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完工 是超出預期的好
第14章 完工 是超出預期的好
午間吃飯時辰,愛巷路口比平時更熱鬧了幾分。
開在巷口的陶記酒家生意興隆,出入客人絡繹不絕,流動攤販特意設攤巷口,吆喝着酥糖、烙餅、酒釀圓子等等,愈發吸引往來路人駐足。
人頭攢動的巷子裏,忽有一身穿灰布襖、頭戴瓜皮帽的年輕夥計從陶記隔壁的小店蹿了出來,端着一湯碗橫穿過巷道,走進了對面的小裁縫鋪。
“紀老板,您的小肉面和熏魚,給您放哪啊?”
紀輕舟正坐在門口的竹靠椅上,低着頭專心地在單西內側口袋的上邊緣處繡字,聞言頭也不擡道:“放縫紉機桌上吧,辛苦了。”
“好嘞。”夥計小心地放下面碗,臨出門前,又好奇地往紀輕舟身邊湊了湊,問:“您這繡的什麽呢?”
“我店名的縮寫,一個标識。”
“奧奧,這是洋文吧?”
“差不多。”紀輕舟笑了笑。
其實他原本也想過繡繁體的“世紀”或斯賓塞體的“century”,但時間太緊了,他又不是什麽刺繡高手,圖簡便就繡了個“C·HL”,後面的字母是衣服主人的名字縮寫。
夥計瞧了倆眼,也看不出什麽名堂,留下一句“您吃完記得喊我來收碗”,便跑回了店裏去忙活。
又過了幾分鐘,紀輕舟繡完了字,提起西服外套,将其和西褲、襯衫一起搭在了熨燙臺上,随後擡起脖子轉了轉,捂着嘴打了個大大的呵欠。
至此,整套衣服的縫制工作全部完成了,接下來做的就是整體的熨燙定型,也就是俗稱的“大燙”。
擡起手腕看了眼手表,見時間還算充裕,紀輕舟不慌不忙地坐在縫紉機桌前,拿起筷子開始吃午飯。
午餐是對面的楊記小吃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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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家中年夫妻經營的小館子,主售本地小吃。早晨有饅頭、生煎、油條、豆漿、炸麻團這些,過了早點則賣各種湯面、炒面、大米粥和油豆腐細粉,再輔以熏魚、醬菜、鹹鴨蛋、炸排骨之類的粥菜或澆頭,種類很是豐富。
因味美價廉,固然店面狹小、油污混濁,座椅只油布棚子下擺着的兩張方桌與幾條長凳,其生意卻相當熱鬧,一到飯點就座無虛席,因此還把鄉下十四五歲的侄子叫了過來做幫工。
紀輕舟觀察這家店兩日了,今天總算有機會一嘗味道。
八分錢一碗的小肉面,肉不算多,因食材新鮮,味道可稱鮮爽。
一角錢買的二兩糖醋熏魚,外酥裏嫩的,裹滿了醬汁,口味鹹甜濃郁,配着面吃相當之滿足。
快速地解決了午飯,紀輕舟将碗筷送去了對面小吃館,回到店裏休息了一陣後,便開始熨衣服。
服裝行業俗話說“三分做七分燙”,熨燙工藝在男裝定制尤其是西服制作過程中,可謂相當重要之環節。
工作者對溫度的掌握、熨燙的手法稍有不慎,最終的呈現就難以達到“九勢十六字”的效果,那麽穿在人的身上也就沒有那麽服帖,造型立體感一定程度上也會遭到損壞。
