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時裝店 大方是男人最好的保護色
第6章 時裝店 大方是男人最好的保護色
櫃上的機械座鐘剛過八點時,解予安被一陣“嗡嗡”的震動聲吵醒。
意識在灰蒙中緩緩恢複,背景音般的漱口聲和水流聲逐漸變得清晰,腦子轉動了幾秒,才反應過來那是他剛過門的“妻子”在洗漱。
微微掀開眼皮,眼前依舊是一片虛無的黑暗,分不清白天或黑夜。
唯有後腦至耳根部位持續的神經性疼痛提醒着他,當前不是在夢裏。
盥洗室傳來了腳步的聲音,解予安撐着胳膊,準備坐起,卻陡地發現自己左掌乃至胳膊肘的位置都陷在了一片柔軟被褥之中。
解予安愣了下,若無其事地把手收了回來。
“醒了?”
梳洗完畢的紀輕舟将被水沾濕的袖口挽起,一出門就看見解予安黑發淩亂地坐在床上,似乎準備起身的樣子。
“嗯。”解予安應了聲,淡定詢問,“幾點?”
“不遲,八點而已。”紀輕舟走到窗邊,拉開窗簾,打開窗子透氣。
倏然,他唇角一翹,轉身看向解予安道:
“我說,您的睡相可真夠驚人的,一夜摸了我七八次,要不是看你睡得熟,我都懷疑你是不是在性/騷/擾了。”
聽聞此言,解予安才恍然察覺,作為一個淺眠的人,自己昨晚竟然睡得很不錯,一次沒醒,一個噩夢也沒做。
他摸索着拿起枕頭邊的黑色紗帶,纏繞在眼睛上,面不改色道:“等會讓阿佑收拾一間空房出來,你搬過去。”
“這就不必了,搬過去老太太也會叫我搬回來,何必折騰。”
Advertisement
紀輕舟扁了扁嘴,解予安平靜的反應令他覺得很沒勁。
思索了幾秒,他忽的靈光一閃,提議:“要不這樣,為了保證我們彼此的睡眠質量,幹脆定個規矩。你超一次界限,給我一塊錢,我也一樣。怎麽樣,賭嗎?”
“這是我的床。”解予安試圖讓他認清事實。
“兩天前是你的床,現在可未必。”紀輕舟走到屬于自己的那一半床沿坐下:“我們的關系鬧上法庭去,別說你的床了,財産都得分我一半。”
“我們的婚姻受哪條法律保護?”
“所以你就能賴賬了?堂堂解家少爺,前上校長官,如此不負責任?”
解予安沉默下來,靜默了足足十秒鐘。
就在紀輕舟覺得無趣,打算放棄這個話題的時候,解予安突然伸手拉開了床頭櫃的抽屜,拿出了一個黑色木匣。
那木匣未上鎖,他直接掀開蓋子,點數了八個銀圓,放到了鋪着厚床褥的那一半床上,意思是願賭服輸。
“真給啊?”紀輕舟見狀有點驚訝。
其實他只是想借機嘲諷下某人百變的睡姿而已,沒想真能從他口袋裏掏出錢來。
但既然對方給都給了,紀輕舟也就當是精神補償收了過來,并送上一句奉承:“解少豪爽!”
盡管不是很了解民國的錢幣制度,紀輕舟卻也知曉,此時的銀圓購買力是很強的,故而對解予安的這句奉承說得也是真心實意。
解予安不予理會,将匣子放回了原處,好似完全不擔心小金庫的暴/露。
收了錢,紀輕舟再看向解予安時,忽然覺得他也沒那麽可惡了。
果然,大方是男人最好的保護色。
随即,他頗感好奇地拿起一枚銀圓舉到眼前瞧了瞧,發現它的正面是一只銜蛇的飛鷹,猜想這應當是此時較為流通的墨西哥鷹洋。
八塊大洋,這可是他在民國拿到的第一筆錢,得好好收着。
萬一明天他就因為得罪解少太狠,被趕了出去,這可就是他的救命錢了。
紀輕舟将八個銀圓仔仔細細地放進了斜挎包的夾層裏,待解予安洗漱完畢,便發揮自己的導盲職責,帶對方去衣帽間挑選衣服。
興許是因為中式服裝的包容度強,對尺寸要求不高,解家給解予安新做的衣服皆為長袍、馬褂這些,且顏色大多素淨,少有亮色或绲邊。
紀輕舟認真挑選了一會兒,最後從折疊的諸多衣物中,選擇了一件艾綠的暗紋長衫,再搭配一件鷃藍軟緞坎肩,作為清晨的外套。
裏面則是一條薄絲綢的白色系帶長褲。
大概是确定他不敢在這方面耍什麽花招,在紀輕舟遞給他衣服時,解予安什麽也沒問,直接接過衣服,關上內隔間的門更換。
待解予安穿着完畢出來,紀輕舟又幫他調整了一下肩線和領口,旋即後退一步,視線上上下下打量幾遍,面露微笑滿意地點了下頭。
誰能想到呢?
