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成衣店 顧家好男人
第8章 成衣店 顧家好男人
午後斜照的日光裏,青年溫潤的嗓音融于輕緩的樂聲中,仿佛一場将故事娓娓道來的老電影。
紀輕舟的英文流暢,口音純正,帶着不濃不淡的情緒,念起文章來很是舒服。
尤其配合上唱片機輕緩的樂聲,就愈發有代入感,聽得解予安不禁神思恍惚。
被黑暗包圍的世界裏,心髒的躍動時緩時急,被支配着膨脹與收縮。
一口氣讀完了十幾頁,待到唱片停止,紀輕舟就合起書本,拿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倒了杯水。
“不念了,嗓子要冒煙了。”
他拿起茶杯咕嚕咕嚕地灌了幾口溫水,自我調侃道:“好歹我之前也是靠這吃飯的,得好好養着。”
話落,見解予安一言不發,他又問:“你還想聽嗎?我叫阿佑進來念。”
“他不會。”
“哦。”
過了一會兒,解予安口吻平淡問:“你的外語是何處學的?”
“自學的啊。”紀輕舟後靠在椅背上,兩只胳膊搭着扶手,面不改色道:
“我在京城畢竟是個名人,結交的朋友不少都是留洋回來的,我要和他們保持關系,總得掌握幾門語言吧?”
“你的發音幾乎沒有瑕疵。”
“感謝誇獎,我承認,在這方面呢,我确實有那麽點小天賦。”紀輕舟話語從容,說得煞有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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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了,也得謝謝我那幾個癡迷戲曲的洋人朋友,感謝他們的督促與教導,讓我的洋文水平突飛猛進。”
解予安不知信是沒信,總之沒再追問。
紀輕舟悠然地翻了會兒書,過了幾分鐘,忽的坐起身,趴在桌沿邊,聲音壓低道:“我同你商量個事。”
不知是不是因為說了太久的話,他的嗓音有點微啞。
解予安感覺耳朵像被什麽輕撓了一下,輕微地發癢。
“我吧,”紀輕舟自顧自地往下說,“我打算開一家成衣店。”
解予安眉尾略微挑起,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
“受了什麽刺激?”
“沒有刺激,我只是想,我現在不是嫁入豪門了嗎,為你們家臉面着想,不能再幹以前那抛頭露面的活了,但我這麽年輕,手腳健全的,也不能什麽都不做,幹吃白飯對吧?”
紀輕舟抓了抓自己長得有些紮眼的頭發,說:“實不相瞞,在唱戲之餘,我還學過裁縫,自認有點天賦,我覺得我可以靠這個賺錢。”
解予安沉默了下來,遲疑片刻,說道:“你會多門語言,想賺錢為何不試試做翻譯或者□□?
“國內向來缺這方面的人才,學校不論私立還是公立,都不吝于薪酬。”
“外語這塊我只會口頭交流和常用詞讀寫,更深入的我就不懂了,怎麽做□□?那不是誤人子弟嘛?”
紀輕舟皺了皺鼻子,“況且,我對此并不感興趣,我喜歡的是設計衣服,做漂亮的衣服給适合的人穿,在這件事上我更有熱情。”
又是十幾秒的靜默,解予安開口道:“你知道上海有多少家成衣鋪嗎?”
“多少?”
“兩千多家。”解予安道,“至少有四萬成衣匠以此為業,你在他們之中,有何優勢?”
“我懂你意思,是,若單純拼手藝和經驗,我是比不過那些幹了幾十年的老裁縫。”
紀輕舟愈發往前湊了湊,耳語般地說道:“可我的賣點不在于做衣服啊!時裝設計,它注重的是創意想法和獨到的眼光,在這一塊上,我不會比他們任何人差。”
隔着不到半米的距離,解予安感到他的聲音就像貼着自己的耳畔響起,低柔地搔着他的耳朵。
他不動聲色地偏過頭去,口吻淡淡:“既想好了便去做,不必征求我的意見。”
這反應就像是規勸誤入歧途的浪子無果後,索性放任自流,懶得多費口舌。
紀輕舟撇了下唇角,直起身不客氣道:“本來就沒想征求你的意見,只是給個通知而已。”
伺候你兩天,還真把自己當一家之主了,管這管那問東問西的。
他不由在心裏腹诽了兩句。
其實,紀輕舟也明白他為什麽不看好自己,畢竟在此之前,他的身份還是個職業戲曲工作者,在裁縫這一行上從未系統地學習鍛煉過。
而一個業餘裁縫,如何能在上海這服裝業競争激烈的城市占據一席之地呢?不過空費時間與本錢罷了。
如此來看,解予安勸他別幹這行,盡管話語不好聽,更像在冷嘲熱諷,也算盡了些枕邊人的職責了,紀輕舟不覺得生氣。
“我和你商量這事呢,是想着之後若真開了店,作為你的吉祥物,我時不時地往外跑,老太太知道了恐怕會不高興。”
紀輕舟講出自己的真正目的,“她要是問起責來,你屆時能不能替我說說話?畢竟你也不想我總在你身邊煩你吧?”
