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新衣味道 怎麽哭了呀
第15章 新衣味道 怎麽哭了呀
靜安寺路南邊的一條無名弄堂裏,随着附近工廠拉響清晨六點的汽笛,淩晨的寂靜被驟然打破,弄堂好似活了過來般,周邊的住房一下子湧出嘈雜的人聲、腳步聲和車鈴聲。
趕去參加面試的何鷺起了個大早,在熹微晨光籠罩的閣樓裏迅速地洗漱完畢,迫不及待地換上昨日剛收到的定制西服。
未經洗滌的西服上還留存着最原始的天然纖維的味道。
于何鷺而言,這是一種高級的味道,是花出去的七個大洋的味道,是一種珍貴的新衣服味。
穿上人生的第一套西服,按照記憶中那位年輕隽秀的老板教授的方式,一步步地打好領結,何鷺用手指沾了點水,對着鏡子潦草地梳理了一下自己的頭發,接着便穿上他磨損嚴重的老皮鞋,踩着狹窄陳舊的樓梯小心翼翼爬下樓去。
他租住的是一棟弄堂裏的老房子,房東老頭是個開雜貨鋪的,從二樓那黑黝黝的樓梯下來便是堆滿各種雜物的小店。
此時這個點,房東老頭估計才剛起床,出去倒夜壺還沒回來。
他步履匆匆地走出門去,在狹窄弄堂中大步穿行,一路上遇見好些眼熟但叫不上名字的鄰居,幾乎每個人看見他時眼裏都盛着稀奇。
何鷺知道自己受人關注是因為身上這套體面的與弄堂格格不入的衣裳,便一路低着頭疾步而行,直到抵達路口小吃鋪門前,才停下了腳步。
這家小吃店老板向來性情冷漠,甚少同人打招呼,而今日瞧見他卻是眼睛一瞪,主動開口搭話:“尋到工作了?今朝穿得這麽洋氣?”
“還沒呢,我現在正要去面試。”何鷺腼腆地笑了笑:“我要兩個饅頭。”
“這個西服一穿,人是不一樣了,怪不得現在的年輕人借錢都要去搞套來。”
老板感嘆着,用紙袋裝了兩個饅頭遞給他:“喏,今天送你吃,面試的時候好好努力。”
何鷺有些受寵若驚,猶豫着接過饅頭,道了聲謝。
老板沒再說什麽,轉身就忙碌起別的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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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鷺左手拿着饅頭,右手拍了拍自己平整的外套前襟,心下決定,哪怕是為了對得起老板送的這兩個饅頭,今日他定要面試成功。
·
愛文義路,解公館。
不用早起的日子,紀輕舟一覺睡到了自然醒,然而起床看了時間,才發現不過八點出頭。
這令他不禁想要感嘆,穿來民國後,他的作息真是越來越健康了。
和往常一樣,幫助解予安洗漱着裝完畢,兩人一道下樓吃早餐。
這個時間點,解見山和解予川都已出門工作了,出乎意料的,倒是在早間的餐廳裏看見了趙宴知和解玲珑。
趙宴知因懷孕胃口較差且嗜睡,通常起得都很晚。
而解玲珑目前還不到上學年紀,更是不願早起,母女倆一般早午餐都在樓上的小餐廳吃,令廚房給她們開小竈。
今日許是狀态不錯,趙宴知早晨帶了孩子下樓來吃飯,看見紀輕舟二人便朝他點了下頭作為打招呼。
能慢慢享用早餐的日子,紀輕舟都會選擇中式早飯。
沒有什麽能比起床後,在饑腸辘辘的時刻,嗦一碗鮮香米線,或喝一碗甜糯熱粥來得更滿足了。
在吃飯之前,他先給解予安盛了碗雞絲粥,在盤子裏放了一些易于用筷子夾起的粥菜和點心。
雖然沈南绮曾吐槽過解予安挑食愛吃素,不過紀輕舟照顧了他幾天後,發現他除了不吃辛辣,不吃肥油和內髒,其實很少挑剔食物,基本上碗裏有什麽就吃什麽。
紀輕舟有時候想,他現在的不挑食可能也是因為他看不見。
吃飯就跟開盲盒一樣,連自己夾起的是什麽都不知道就送進嘴裏了,這時候為了不浪費食物,即便吃到不喜歡的也只好吞咽下去。
這麽一想,真是可憐又有意思。
“表叔,你給我的新衣服做好了嗎?”