前日他只是站在邱文信故居的老照片前暗自惋惜了一下,轉眼這個模特就站在他的面前任他打扮了!
這說明什麽?
別随便對老天爺許願,保不齊他老人家會以怎樣扭曲的方式完成你的願望!
紀輕舟暗暗感嘆着,轉身走出門道:“走吧,去吃早飯。”
·
飯後,紀輕舟按計劃同沈南绮一道出門,去服裝店量體裁衣。
今日乘坐的是一輛美國進口的雪佛蘭小轎車。
上車後,沈南绮摘下帽子,一面用戴着黑色手套的右手按了按鬓角的頭發,一面側過頭,對紀輕舟的着裝發出了點評。
“你今日穿得還可以,蠻時髦的,雖然有點不夠正式。”
由于昨日被批評太過,紀輕舟今日稍微打理了下,穿了件墨綠色的絲質襯衣和深灰色垂感休閑西褲。
襯衣的版型寬大,盡管他将領口紐扣全部扣上,又打了條灰黑斜紋的細長領帶,看起來依舊松松垮垮,不像個正經人。
沒辦法,行李箱裏的衣服大都過于休閑,他實在沒什麽可搭配的,今日所穿的已經是唯二能在這個時代穿出門的了。
至于紀雲傾留下的衣服,那皺皺巴巴的粗布長衫,他連試都不想試。
“論時髦我可比不上您,方才在餐廳遇見您時,真叫我眼前一亮。”紀輕舟半是客套,半是誠懇地回道。
或許是要出門社交的緣故,沈南绮今日特意畫了眉毛,擦了口紅,穿了套剪裁精良的長袖襯衣與長及腳踝的灰色細格紋A型裙,頭上戴了頂深灰色的毛呢鐘形帽。
她的襯衣是用雪紡綢制作的,領面貼了白色蕾絲,衣身柔白發亮的質感與她所佩戴的珍珠項鏈與耳環正合适。
沈女士昨日那身雍容華貴的旗袍馬甲還印在他腦海裏,今日突然換了身西式打扮,紀輕舟第一眼見到她時,确實有恍惚一陣。
“哪有什麽時髦,我這衣服都是兩年前做的了,早過時了。”
“經典的就是時髦,況且您身材好氣質佳,越是式樣簡單的衣服在您身上越是美麗優雅。”
“你倒是會說話。”沈南绮被哄得高興,笑着說道,“等會兒到了店裏,讓嚴師傅給你多做幾身。”
“嚴師傅是您約好的裁縫?”紀輕舟表現得饒有興致。
“他可不僅僅是裁縫,在洋服這塊,他是一位藝術家。”沈南绮随口評價,見他好奇,便詳細介紹起來。
“你來上海也有段時間了,想必聽說過裕祥時裝公司,它是上海第一家國人開的西服店,也是規模最大的一家,嚴師傅就是裕祥的老板。
“嚴老板如今也到知天命的年紀了,做了三十多年的衣服,在上海裁縫界可謂是出了名的硬手藝,不僅經驗豐富,在西服的裁剪制作上更是技藝精湛,連洋人都慕其名聲,排着隊地找他定衣服……”
裕祥時裝公司開在靜安寺路上,距離解公館不遠。
紀輕舟感覺自己才上車呢,還沒同沈南绮聊上幾句話,車就已經開到了服裝店的門口。
正如沈南绮所言,裕祥時裝店果然氣派,臨街的店面占了十幾間,擁有着醒目的招牌與明淨的櫥窗。
下車後,司機先他們幾步跑去推開嵌着玻璃的咖啡色店門。
在門後鈴铛的清脆聲響中,紀輕舟跟着沈南绮走進店裏。
“诶呀,解太太,您終于來了!”