後半句的借口算是說到了解予安心坎裏。
像紀輕舟這般啰嗦的人他不是沒碰見過,但如此沒有邊界感,認識不到半日就敢與他頂嘴鬥舌反唇相譏的,的确是頭一個。
這樣性子的人,每日相伴左右,別說給他積福,不氣得折壽算是老天保佑。
解予安想到這,就心平氣和地回道:“正常工作,她不會阻攔你。”
“也是,就算是吉祥物也沒必要時刻都待在一起,她老人家應當理解的。”紀輕舟若有所思點頭。
“況且,我到時每天九點上班,六點下班,午間還回來吃飯休息兩小時,算下來一天陪你的時間也夠長了。這作息安排,誰看了不贊一句顧家好男人?”
“……”
解予安對此不做評價。
解家人的态度問題不用考慮,紀輕舟随之需要煩惱的就是開店的本金由來。
雖說有沈南绮這條康莊大道可選,紀輕舟卻不願與解家牽扯過多。
他想,照邱文信故居的那張老照片看,解予安總有一天是會病愈的,他也遲早會有離開解家的那天。
屆時,他的店沒也幹成就罷了,若是成功了,做成像裕祥時裝公司那樣的規模,每年獲利幾十上百萬,解家真的不會從中奪利嗎?
最好還是靠自己。
紀輕舟心忖。
但他暫時也沒什麽正經的錢財來源,唯一的收入還是解予安打賭給他的八個大洋。
也許,得去裕祥時裝店幹上幾月先?
或者,問解予安借個錢?
他是不信任解家人沒錯,但對于解予安,他卻直覺地認為這個人品性還算可靠。
紀輕舟琢磨着,擡眸看向書桌對面的男人。
解予安靜默地靠在椅子上,烏黑的發絲搭在額前,蒙眼的黑紗帶下,側臉與頸部的輪廓被微黃的自然光勾勒出優美的線條。
這家夥不說話的時候是真符合他的審美啊……
他心裏不禁閃過這個念頭。
盯着人瞧了一陣,紀輕舟輕咳兩聲,開口道:“我有個想法。看在咱倆夫夫一場的份上,給你個機會。
“在我做大做強成為上海服裝業龍頭之前,要不要提前投資我這個潛力股?”
他抱着試試也無妨的态度畫了個大餅,解予安卻一動不動,語氣清凜道:“肉包子打狗的事,我不做。”
紀輕舟愣了兩秒,反應過來後,被氣得站起身想走,又冷靜地坐回原位,髒話幾乎要脫口而出,又緊急閉上嘴。
最後,他只是沖對面豎起大拇指,咬牙切齒地稱贊:“還得是你,有眼光。”
解予安對他的“贊美”無動于衷。
紀輕舟拿起茶杯喝了兩口水,正想着要怎樣優雅地回擊這句“肉包子打狗”,房門忽然被敲響。
以為是黃佑樹有什麽事,他就喊了句“請進”。
結果房門開啓,站在門口的卻是管事梁媽。
紀輕舟見她手裏拿着個厚信封,察覺到可能有什麽要事,便調整了表情問:“怎麽了梁管事?”
“少爺,紀先生。”梁管事先是點頭打招呼,随後才走進門來,将那信封遞向紀輕舟道:“這是夫人給您這個月的零用錢。”
“零用錢?”紀輕舟睜大了眼,着實有點驚訝。
他若真是沈南绮的表外甥也就罷了,可他只是個沖喜的工具人啊!