都已經做到這一步了,出了錯便沒有返工的機會。
因此,在此時的電熨鬥沒有蒸汽供給,且溫度不是那麽可控的情況下,紀輕舟只好在每一步前都先用同面料的碎布進行試燙,再蓋上熨衣布壓燙,寧可多費些時間,不敢馬虎大意。
三件衣服,經過反複的熨燙定型,終于在三個小時後,完成了全部的工序。
最後檢查一遍西服的各個細節,确定沒有線頭之類的殘留,紀輕舟便将衣褲都平整地攤放在桌臺上。
随即匆忙關了店門,快步跑去數百米外的公共衛生間上廁所。
解決完生理問題,紀輕舟不緊不慢地沿着午後林蔭夾道的大街閑逛了回來。
回到店裏,見時間還早,他又開始忙碌起別的工作。
這三天裏,他的首要任務當然是完成西裝的制作,但除此之外,也接了些別的小活。
一般十分鐘內能解決的活,紀輕舟都在客人上門時,當場給做完了,剩下的要麽是衣服改長短胖瘦,要麽是把大人的舊衣改成小孩穿着。
每個客人都有自己明确的要求,沒有他發揮的餘地。
然不論如何,上門就是生意,沒有拒絕的道理。
對于那些需要花上些工夫的單子,紀輕舟都會如實對客人說明排單情況,不能等的沒問價格就走了,不急于一時的,或是懶得另找裁縫鋪的,就幹脆把衣服放在了他這,過三五天再來取。
雖沒有他想要的定制單,但這些零碎活加起來,一天也能掙個五六角錢。
至少把每日的房租水電、零食花銷和上下班的通勤費都給掙回來了,紀輕舟還挺知足的。
忙碌着不知不覺就到了傍晚。
随太陽西沉,日影傾斜,在房屋陰影裏的巷道猶如被蒙了層淡灰的濾鏡,唯獨對面三層酒家的屋瓦一角仍閃耀着金色的光輝。
約莫五點過半時,一身藍色長袍、頭發蓬亂的何鷺步履匆忙地來到店裏,對坐在縫紉機前的紀輕舟點頭打招呼道:“紀老板,我沒來遲吧?”
“還好沒像上次那樣,趕在我下班的點過來。”
紀輕舟快速地結束了手上的活,旋即起身,将做好的西裝外套與襯衫提起展示。
“看看這個顏色花紋,喜歡嗎?”
“這套……是我的?”
何鷺盯着他手裏的衣服瞪大了眼睛,緊接着就忍不住露出了憨笑。
“蠻好的,不是,是超出預期的好!”
其實他一跨進店裏就看見這套攤平在桌上的深灰西服了。
但他瞧那衣服平整又順直,就像之前學校的洋人教授身上穿的那般英挺優雅,一時不敢信自己七塊錢能買到這樣的西裝,還以為是別人花高價在這定做的款式。
“穿上試試吧。”紀輕舟将衣服遞給他,提起西褲指了指簾子道:“可以去裏面換。”
何鷺點了點頭,剛走兩步又停住了腳,舔了下嘴唇,不太好意思地說道:“我從未穿過,不知該如何穿它。”
“沒事,我幫你穿。”紀輕舟說着就去關上了店門。
何鷺見他神色平靜,語氣溫和,窘迫的情緒漸漸消散。
接着,他熟練地脫掉長袍,在紀輕舟的指點下穿上襯衫,扣上紐扣,随後是熨燙筆直的西褲與款式經典的平駁領西服外套。
待整套穿完,何鷺走到穿衣鏡前一站,頓時愣怔,有些懷疑自己的眼睛。
鏡子裏這個衣冠楚楚看起來像是銀行職員的男子真的是他嗎?
他的肩膀怎麽變得這樣寬厚了?他的腿怎麽如此筆直?明明是自然站立,為何也看不太出駝背的毛病了?
“感覺怎麽樣,穿上有沒有不舒服的地方?”