正當紀輕舟吃着排骨米線,心不在焉地觀察着解予安的吃飯方式時,坐在他正對面的小女孩發出了疑問。
“玲珑,吃飯的時候要專心。”她的母親似對女兒直白的讨要行為感到抱歉,借着給解玲珑擦嘴的動作,輕輕教育了一句。
“可是我吃完了,媽媽。”解玲珑擡起黑白分明的眼珠向她母親解釋了一句,旋即又以期待的目光望向紀輕舟。
紀輕舟便放下筷子,朝對面的小女孩回話道:“表叔前幾日有些忙,不過你的新衣服呢,已經在設計中了。”
解玲珑不懂設計的意思,卻能從他的語氣中敏感地品味出他真正的意思。
“所以還要等很久是嗎?”她嘟起了嘴問。
“照理說,越漂亮的衣服是要等得越久的,”紀輕舟佯作思考道,“這樣,下個月一定讓你穿上表叔做的小裙子,好嗎?那時候天氣暖和,卻又不像夏天那樣炎熱,正是穿漂亮小裙子的最佳時期。”
解玲珑對月份的概念尚不清晰,心裏想只是下個月,肯定不遠了,便認真點了點頭。
趙宴知見狀,向他溫柔地笑了笑,說:“小孩不懂事,真是麻煩你了。”
“怎麽會。”紀輕舟回以微笑,見解玲珑目不轉睛地望着自己,便語氣柔和朝小孩道,“玲玲可是我們家的小公主啊,為公主服務那是我的榮幸。”
結果他剛這麽哄完孩子,就聽見身側某人發出了一聲輕嗤。
“你又笑什麽?”紀輕舟撞了下解予安的胳膊肘。
“只是覺得你換份工作,去百貨公司做銷售,想必更有財路。”
解予安平淡的口吻裏一如既往地夾着股刻薄味。
“你想誇我嘴甜可以不用這麽委婉。”
“怎麽聽出是誇的?”
“不是誇,難道是諷刺?不會吧,你不像這種人啊!”
解予安一時無語,沉默幾秒後,安靜地繼續吃粥。
趙宴知瞧着小叔子被說得啞口無言的樣子,不由得抿唇微笑。
又過了一陣,她放下筷子道:“我先帶玲珑上樓了,你們慢用。”
随着趙宴知母女離去,諾大的餐廳裏就只剩下了紀輕舟兩人。
窗外金色的日光照耀着碧綠草坪,拱廊前的長窗如一幅巨大的畫框,畫中景色明麗,春意絢爛。
約十分鐘後,紀輕舟吃完早飯擦了擦嘴,靠在椅背上閑談道:“天氣不錯,等會兒陪你去散散步吧,不是說月季園的花都開了嗎,我還沒仔細看過。”
“不去上班?”
“上班啊,照顧你也是上班,我天選打工人,一天兩份工。”
解予安吃完最後一口粥,将碗勺往前推了推,繼而伸手往旁邊探去,似乎在尋找什麽東西。
紀輕舟見狀就把一旁倒了熱水的茶杯拿過來,放到他手裏。
解予安一派淡然地拿起杯子喝了口水,說道:“如果是擔心祖母訓斥,我會幫你解釋。”
紀輕舟輕輕咋舌:“沒安好心啊你,又想害我挨訓?”
解予安側頭偏向他:“祖母沒有你想象的那樣嚴厲。”
“那是因為她是你祖母,你當然不這麽覺得了。”
“如今不也是你祖母?”
“怎麽是?”
“怎麽不是?”
