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嘴硬 從未有過這樣出格的式樣
第7章 嘴硬 從未有過這樣出格的式樣
從嚴老板助手那讨來了紙筆,紀輕舟便轉身背靠木架,用黑色的自來水筆,在空白紙頁上刷刷地作起畫來。
沈南绮同那助手見狀都有些奇怪,一左一右地湊到紀輕舟身旁圍觀。
“你這是在畫……”後面的疑問還沒出來,沈南绮便看到紙上出現了一個身材曼妙的女郎。
她睜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筆尖活動。
短短不到兩分鐘的時間,那女郎就穿上了一件細節還算完整的長款收腰旗袍。
雖然畫上的女性沒有五官和頭發,頭身比例也有些誇張,但無可否認,她是優美的,動作姿态甚至可以稱得上是婀娜多姿。
助手看得不禁小聲驚呼,忙招手讓他家老板過來。
“你指的是這樣的旗袍?”沈南绮隐約明白了紀輕舟的用意。
畢竟這畫中女子衣裙上的花紋,就與她看中的那匹料子一樣。
“您看看。”紀輕舟合上筆蓋,見她一直盯着手稿,便把本子遞給了她。
沈南绮接過本子,仔細端詳道:“畫得倒是有些天賦,之前學過?”
“自己瞎琢磨的。”紀輕舟回道,“您覺得這袍子如何?”
“能瞧出來是旗袍,不過……太時髦了,我怕是不敢穿上身。”
她微微蹙眉搖頭,好似不贊同,可目光又移不開手稿,分明鐘意得很。
此時嚴老板記錄完尺寸數據走了過來,問了句“怎麽了”,沈南绮便将那本子遞給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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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這是袍子?”嚴老板顯然很是吃驚,“你剛畫的?”
沈南绮淡笑了聲,指了指那匹桃粉的真絲绉說:“他見我喜歡這料子,說是可以做成這樣的長袍,我瞧這圖畫得是美,做成衣服我卻不敢想。”
紀輕舟無聲嘆氣,明白她在顧慮什麽。
國內近幾百年來對女性的審美都是削肩長頸,柳腰平胸,最畸形莫過于雙足要纖巧似幼童,身子要單薄似紙片……
總而言之,如此貼合女性身材的衣服,在這個時代,也許只有妓女敢于主動嘗試。
但其實,他所畫的旗袍已是相對符合時代風氣的了。
立領、長袖、膝蓋以下低開衩,衣長足到腳踝,除了有收腰收省設計,較為凸顯身體曲線,其餘方面可以說是相當保守。
他想了想,對沈南绮道:“您穿的這身洋裝不也很合體嗎?”
“這怎好放在一起比較,旗裝都穿了幾百年了,也從未有過這樣出格的式樣。”
“那您覺得它好看嗎?”
沈南绮瞥了眼被嚴位良拿在手裏的圖稿,點了點頭道:“單從畫上看,自然是亮眼的。”
“那還顧慮什麽?”紀輕舟翹着嘴一笑。
“這裏可是上海,最摩登的城市,而您是留洋歸來的沈南绮,是女校的校長,社交界的名流,不管什麽新款穿在您的身上,只要是好看有品位的,那就是時髦。今後,那些太太小姐女學生們,穿衣打扮說不定都要追随您的潮流。”
“什麽我的潮流,別瞎捧我,真是……”
沈南绮被他誇張的話語逗笑,雖嘴上這麽訓誡着,心裏卻把那些話都聽了進去。
抿唇考慮了片刻,她轉頭朝嚴位良道:“既然我外甥都這麽說了,那就麻煩嚴老板研究研究,用這料子給我做上一身。”
“沒問題,我瞧瞧……”
嚴位良又是仔細端詳了片刻,随後略皺眉道:“照圖上所畫,這袍子未破中縫,又是長袖,這匹料子的門幅怕是不夠,還是說,你這袖子是另裁的?”