平日裏吃解家的住解家的,連衣服都是人家給買,這會兒沈南绮還要給他零用錢,這是不是過分了些?
“裏邊是二十銀圓,您清點一下。”
梁管事說罷,看着他将錢數了一遍,确認數目無誤,這才退出房間。
而紀輕舟拿着這二十銀圓卻感覺怪怪的,回想起今日陪沈南绮逛街的經歷,不禁感嘆:“感覺我像一個太監。”
解予安本不想睬他,可這比喻實在獵奇,就問了句:“何出此言?”
紀輕舟晃了晃沉甸甸的信封:“哄老佛爺開心後就得了獎賞。”
解予安無言地偏了過頭,此次是真的不想理睬他。
·
最終,紀輕舟還是将那二十銀圓收了下來,作為開店的本金,與那八個銀圓放在了一起。
與此同時,他也不想放過其他能獲取金錢的機會。
當日夜裏,給解予安念完睡前文章後,甫一關燈躺下,紀輕舟便如同一個耐心的獵人,開始靜候獵物熟睡,觸犯結界,然後被他捉住罰款。
誰知關燈還沒到兩分鐘,紀輕舟就感到腳邊的床墊一沉,凹陷了一塊。
他伸出腳去碰了碰,不出意料地踢到了解予安的小腿,他心裏先是一喜,旋即有些狐疑。
——解予安即便再能睡也不該睡得這麽快啊!
而且在他踢了對方後,這人的腳仍紋絲不動,沒有知覺般地搭在屬于他這一半的床上,簡直像故意的。
紀輕舟思索了片刻,扭頭看向右側道:“你不會是想一塊錢越界一整晚吧?”
解予安:“違反規則了?”
果然如此。
“陰險!”
紀輕舟低罵一聲,又踹了解予安兩腳,沒能把人踢回去,不得已只好遺憾放棄掙錢大計,翻了個身,專心入睡。
夜晚的解公館分外寧靜,只偶爾傳來風動草葉細碎的沙沙聲。
已适應過一晚的紀輕舟不再認床,這一夜睡得比解予安還熟。
翌日一早,當他被走廊的打掃聲叫醒而睜開眼時,便發現解予安已起床洗漱完畢,正坐在靠窗的沙發上吹晨風。
他翻身坐起,剛要下床,忽感一銀色物體從自己的額頭上滑落下來,砸在了被子上。
紀輕舟盯着那銜蛇的飛鷹愣了愣,一時間氣得有點想笑。
他拿起銀圓握在手心裏,推開被子穿鞋下床,語氣涼涼地提建議道:“要不記個賬,月底一次性結清給我?不然這睡一次給一塊錢的,顯得我身價很低啊!”
解予安拿起自己的青瓷茶杯,淡淡地應聲:“哦。”
哦?你還真答應了?
紀輕舟臉色變了幾變,終是無話可說地走進了盥洗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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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紀輕舟的性子,他在小事上确實有些缺乏耐心,但在重要事情上則往往很少沖動,憑着一時的心血來潮,想到開店就會去做,原本是不符合他的生活美學的。
而此次或許是受了解予安的言語刺激,也或許是為了給自己找點事做,尋一個新的人生目标,他便沖動了一回。
來到解家的第三天,沈南绮趕清晨的火車去了蘇州,解見山和解予川也在吃過早點後一前一後地出門工作。
他們走後,家裏的主人就只剩下了不便出門的老太太、懷孕的趙宴知和眼盲的解予安。
接下來幾日,紀輕舟每天吃過早飯,同解予安打了聲招呼後,就會換上沈南绮給他買的西式便服出門,依靠腳力和電車,在周邊街巷尋找合适的店面,順便做做市場調研。
如此奔波了幾日,解家人大致都清楚了他在做什麽事情,卻沒有誰過問。
正如解予安所言,給足了他私人活動的空間。
而在紀輕舟看來,這樣的不聞不問,大概率是因為他們不在乎。
只要他每天晚餐前按時地回到解公館做他的吉祥物,沒人在意他白天是在外面打工、喝酒還是見朋友。
一個小人物,在偌大的上海,怎麽樣也難翻出浪來。
功夫不負有心人,圍繞着解公館附近區域奔走到第五天,紀輕舟終于找到了一家合适的鋪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