“感覺渾身都被包裹着,不是很舒适,但這應當是衣服合體之故吧?”何鷺不确定地詢問。
“有束縛感是正常的。”紀輕舟在旁指點道,“活動一下,走幾步,擡擡胳膊,轉轉肩膀。”
何鷺聽他所言活動身體,繞了一圈後又回到鏡子前,整了整門襟道:“我覺得尺寸上應是無差錯的,褲腰大小也正合适。”
事實上,他對鏡子裏穿上這套衣服的自己太滿意了,簡直像一夕間換了副身體,氣質一下子沉穩優雅起來。
盡管西裝穿在身上沒有長袍那樣的輕便舒适,他依然不願脫下來。
“沒問題就好。”紀輕舟走到他身前,幫他整理襯衫領口,提醒道:“你的臉型偏方圓,如果不是正式場合,可以将襯衫紐扣解開兩顆穿,外套不系扣子,更能彰顯它整體廓形的休閑清爽。
“但正式場合,比如明天面試,襯衫領口還是要翻折整齊,最好再打上合适的領結或領帶。”
“領結?”何鷺迷茫地看着他。
“……當我送你的。”紀輕舟對他的反應早有預料,随即就從收納筐裏拿來了一條淺灰帶有黑色斜條紋的真絲領帶。
這是用原來裁縫鋪剩下的碎布頭做的,也不費什麽錢。
“看好怎麽打,我最多教兩遍。”說罷,就用領帶套住何鷺的脖子,手指動作一步一講解,清晰緩慢地打了個平結。
盡管他教得很詳細,在何鷺的角度看來,依然有些複雜。
于是紀輕舟只好在教了一遍後,又引導他自己打了一遍。
兩遍之後,何鷺學會了打領結,但打得歪歪扭扭的,一大一小很不對稱。
紀輕舟伸手幫他調整了一下,道:“稍微有些不對稱沒關系,太完美反而顯得呆板。”
“我明白了,多謝你,紀老板。”
和紀輕舟近距離地接觸了十幾分鐘,何鷺如今面對他已不至于像上次量體時那般不知所措,但心跳仍是比平常快上許多,總是不自覺地避開紀輕舟的眼神對視。
“行了,就這樣吧,明天出門前把胡子刮一刮,頭發也梳得整齊些。這樣邋裏邋遢的可配不上我做的衣服。”
紀輕舟實在瞧不過眼他那亂糟糟的短發,沒忍住提醒了兩句。
這話說得有些冒犯,何鷺卻不覺得生氣。
對着鏡子憨笑了兩聲後,忽然想起自己賬還沒結,于是忙從長袍口袋裏翻出五個銀圓遞給紀輕舟。
之後,他動作輕巧小心地脫下西服,将三件套整齊地擺放在桌臺上,換上了自己的舊長袍。
紀輕舟将西服以盡可能減少折痕的方式折疊,用竹麻紙層層包裹起來,遞給他時不太放心地囑咐道:
“衣服帶回去後,盡量按照我的方式折疊擺放。棉麻都易皺,襯衫洗過後要熨一熨再穿。西服能不洗則不洗,非要洗的話,盡量只局部清洗有污漬的部分,洗完後可以拿到我這熨燙,熨燙費給你打折。
“之後有條件,最好去買雙好點的皮鞋,再買條皮帶,調整褲腰更方便。”
“我記住了,多謝紀老板,對我這般一竅不通的客人也如此耐心細致。”何鷺低着頭再次道謝。
離開前,他笑容腼腆地補充道:“以後有機會,定給您介紹生意。”
“……那祝你面試順利。”
紀輕舟原本想說的是,如果面試成功,可以多介紹他的同事過來做衣服,要是沒成功,那就算了,不必特意向身邊人推薦他的店。
這樣費時費力又沒賺頭的生意,他真是不想再接第二單了。
不過稍後他轉念一想,此次做得多,賺得少,很大的原因在于他的工費設置不合理。
市招上寫“全部三元”是為了吸引顧客目光,但一件旗袍是三元工費,一套西裝也是三元工費,其工作量顯然不對等。
還是得劃分得更細致些,制定一份更具體的收費标準貼在門口,将每件單品的制作工費記錄在上。
以及,不同的面料,不同的工藝,價格也應當做些細分。
紀輕舟将此事列入計劃,随後便收拾東西準備回去。
背上斜挎包前,他算了算開店這幾天的營業收入。
扣除西服面料費後,一共是四塊五角二分。
開張四天,收入四塊,他之前是怎麽有勇氣嫌裕祥時裝店薪水少的?
紀輕舟輕輕嘆了口氣,将開店收入分開存放在挎包的一個夾層裏。
但不得不說,當看見何鷺穿上他做的衣服,露出滿意笑容的時候,他胸中的滿足感也是無與倫比的。
那是一種複雜的情緒,既有專業被肯定的驕傲,也有自己所做的衣服受到認真對待的欣慰。
總結起來,大概可以稱之為在夢想道路上努力前進的踏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