“是。”紀輕舟點頭,停頓了幾秒又道:“這樣吧,嚴老板,我再給您畫幅款式結構圖,方便您仔細研究。”
他觀察過此時的旗袍,知道它們采用的大都是傳統的“十字形平面結構”的剪裁方式,即前後片連裁,中縫拼接、袖子連身的結構,這與後世流行的旗袍裁剪制作方法還是有些差別的。
與其讓嚴老板自己鑽研,花費幾天時間還不一定能還原設計效果,倒不如他給個具體的方向,省去一些彎路。
“好好,那你再畫一幅。”
嚴位良連忙把本子遞給了他。
紀輕舟接過後左右望了眼,幹脆走到嚴老板的辦公桌旁落座:“借您桌椅一用。”
說罷就将本子攤開在桌子上,拿起桌上的一支鉛筆畫了起來。
沈南绮與嚴老板對視一眼,随之跟了過去,站在辦公桌兩側看他作畫。
款式圖相比設計效果圖在造型細節與衣身比例方面要精簡準确得多。
紀輕舟不僅畫了正、背兩面的旗袍圖樣,還依照沈南绮的身材标注了大致的尺寸範圍,一些細節處的工藝處理以及輔料的選擇等。
他原本還想花些時間标上各部位大概需要的松量,但一想嚴老板好歹是以精湛手藝出名的老裁縫,又是做洋裝的老手,這點細節肯定能考慮到,就不必畫蛇添足了。
“行了,就這樣吧。”花了二十分鐘左右時間畫了兩幅款式圖,紀輕舟放下鉛筆,把本子挪到了嚴老板面前,“您看,還有什麽需要标注的?”
嚴老板微張着嘴,看了看沈南绮,又看向紀輕舟,稍稍壓低聲音問:“紀先生是畫師?”
紀輕舟搖頭:“不是。”
“那是同行?”
“也不是,”紀輕舟揚起唇角無奈笑道,“興趣使然,略通一些而已。”
嚴位良拿起本子對着圖思索了片刻,輕一咋舌道:“紀先生剛來上海,要是還沒有工作,不妨來我店裏做,就像這樣每月給我畫幾張新式樣的旗袍或者洋裝,薪資我給你開到四十元,如何?”
四十元可不算低了……
據紀輕舟所了解,解家的司機一個月薪水四十六元,已足夠養活一家老小五口人了。
他眼珠一轉,歪頭看向遠處的沈南绮問:“您今天給我做這幾身衣服,約莫要花費多少?”
沈南绮已經坐到了沙發上喝茶,聞言略做計算說:“不算上皮帶、領結、皮鞋、帽子這些,百元上下吧。”
紀輕舟于是轉頭朝嚴老板遺憾地聳了下肩。
嚴位良摸了摸後腦勺,嘆氣道:“我知道紀先生不缺錢,不過你每月只需畫上這麽幾張,也無需來坐班,這錢賺得也容易嘛。”
正相反,他就是因為缺錢,嫌這工資給得少才不來幹的。
當然,當着人家的面,紀輕舟肯定不會說得這樣直接,就微笑回道:“我考慮考慮。”
“也可以,我等你答複!”嚴位良呵呵地笑了笑。
待将那畫了圖的本子放進了抽屜小心收好,這才開始同兩人談起西服的生意。
·
定做完衣服,走出裕祥時裝店,紀輕舟二人并沒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附近一家叫做鴻運樓的蘇菜館吃飯。
兩人坐在二樓靠窗的雅座,通過紅木窗棂的空隙可瞧見外面馬路上的車來人往。
沈南绮并非揮霍的性子,兩人吃飯,便只點了四道菜式,普普通通的兩葷一素一湯。
“這家館子的菜式,我吃着大都平淡無奇,唯獨這道魚翅羹,是別的地方烹不出的鮮味,你嘗嘗。”
待飯菜上桌,沈南绮就将那白瓷湯碗裝的羹湯往對面推了推。
紀輕舟聞言,很給面子地往碗裏舀了兩勺魚翅羹。
嘗了一口,他頓時睜大了眼,由衷贊嘆道:“确實鮮美,我喜歡。”
“覺得好吃就多吃兩碗。”沈南绮見他如此捧場,也不覺露出笑意,“看你吃飯可比看那兩小子舒服多了。”
“您說兩位少爺?”
