不多一米八二,肩寬五十三,胸圍一百,腰圍七十五……”
“整體偏瘦,但比例不錯,在這難得看見像你這麽高的小夥……”
“行了,把衣服穿上吧。”片刻後,測量完畢的紀輕舟将數據記錄在本子上,倏而擡頭問:“忘了問了,叫什麽名字?”
“祝韌青。”少年熟練地套上衣服回答,“是我在義學念書的時候,那裏的教書先生起的,他說希望我像竹子一樣堅韌挺拔,四季常青。”
“好名字。”紀輕舟點了點頭,“你上過學,那應該識字?”
“認的不多,我會努力學的。”
“嗯……幾歲了?”
祝韌青猶豫了一下,老實說道:“我是庚子年九月生的。”
“庚子年,1900年,那還未滿十八歲啊……”
想起下午見到的場面,紀輕舟又在心底暗罵了那些人一句畜生。
随即他合起本子,蓋上筆帽,看向祝韌青道:“我還缺個助手和模特,你要是願意來我這幹活,每月給你開二十銀圓。”
聽見這個薪水數目,祝韌青幾乎是不假思索地應答:“好的先生。”
紀輕舟正準備給他解釋“模特”是什麽,結果對方壓根沒問,他頗感好笑道:“你還真是為了賺錢什麽都幹。”
說罷,起身去開了店門,拿起自己的外套和斜挎包道:“以後每天上午九點鐘這樣過來上班,下班時間不定,不忙的話,一般都是下午五六點鐘的樣子,至于午飯我就給你包了。
“你要是急用錢,明天我寫個條子,先預支你五元薪水,不過明天中午我得去你家拜訪一趟。”
“我沒有騙您。”祝韌青下意識地為自己辯解。
“我知道,但我還是得去一趟才放心。”紀輕舟直率地表達自己的态度。
他本就資金緊張,要是因為同情心泛濫給騙了,被家裏那毒舌鬼知道,估計能拿這事嘲笑他半年。
“那明日我跟母親說一聲。”祝韌青低啞地應聲,心想回家後得把那又髒又亂的屋子好好打掃一下。
“好了,時間不早了,你趕緊回去吧。”
披上外套,待祝韌青向他道別走出店裏,紀輕舟就從褲兜裏摸出鑰匙關門上鎖。
剛拔下鑰匙放進包裏,一回頭,一個面容熟悉的男人不知從哪冒出來的,就站在他的背後。
紀輕舟吓得後退了一步,旋即疑惑地揚起了眉。
“阿佑?”他詫異地上下掃視了面前的和尚頭幾眼,差點以為自己眼花了,“你怎麽到這來了?”
在他的印象裏,黃佑樹就像個定點刷新的NPC,活動範圍只限于解公館。
故而看見對方出現在外邊,尤其是出現在他店門口,就覺得特別新奇和意外。
黃佑樹似乎對他的店很是好奇,左右張望了一番,笑着回答道:“少爺在狀元樓請客吃飯,帶先生您一塊過去。”
“他請客吃飯?都有誰?”紀輕舟轉身看向巷子口,果不其然望見了一輛熟悉的小汽車。
想到解予安此刻正坐在裏邊等候,心中莫名泛起一絲滑稽感。
這家夥居然也會主動出門,還以為他是屬蝸牛的呢,真是稀奇。
“駱少爺和邱先生,還有幾位少爺的中學同學。”
又是這兩個發小……
紀輕舟無所謂地點了點頭:“那行,走吧。”
解家的車停在馬路對面的梧桐樹下,車窗上倒映着被樹影切割的天空碎片。
走在前邊的黃佑樹先幫紀輕舟拉開了後座車門,然後才打開駕駛座車門,彎着身子鑽了進去。
“呦,阿佑你還會開車?蠻厲害嘛!”紀輕舟笑着調侃了一句。
正欲俯身鑽進車裏,擡眼瞧見等候在裏面的解予安時,卻不禁失了神,停頓兩秒,方若無其事地坐進車內,關上車門。
“幾個月前還不會,夫人命我必須在少爺回國前拿到駕駛證,才跟小李哥學的。”
“這樣啊。”紀輕舟心不在焉地應和了一聲,心思已全然跑到了身邊人身上。
接着,在上車後的短短兩分鐘時間內,他就扭頭看了解予安四五次。
無怪他犯花癡,一連穿了半個多月長袍馬褂的解予安此刻竟換上了一身黑色西裝!