解予安下意識地反問了一句後,才反應過來自己與紀輕舟說的盡是些沒營養的廢話。
這實在不合他性格,于是不再多勸,潦草結束了這個話題。
·
飯後,二人一同在花園散了散步,歸來後又去茶室喝了會兒茶。
臨近十點時,女傭到茶室提醒,說送張醫師過來的車已經到門口了,紀輕舟便讓黃佑樹帶他家少爺去會客廳等候,自己則去接待醫生。
張醫師是個看起來約莫六七十歲的老頭,頭發雖已灰白,精神卻很是不錯,提着針灸箱穿過走廊時可謂健步如飛。
治療在小會客廳進行,解予安解開了黑色的紗帶,坐在皮質坐墊的單椅上,仰着脖子後靠椅背。
張醫師便坐在他右側的高腳凳上,打開針灸箱,攤開工具。
“近來各方報紙常登載細菌之危害,我界保守人士多對此學說不以為然,我倒認為信一信也無妨。
“故而給二少所用針具,我事先都已消毒,每下一針前,也都會用酒精擦拭,你們盡可放心。”
在開始治療前,張醫師特意對紀輕舟解釋了一番,不知是否是受到了解予安的舅舅,那位沈醫生的特別囑咐。
開始治療後不久,老太太在女傭春姐的攙扶下,拄着拐杖進了會客廳,見紀輕舟陪在一旁,略欣慰地點了點頭。
針灸時的氛圍比紀輕舟想象中還要沉靜,分明今日天氣還算爽朗舒适,醫生與患者的額頭上卻都密密麻麻地布了層汗。
張大夫顯然是全神傾注之故,他持針的手臂也好,上下提叉、來回撚動的手指也好,都極其穩定,絲毫看不出抖動。
即便是紀輕舟這個外行人也能瞧出他的功力深厚。
而解予安那沾濕了發根的汗珠就有些奇怪,若說他是疼的,神情卻又平靜得詭異,搭在扶手上的手指自然握拳,面容也一如既往蒼白清冷,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
不會是要面子在忍痛死裝吧……紀輕舟不禁暗忖。
張醫師每下一針,都有他的學生為他擦汗,而紀輕舟想給解予安擦汗卻無從下手。
不到十分鐘的時間,環繞他額頭、眼周都已紮了細細的長針。
紀輕舟雖也是玩手針的,但紮在布料上的針和刺入人皮膚的針給人感官終究不同。
為他們之間沉凝的氛圍所感染,他在一旁坐着,也覺得周圍的空氣有些悶熱起來。
又過了幾分鐘,坐在沙發一側的老太太倏然站起身來,走到紀輕舟的身旁,輕輕推了推他肩膀道:“你坐過去,握着他的手。”
“啊?”紀輕舟擡頭,小聲發出疑問。
老太太又給了他一個眼神:“過去,握住元元的手。”
“不必。”
不等紀輕舟給出回應,靜默許久的解予安倒是先開口拒絕。
他要是不出聲也就罷了,他一開口拒絕,紀輕舟就被激起了逆反心理。
故作乖巧地回應了老太太一句“好的”,接着便聽話地挪了張椅子,坐到解予安左側,趁着醫師取針消毒的工夫,握住了他放在扶手的左手。
解予安還很是倔強,手指緊緊地攥着扶手不動。
紀輕舟便面帶微笑地暗中使勁,将他手指一根一根地掰開,硬是擡起他的左手,握在了自己的雙手之中。
一旁的醫師助手見狀,險些笑出聲來。
還是被他的老師瞪了一眼,才及時管理住表情。
老太太見此倒是十分寬慰,站在一旁觀察片刻後,便因體力不支,拄着拐杖先回房間休息了。
老太太雖離去了,但她的耳目春姐還留在房中,紀輕舟便沒有松開手。
針刺的畫面不管看幾次依舊令人心顫,紀輕舟不敢多瞧,索性轉移視線落到了解予安的手上。
解予安的手掌很大,比他的手要寬上一兩公分,拇指和食指兩側有層薄繭,估計是以前握槍留下的。
由于一直暗中使勁想要抽回手去,他手背上青色的脈絡凸起愈發明顯,一瞧便很是修長有力。
“別瞎動,給你傳遞好運呢。”紀輕舟輕輕拍了下他的手背,趁着解予安松勁的工夫,與他虎□□錯相握。
又過了一會兒,解予安便不再固執反抗了。
治療過程持續了近一個小時才收針,紀輕舟便握了他一小時的手,待結束起身時,兩人掌心裏皆是汗液。
在張醫師收起針灸箱前,紀輕舟問他讨要了一個酒精棉球,給解予安的手消了消毒,自己的手也擦了擦汗。
解予安不知是習慣了還是懶得反抗,就任由他擺弄雙手。
一旁張醫師見狀,許是把他當成了解家的重要親戚,結束之後朝他招了招手,示意紀輕舟跟自己過去。
紀輕舟預感到他也許要同自己交流治療進程之事,就扭頭對解予安說了句“我去送送張老先生”,跟着張大夫出了會客廳。
關上房門後,張醫師壓着嗓音,沿走廊邊走邊道:
“我方才給二少爺診了脈,和上次一樣,仍是肝氣郁結。我雖能給他開藥,但畢竟治标不治本,最好還是得讓他自己解開心結。”
紀輕舟點了點頭,表示了解。
待送張醫師二人到大門外後,便快步返回了小會客廳。
寬敞屋子內,穿着一身黑色長衫的解予安依然閉着眼眸靠在椅子上,身體皮膚紮過針的位置都留下了一點紅印,估計要過一會兒才能消退。
聽見紀輕舟進門的腳步聲,他緩緩坐直身體,拿出黑色紗帶準備纏繞在眼睛上。
伴随他起身的動作,紀輕舟看見他額角的汗液沾濕眉宇後從眼尾淌了下來,忍不住打趣道:
“诶呀,我們元元怎麽哭了呀?這麽痛啊?”