“還能是誰?”沈南绮微微嘆氣,“尤其是元元,小時候吃飯跟貓似的,一頓只吃半碗飯,還挑食,同他祖母一樣喜食素,如今出國吃了幾年苦,算是好些了。”
她随口聊着兒子的毛病,吃了兩口飯,倏而話鋒一轉問:“你考慮去裕祥工作?”
紀輕舟搖了搖頭:“随口說的而已。”
“是不該去,你給他做,那真是有再多本事都難出頭。”
“怎麽說?”
“像方才那樣,你出新點子,嚴老板做衣裳,那麽在客人眼裏,就只知道裕祥的師傅能做時髦的衣裳,好名聲都是人家的,于你卻無什麽好處。
“你若确實精于此道,不如請個厲害師傅,自己開一家店。”
沈南绮提建議道,“要是資金不足,可打個報告給我,我來做你的股東。”
“自己開店?”紀輕舟複述了一遍,似在思考。
說實話,在裕祥時裝店所看到的場面,确實有觸動到他的內心。
盡管那裏的工具都很落後,縫紉機還是腳踏式的,甚至還有手搖的,但如此儉樸的制衣畫面,反倒讓他那顆服設人的心為之顫動起來,如有火苗在緩緩燃燒。
思忖片刻,他擡頭微笑道:“我考慮考慮。”
“不必考慮太多,趁着年輕想做什麽便去做,要不然,就會變成我這個反面例子。”
紀輕舟看向對面,順着她的話口轉移話題道:“聽起來,您有故事?”
“稱不上什麽故事,”沈南绮拿起湯勺,邊盛湯邊道,“早年與家兄留洋美國,都說學成歸來要造福民衆。他說他要開一家醫院,讓國人可以放心就醫。我說我要辦一所農業學校,要改良種子,種植棉花,
“結果他回來真的開了家醫院,我呢,卻受種種因素影響,沒能完成理想。”
紀輕舟微微愣了愣,未曾想會聽到這樣一番話。
他放下碗筷,口吻認真道:“您的理想很偉大,什麽時候做都不算晚。”
過了幾秒,他又補充:“我以後若有成就,一定支持您辦學。”
沈南绮被他一本正經的口吻逗笑,颔首道:“你是個好孩子,我沒看錯人。”
“行了,不談這些沒影的,你跟元元相處得如何?”
紀輕舟又拿起了筷子,悠然道:“除了時不時地要和他鬥智鬥勇一番,其他都還行吧。”
沈南绮聽了失笑:“他這個人是這樣,典型的蘇州人習性,說起話來刁鑽促狹的,讓人沒法接。好在只動口不動手,我有時候說不過他,就幹脆假裝沒聽見。”
紀輕舟深以為然地點頭,說:“他要是動起手來,我怕是打不過。”
“他都這副樣子了,你打不過,還躲不了嗎?”