“這是裕祥送來的新西服?”片晌後,紀輕舟終于找回了思緒詢問。
“嗯。”解予安應了一聲,姿态随意地靠在座椅背上,黑色袖口下玉般白皙修長的手掌正百無聊賴地撫摸着烏木手杖的杖頭。
紀輕舟沒話找話道:“你形象氣質偏冷感,相比起線條柔和的長袍,還是挺拔的西服更适合你。”
“哦。”解予安興致寥寥地回應。
紀輕舟并不在意他的掃興,仗着人家看不見,便傾着身體,支着下巴欣賞他的容顏。
解予安穿的西服是豎條紋的,他正适合這樣修長挺拔的款式。
裁剪得體的西服完美地勾勒出了他寬闊的肩部輪廓,前襟暗綠的絲綢領帶壓在黑色的馬甲內,熨燙筆直的西褲包裹着一雙大長腿,褲口下是一雙同樣黑色的布洛克式皮鞋。
他的頭發顯然也經過細心打理,平時随意散落的額發大部分都用發蠟梳到了頭頂,僅額角幾縷自然垂落。
發絲下的雙眸依然覆蓋着黑色紗帶,一身濃郁的黑色将他冷白的膚色與高挺的鼻梁線條襯托得更為醒目,愈發的成熟且冷漠了。
不知為何,紀輕舟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了第一次見他的時候。
那時初見,解予安穿着一身墨黑長袍靜靜地坐在椅子上,挂着一副和現在相似的漠然表情,他也曾被這家夥驚豔到。
生理性的吸引真是古怪。紀輕舟暗忖。
分明不久前他才找到一個各方面尺寸條件都符合他審美的模特,但他看祝韌青,就像在欣賞一件美神恩賜的藝術品,他能感受到對方身體肌肉與骨骼中透出的美,卻無法生出任何超出界限的想法。
而有的人即便包裹得嚴嚴實實,甚至連眼神都窺不見分毫,他依然會在對方出其不意地改變着裝時被擊中心髒,不由自主地目光跟随,心旌搖曳。
盡管他早知曉對方不是他喜歡的性格。
不動聲色地盯了半晌,當黃佑樹為避開突然沖出的行人而猛打方向盤時,被甩到車門上的紀輕舟總算将發散的神思收了回來。
“怎麽回事?”他問黃佑樹。
“沒事沒事,好在避開了。”黃佑樹抹了把汗,“我慢慢開,慢慢開。”
紀輕舟舒了口氣,正要問解予安有沒有被吓到,轉頭忽然注意到他的領帶有點偏移,便道:“領帶歪了,我給你整理下?”
解予安默不作聲,但擡起了下巴。
紀輕舟便探身過去幫他調整了一下領帶的位置。
解予安全程沒什麽表情地任他操作着,結果就在他準備收手靠回座椅的時候,對方突然擡手攥住了他的手腕。
紀輕舟:“?”
解予安蹙了下眉,甩開了他的手,語氣不善道:“去哪了?手上一股煙臭味。”
“啊?”紀輕舟擡手嗅了嗅袖口,發現還真有點味道殘留。
問題是他也沒在茶館三樓待多久,難道是從祝韌青身上沾染的?
“狗鼻子啊,這麽靈……”
“去哪了?”解予安又問了一遍。
“你還說呢,我聽你的去老字號綢緞莊談生意,結果就被一個道貌岸然的家夥騙去了煙館。”
紀輕舟添油加醋道,“那老小子見我長得好,想讨我做小老婆,我自然不同意了,他死纏爛打不肯放我走,我便一拳将他打倒在地,起都起不來。”
前面阿佑聽這離奇的話語險些又打反了方向盤。
解予安則依舊是一副鎮定自若的神色,問:“誰?”
“問這麽仔細幹嘛,我說了你要替我報仇嗎?”