解予安沒理會他的嘴賤,自顧自地展開紗帶,要往眼睛上蓋。
“等等,汗先擦一擦嘛。”紀輕舟制住他的手腕,旋即掏出塊棉質手帕,動作還算輕柔地幫他擦去了臉上的汗珠。
“等會兒要不要沖個澡,衣服都快濕了。”
解予安“嗯”了一聲,表示同意。
趁着他纏紗帶的工夫,紀輕舟坐在方才的椅子上,看着他道:“張醫師說你肝氣郁結,是因為心裏藏着煩心事,你不妨打開說說,省得到時候還得喝中藥。”
“你覺得呢?”
“我覺得?”紀輕舟愣了下,“總不會是因為娶了我吧?”
解予安意味不明地輕哼了聲。
“得了吧,我們這事有什麽好煩惱的,等你眼睛好了,我是走是留還不是你一句話的事?你這心氣郁結,多半還是因為……”
話到一半,紀輕舟止住了口,沒再說下去。
其實是什麽原因,不論是張醫師還是解家人,大家心裏都有數。
一個前途大好、立志報國的青年,卻因戰場負傷不得不退伍在家養病。
傷痛也就罷了,對人極為重要的眼睛還瞎了,未來也不知能否治好,每日生活在黑暗之中,不斷給身邊人帶來麻煩,以解予安這樣心高氣傲的性格,對于這般遽然的改變,即便面上不顯,心中定然是極為憂慮的。
紀輕舟不禁自我代入了一下,要是他的眼睛突然瞎了,不僅沒法繪圖、做衣服,連日常起居都成問題,一兩日還好,時間長了多半要抑郁。
這麽一想,他只是穿越到了民國,身體一切都還健康,每天依然能看見日升日落,欣賞美麗景色,老天對他已算仁慈的了。
微微嘆了口氣,紀輕舟出言安慰道:“你就放寬心吧,一定能治好的。”
解予安扯了下嘴角:“醫者尚不敢言此,你是何來的自信?”
“那我們打個賭?”
“無聊。”
“你也知道你逢賭必輸。”
盡管知道他在用激将法,解予安還是禁不住上他的當,接道:“多少?”
“一百大洋。”紀輕舟知道他一定能治好,索性獅子大開口。
“五十。”解予安直接對半砍。
“不是吧,一百塊買你康複,你這都要讨價還價?”
解予安心想也确實如此,轉而問:“立字據?”
“立什麽字據,我相信你的為人!”紀輕舟哥倆好似地勾住他的肩膀拍了拍。
掌心貼着肩膀,隔着薄薄的絲綢衣料觸摸到他的體溫,過了會兒才想起來收回。
不知是不是因為剛才握了長時間的手,彼此間都模糊了安全距離,解予安竟也跟未察覺似的沒有躲避。
反倒是紀輕舟自己意識到了方才的舉止有些親昵,心底劃過一絲尴尬,生怕解予安延遲一步反應過來,忙站起身轉移注意道:“走吧,送你上樓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