“這倒也是。”
……
閑聊着吃完了飯,沈南绮去櫃臺結了賬。
盡管這一頓只花了不到兩個大洋,紀輕舟在旁邊瞧着卻覺得怪不好意思的。
今日的花銷,衣服也好,餐食也好,都是人家沈女士買的單,他感覺自己在旁邊就跟個騙吃騙喝的小白臉似的。
沈南绮顯然是瞧出了他的尴尬,坐上汽車後,就寬慰他道:“不用覺得難為情,這本就是我們交易的一部分,你如今明面上的身份是我的表外甥,自然不能讓你穿得太寒酸。
“你若實在過意過去,平日裏就好好照顧元元。他的脾氣的确算不上溫柔,也不怎麽會說好話,但絕對是個明辨是非、正直善良的人。
“你對他好與不好,他心裏的那杆秤,都是會有衡量的。”
紀輕舟也不知她這算是安慰還是敲打,或許兩者皆有。
但不論如何,沈南绮對他的确是很關照的,于是直率地回應道:“您放心,我待他肯定像待親人一樣細心照顧,不敢欺負他。”
“那我明日去蘇州就安心了。”
沈南绮溫和地笑了笑,旋即話口一轉道:“接下來去永安百貨逛逛吧,你品味不錯,吃食上口味與我也相近,跟你逛街買東西蠻有意思的。”
“還買啊……”
約莫是難得找到合适的逛街搭檔,紀輕舟先是被沈南绮帶去了南京路的百貨公司逛了一個多鐘頭,未挑到合适的衣服,之後又繞回同孚路,在專售洋裝的西服店逛了半小時。
一通下來,沈南绮自己什麽都沒消費,倒是給紀輕舟買了三套應急穿的西式便服。
雖是買的成衣,沒有定制的那麽合身,但紀輕舟本身出色的外貌條件彌補了衣服的不足,不管什麽款式,什麽顏色與花紋,上了他的身就像是為他專門定做的。
沈南绮瞧着這套也滿意,那套也可以,選擇困難症令她難以取舍,若非紀輕舟勸着,她差點就想掏錢包全部購入。
兩人逛累了街,随後又去喝了咖啡,吃了下午茶,待回到解公館已經是下午三點了。
将大包小包的新衣服拿到衣帽間收好後,紀輕舟提着一只禮物盒去了解予安的書房。
打開深棕色的木門,映入眼簾的是一間擺放着沙發茶幾、兩側安裝了高高書櫃的小起居室。
穿過起居室,再開一扇門才是解予安真正的閱讀工作區。
朝南的屋子裏光線明亮,紀輕舟進去時,解予安正靠在書桌旁的安樂椅上聽音樂。
另一邊,阿佑垂首站在窗戶旁,在他右手側,緊挨書架的五鬥櫃上有一臺手搖留聲機,此刻牽牛花狀的黃銅大喇叭正播放着悠揚古典的弦樂。
“先生,您回來了。”黃佑樹彎腰打招呼,聲音壓得很低,像是怕吵到他家少爺。
紀輕舟把盒子放在書桌邊,問他道:“邱文信他們走了?”
“是的,那兩位吃過午飯就離開了。”
紀輕舟點了點頭,對此倒也談不上遺憾,反正時間還長,總有機會見到的。
“你去休息吧,這有我就行。”他随即道。
“好的,先生,您有事喊我。”黃佑樹低着腦袋,腳步輕悄地走出了房間,關上了房門。
待他離開,紀輕舟提起盒子将其慢慢地放到了解予安的膝蓋上方,說:“我給你帶了禮物。”
解予安下意識地按住了盒子,語氣平靜:“最好是有用的東西。”
“那真是太有用了,它既是營養品,又是避難所,是……哎呀,總之你肯定喜歡。”
紀輕舟搬了張椅子,坐到了書桌的另一側,右胳膊撐在桌面上,托着腮,雙眼明亮地注視他。
解予安摸到盒子上的絲帶解開,掀起盒蓋,絲毫不擔心他惡作劇般地直接把手伸進了盒子裏,拿出了一本厚厚的東西。
“書?”
“福爾摩斯探案集!”
解予安哼笑了一聲,“嘭”的将書連帶盒子放到了桌上。
“這叫做給我的禮物?”
“分什麽你的我的,讀起來有意思不就行了。”
紀輕舟伸手把盒子拉到自己面前,拿出書本翻了翻,嘆道:“其實也不算是我給你帶的,畢竟都是沈女士付的賬。沈女士今日可是大出血了,給我買了不少東西。”
他說着,倏然擡頭笑道:“你們不愧是親母子,出手一個比一個闊綽。”
解予安聽聞此言,發絲下的眉宇微微皺了皺,面色有些古怪,仿佛聽到了什麽超出認知的東西。
紀輕舟未注意到他的反應,翻開首章浏覽幾行,問:“我現在念,你想聽嗎?”
解予安默不作聲。
“那就是想聽是吧?”
紀輕舟勾起唇角,覺得自己已經把握到了解予安性格上的關鍵要素——他出口反對不代表不會同意,但沉默不言八成就是贊同。
說白了,就是嘴硬。
“這是英文版的,第一篇名為‘A Study In Scarlet’。”紀輕舟含着笑意說明,接着便翻開首章有感情地朗讀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