“只是好奇哪個廢物連你都打不過。”
“說得你好像很厲害似的。”紀輕舟嘀咕了一句,假作不經意地回道:“新順安的經理,叫顧泊生,好像是鮑家少爺手下的人。反正是一個小角色,我一說我岳父是解見山,他就吓得屁滾尿流,連忙把我送走了。”
“岳父?”
“口誤,姨父。”紀輕舟笑了笑,岔開話題道:“你怎麽突然請客,有什麽好事嗎?”
解予安聞言微微側頭朝向他,道:“某人馬上要見到他敬仰已久的邱先生了,算好事嗎?”
就知道這家夥沒憋什麽好屁!
紀輕舟無語地轉過頭望向了車窗外,懶得與他多言。
接下來的行程一路靜谧,耳畔唯餘風聲簌簌作響。
約莫十幾分鐘後,黃佑樹駕駛汽車抵達了位于街角的狀元樓,停在門口空地上。
此時天已擦黑,拂面而來的風中夾着清涼的濕氣,茫茫夜幕中唯見酒樓燈火通明。
下車後,黃佑樹到前方開路,紀輕舟走在解予安的左側,單手扶着他的小臂,适當地引導方向,避開人流。
狀元樓聽名字似是純中式的酒樓,外層的建築卻是西洋風的磚石構造,唯獨那朱漆的大門與寫着金字的牌匾透着古樸氣勢。
“生意很興隆啊,這是家什麽菜館?”望着酒樓門口絡繹不絕的賓客,紀輕舟詢問了身邊人一句。
“邱文信提議的,新開的寧波菜館。”難得的,解予安不夾帶任何冷嘲熱諷地給予了回應。
紀輕舟扭頭看了他兩眼,心道這家夥表面瞧着鎮定,實際作為一個盲人出入在這種人流繁忙的場所,難免有些緊張吧?
“寧波菜,我還真沒怎麽吃過……”
紀輕舟帶着他到酒樓門口階梯前,剛要提醒他前面有兩個臺階,一道精神氣十足的高亢男聲傳入耳際。
“元哥!終于大駕光臨了,我在門口等好一會兒了,大家都到了,就差你倆了!”
紀輕舟聞聲擡眸,便見一穿着閃亮綢子長袍、打扮得花裏胡哨的高瘦青年滿面快意地小跑過來,二話不說握着解予安的右胳膊肘要扶他上階梯。
解予安面無表情地将手臂掙脫出來,揮動手杖抽打了兩下他的腿,不客氣地示意對方讓開。
這小子被打了竟也毫不生氣,避開身子時依舊笑嘻嘻地龇着個大白牙,提醒道:“小心小心,這有倆臺階,可別摔了!”
待解予安走上樓梯,對方一轉眼盯着紀輕舟道:“紀雲傾,好久不見,哦不對,現在是不是得叫你紀輕舟啊,元哥說你改名了!”
紀輕舟視線在對方梳得油光锃亮的中分短發和膚色黧黑的面孔上轉悠了幾秒,問:“你是駱少?”
“這是演哪出,不記得我了?”
駱明煊沖着他摘下了眼鏡,睜圓了雙眼道:“這樣能認出來嗎?你在丹桂園那會兒,我可常去捧場,就你和元哥這事還是我……诶呦!”
話未說完,他又被解予安抽了一杖。
駱明煊挨了一下才覺察自己的嗓門過大,就繞到紀輕舟身旁,若無其事地戴上眼鏡,壓低了音量道:“你們這事,還是我幫你介紹的呢。”
“有這回事?”紀輕舟一派淡定地問,邊聊邊拉着解予安跨過那朱紅的酒樓門檻,依照駱明煊手指的方向朝東側樓梯走去。
“你忘啦,是哪次來着,哦對了!劉金昌老板的婚宴,在鑫隆飯店辦的,你是被邀請去唱堂會的,記得吧?
“當時解伯伯不是發動人脈尋找閏五月初五生人嘛,我那時同你聊着天,想起此事就順口問了你一句生辰,沒想到碰巧被我給找着了。”
駱明煊的嘴跟連珠炮似的,不用紀輕舟多問,他就把事情經過都一五一十地說了出來。
“後來解奶奶約你見面,還是我牽的線呢,怎麽你全忘了?還真是貴人多忙哈……”
閏五月初五出生之人?這就是沖喜的條件?
紀輕舟的農歷生日是在端午沒錯,但絕非閏五月,不過他是記得家人提起過,他出生那一年有兩個端午節。
沒想到紀雲傾的生日也是端午,真是湊巧……
姓氏相同,樣貌相似,連陰歷生日都一樣,他不穿越誰穿越?
紀輕舟心中暗暗感慨真是狗屎的緣分,餘光瞥見駱明煊正瞪眼瞧着自己,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樣,便随和一笑道:
“沒忘,但我現在不是什麽丹桂園的紀雲傾了,咱倆得重新認識認識。”
“奧,這個意思是吧,我明白了。”駱明煊恍然大悟,以為他是想擺脫過去伶人的身份,才演了這麽一出戲碼。
“那成,我們重新認識下,”男人說着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我叫駱明煊,是元哥最好的兄弟!”
解予安聞言發出了意味不明的一聲哼笑。
“額予川哥除外。”駱明煊搔搔下巴,連忙補充了一句。
“駱少鼎鼎大名,早有耳聞。”紀輕舟很給面子地回應。
這位先生的名字,他确實從解家人口中聽到過不少次,印象最深的就是他養了條名叫“福旺財旺運氣旺”的狗。
“叫什麽駱少,太見外了,你可以叫我小明、小煊,或者你不介意,也可以叫我駱兄,嘿嘿……诶要上樓了,元哥小心……”
在駱明煊一路的碎碎念中,幾人來到了二樓的一間包廂。
說是包廂,其實不過是用兩面屏風分隔的雅座,周邊客人的聊天聲、勸酒聲都清晰可聞。
正如駱明煊所言,他們二人是最晚抵達的。
此時雅座的大方桌旁已圍坐了三人,左側兩人均西裝筆挺,戴着眼鏡,一副商場精英打扮。
見駱明煊帶着他們進來,這二人特意站起身打招呼,唯獨右側那穿着灰布長袍、臉蛋圓潤、身材微胖的男人坐在椅子上一動不動,只仰頭朝紀輕舟和善地笑了一下。
憑借着對方那極具特征性的濃眉大眼和溫和得近乎憨厚的神情氣質,紀輕舟一眼認出,這就是後世著名的那位大作家邱文信。
“來來,人都到齊了,大家請坐!”駱明煊很是熱情地安排紀輕舟和解予安在桌子靠裏邊的位置落座,仿佛他才是那個請客的東道主。
随即,他伸長手臂為紀輕舟介紹道:“我旁邊這位,你肯定聽過,邱文信,信哥兒!咱們這唯一靠筆杆子吃飯的,所謂‘一支筆勝于三千毛瑟’的報社主筆一枚,即是說,得罪誰都不能得罪他。”
邱文信聽了連忙擺手:“诶,莫聽他胡說,區區一美食評議員罷了。”
駱明煊卻滿不在乎,仍挂着一副唬人的表情,指着他斜對座的灰色西服青年煞有介事道:“這位俊哥哥名叫江雪鴻,杭州人,鼎鼎有名的大律師。”
“還有這位長得人模狗樣的,我們的常熟老兄,大名徐長吉,乃是交通銀行未來的經理!”
那穿着藏青色哔叽西服,長相有點地包天的男人聽了差點噴出口水,笑罵道:“你這狗東西,休要給我瞎安名頭!”
“我可是在激勵你,怎麽還罵我呢!”駱明煊歪着腦袋故作不解,結果未等其他人反駁,自己便繃不住撲哧笑了出來。
最後邊笑邊朝對面兩人正經介紹道:“這位是紀輕舟,元哥的遠方表兄,目前借住在元哥家中。”
表兄?紀輕舟不禁側頭看了身旁的解予安一眼。
他确實知道自己比解予安年紀大,但或許是對方給人的感覺較為成熟,平時交流相處,甚少會有年齡差之感,故而聽見駱明煊的介紹用詞,便覺有些奇妙。
他暗暗地用手肘撞了下解予安的胳膊,用僅限于兩個人聽見的聲音道:“解元元,叫我聲表哥聽聽?”
解予安嘴角微不可見地抽動了一下,拿起茶杯裝作沒聽見地喝水。
紀輕舟暗自發笑,旋即回過頭來,朝剛認識的幾人微笑點頭以示問候,轉而問:“菜點了沒?”
“早點完了,信哥兒點的,他是點菜行家,凡這種事交給他就對了!上海的餐館,大到外資的飯店酒樓,小到街頭巷尾的蒼蠅小館,哪家沒去吃過,是吧信哥兒?”駱明煊拍了拍邱文信的肩膀。
邱文信樂呵呵地點頭:“還叫了幾斤京莊黃酒,你們若想喝點別的,就喊夥計過來。”
“喝點小酒助助興也就罷了,不必點那麽多的酒,又非談商業。”長相老成的江雪鴻笑容淡淡地說道,“況且予安尚在恢複中,怎好飲酒?”
駱明煊分外贊同,昂着下巴道:“江兄所言極是,兄弟幾個今夜聚在一起,主要是為了慶祝我們的元哥平安歸來,其次是帶大家結識一位新朋友,也就是我們的紀兄。再其次,是為了嘗一嘗這新開的菜館,給我們的邱大文豪提供些文稿素材!”
徐長吉故意擡起一只手捂着耳朵,面露嫌棄道:“收收你那旁若無人的大嗓門吧,沒發覺周圍幾桌都沒聲了嗎,若非有屏風擋着,我都臊得想鑽桌底去了,整個二樓淨是你的狗吠!”
“嘿,你這常熟老兄!”
駱明煊剛要起身去給對面人一點教訓,兩酒樓夥計便端着托盤進來了,及時地化解了一場“惡鬥”。
這家寧波菜主打的便是海味。
紅燒鳗、海瓜子、大湯黃魚、炒蛏子,輔以兩道時令菜蔬,沒多久就擺滿了一桌。
正中是一道水煮白切鵝,鵝肉片得薄薄的,疊在高腳小碟中,瞧着頗為下酒。
随着夥計端來一壇溫好的紹酒,幾人便紛紛動筷吃起了菜肴。
紀輕舟依照在家用餐的習慣,先給解予安的碗裏盛了飯,夾了些易于進口、吃起來也文雅的菜品。
随後見可食用的菜色過少,又用公筷夾了點蛏子,挑出蛏肉來,放在他的菜碗裏。
至于黃魚,雖然在魚類裏它的刺算是少的,但紀輕舟擔心自己粗心大意,剔不幹淨魚刺,害得解予安卡喉嚨,便還是算了。
一旁的邱文信見他細心地挑着蛏肉,神色頗為慚愧:“幸好有紀兄,我方才都未想到這些,淨點了些帶殼帶刺的。”
駱明煊正嗦着海瓜子呢,聞言當即吐了殼,放下了筷子,站起身道:“我再去點幾道,元哥想吃什麽?”
解予安搖頭拒絕:“不用,我不重食欲。”
紀輕舟知道他說的不是客氣話,就補充道:“你們顧自己吃就好,他一向胃口小。”
“那好吧,你有想吃的,到時我們再點。”駱明煊風風火火起身,又風風火火地坐回了椅子上,接着喝酒聊天。
幾個男人聚餐,聊的無非是工作、時政和女人。
什麽倡導司法獨立啦,某某報社拖欠薪水稿酬啦,某某先生吃花酒被老婆發現鬧離婚啦之類,中間穿插一些牢騷話和對過往的回憶。
紀輕舟對這些事情了解不多,就未參與話題,默默地做個傾聽者,時不時給同為傾聽者的解予安夾上點菜。
江雪鴻注意到這點,約莫是為了讓他能融入到群體中來,特意詢問紀輕舟道:“先前不知予安還有一位表兄弟,紀兄是初來上海不久吧,可尋好行當了?”
紀輕舟端起酒杯,輕輕地抿了一口,答道:“我麽,目前開了家小成衣店。”
本以為這種生意人家精英行當的聽一嘴也就過去了,誰知一旁大口吃肉的駱明煊卻陡地擡起了頭,瞪圓了眼睛瞧着他。
“成衣店?你改換行當開起成衣店來了?那我們現在是半個同行啊!”
“同行?”紀輕舟同樣面露詫異。
“看來紀兄還不知曉?”徐長吉左右瞧了眼,仿佛終于尋到了機會,連忙擡起筷子指着駱明煊指責道,“這便是駱狗你的不是了,淨顧着幫我們吹牛皮,怎麽忘了宣傳宣傳你自己的大名了?”
駱明煊剛要開口,徐長吉又打斷他,笑容滿面地對紀輕舟道:“給紀兄介紹一下,駱少,蘇州綢緞業公會董事之孫,泰明祥未來的大當家,大老板!”
“诶你別亂說話,我沒這能力繼承家業,在下就是豬頭肉,三弗精,游手好閑第一名!再說我還有一大哥呢,他比我能幹多了!”
駱明煊不知是喝多了還是臊的,臉頰上迅速飛起了一片紅霞。
那兩坨紅暈,在他那黝黑的膚色襯托下就跟高原紅似的。
而紀輕舟注意到的卻是“泰明祥”三字。
這不正是他下午去的第一家老字號綢緞莊嗎?因為那家店的掌櫃不在,故白跑了一趟,原來竟是駱家的産業!
這可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
“你真是泰明祥的少當家?”他确認般地再次詢問駱明煊,生怕這幾人是喝多了在吹牛皮。
“你非要這麽說,也可以算是吧,但主要是我父親和兄長在管理家業。”駱明煊勉為其難地應道。
紀輕舟聞言,當即拎起酒壇,往駱明煊的酒杯裏倒酒。
随即在對方略顯無措的目光中,舉起自己的酒杯,笑容明媚道:“駱少,來,敬您一杯!”
駱明煊狐疑地端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剛要送到嘴邊,就擰起眉頭“啪”地放下酒杯,大聲道:“有什麽事你直說吧,能幫的我一定幫!”
見他如此直爽,紀輕舟也不再磨蹭,就笑吟吟地将自己的需求同他說了一說。
“就這點小事啊,簡單得很!”駱明煊方才瞧他那陣仗,還以為有什麽麻煩事相求呢,一聽不過是染匹新布,頓時放松下來。
無不得意道:“實不相瞞,我家在上海的染坊,還真是我在管,你把那圖樣給我,三日之內,我原模原樣地給你做出來!”
“先說好,我預算有限,最多給二十五元。”紀輕舟見他這樣誇海口,反倒有些不放心,便将下午去尚記的經歷簡單提了提。
“诶呀,那尚記阿婆就是看你年輕在唬你呢,實際二十五元還多了,這成本二十元已足夠。她就是既想掙你的錢,又想要你的圖樣。那老太婆在我們行內可是出了名的精打細算。”
駱明煊毫不忌諱地說着別人的壞話,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脯道,“此事包在我身上,你放一百個心。”
事到如今,紀輕舟也沒有別的選擇,只能相信他。
“那明早我們約個地方見面,我把圖紙給你?”
“明早我要和表兄去釣魚,下午吧,下午三點鐘的樣子,我去你店裏逛逛,你店開在哪?”
“愛巷,世紀成衣鋪。”
紀輕舟說罷,見他喝得臉紅紅的,不是很信任他的記憶力,便又從包裏掏出張名片遞給他。
“好,我記住了!”駱明煊爽快地接過名片,看也不看就收進了衣兜裏。
橫亘心中兩天的難題總算有了眉目,紀輕舟頓感輕松爽快。
當然,他心裏也清楚幫他解決此事的最大功勞者是誰。
明眼人都能看出來,他和駱明煊認識的時機湊得太巧了,昨晚某人才建議他去找老字號綢緞莊賣圖紙,今晚就莫名其妙地湊起了一桌人聚餐,要說解予安是無心的,他絕對不信。
紀輕舟想着便借着給解予安夾菜的動作,湊近低聲道:“多謝你了,為了讓我談成這生意,還特意破費請客。”
解予安筷子一頓,剛要開口,紀輕舟便搶先說道:“又自作多情了是吧,不勞你說,我自罰一杯忘情水!”
說完便靠回自己的椅子上,端起杯子仰頭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