一進門,櫃臺的夥計便熱情地迎了過來,“老板知道您要過來,特意推了今早的活,在樓上等您呢!來,我帶二位上去。”
夥計說着又沖紀輕舟笑了笑,很是客氣地在前面帶路。
樓梯設在店內西北角,跟着夥計一路穿行的過程中,紀輕舟将店裏的環境大致地掃視了一遍,心底暗含驚訝。
這店比他想象中還要闊氣,各方面設備齊全,人手也足,可稱得上是一個小工廠了。
最外沿街的幾間櫥窗裏挂着最新款的洋裝,店內深處則放着數張裁剪臺、熨燙臺、縫紉機等。
面料也很是齊全,絲綢、麻布、棉布、皮革、毛呢,國産的、進口的,各種材質,各色花紋,五花八門的靠着牆成排而放。
幾個師傅帶着他們的學徒們,圍繞着桌子來回忙碌,這樣的服裝店簡直超出了紀輕舟的想象。
抱着一股複雜的心緒,紀輕舟同沈南绮一起上了二樓。
二樓的環境同一層差不多,到處都是裁剪臺、縫紉機、懸挂的面料和堆疊的裁片。
空氣中彌漫着細小的纖維,氣味有些沉悶。
跟着夥計穿過公共空間,繞過一道六折屏風後,就來到了老板的專屬工作區。
“解太太,您來了,好久不見了!”
嚴老板是個年近半百的中年男人,他頭發剃得很短,穿着件樸素的灰色長袍,外面套着件棕色的圍裙,圍裙的口袋裏放着一些零碎的裁縫工具,乍眼瞧去就是個普通的裁縫師傅。
瞧見貴客到來,他立即放下了手裏的工作,笑呵呵地打招呼道:“您來得正好,今早剛拿到兩套法國新式的連衣裙,您給品鑒品鑒。”
“我倒随意,衣服夠穿就行。”
沈南绮平靜地笑了笑,側身看了眼紀輕舟,向老板介紹道:“這是我表外甥紀輕舟,剛來上海,沒帶什麽衣服,特意來找你做幾身。”
“哦,紀先生,”嚴老板很是客氣地伸出手來,同紀輕舟握手,“幸會幸會,我叫嚴位良。”
“您好。”紀輕舟彎了彎嘴角,和他握手。
“紀先生真是一表人才啊!”收回手,嚴位良用平和的目光打量了紀輕舟一陣。
突然,他誇張地一咋舌,轉頭沖沈南绮道:“解太太,您真是太關照我了,像您外甥這般的身段樣貌,套個麻袋都好看啊!”
“嚴老板這話說得,日後等輕舟穿上您的衣服,豈非裕祥的活招牌了?”
沈南绮将手包放在了靠窗的茶幾上,邊邁步走向選料區,邊用開玩笑的口吻道:“那我是否得問你讨點廣告費?”
嚴位良哈哈一笑:“正是這個理。”
說罷,他便從圍裙的口袋裏掏出皮尺,走到紀輕舟身邊,給他量起尺寸來。
“這些都是新貨?”沈南绮站在沿架子成排擺放的毛呢面料前問。
嚴位良擡頭瞧了一眼,回道:“是,純羊毛的直貢和哔叽,剛從約翰商行訂的。”
沈南绮緩緩點頭,食指點着幾款面料道:“這黑色斜紋的、藏青的、米白的、駝色的,每色給他做一套合體的西服,款式您看着定。”
嚴位良聞言,立馬給了身邊助手一個眼神。
那戴着小圓眼鏡的年輕人見狀,連忙拿着本子跑到沈南绮身邊,記下她所選的料子。
“還有這幾個,深灰的、深藍格紋的和黑條紋的,給我兒子各做一套西服,這黑色的是直貢呢吧?那做一套大禮服,等會兒我把他的尺寸給你。”
“予川先生?”嚴位良蹲着身子測量紀輕舟的腳踝圍,笑着接話道:“上月我剛給他量過尺寸,還有記錄。難不成他近日胖了?”
“不是予川,是我們家予安,昨日剛回來。”
“哦對,我聽說了此事,”嚴老板笑容收斂起來,聲音柔和了幾分,“他還好吧?”
“恢複得還不錯,如今這樣已是福大命大了。”沈南绮語氣輕描淡寫地說着,走向另一側的選料區。
待紀輕舟量完了尺寸,便沖他招了招手:“過來,看看你的襯衣用什麽料子。”
紀輕舟擡步過去,正準備挑選襯衫的面料,卻見沈南绮在那一批色彩絢麗的絲綢面料前停住了腳跟,駐足欣賞起一匹底色為初桃粉、印有淺棕色菱形交織方勝紋的真絲绉料子。
女人對美麗事物的喜愛是藏不住的,紀輕舟注意到此刻她的眼睛都在發光。
“您喜歡這個?”他問。
“太嫩了,不怎适合我。”沈南绮語氣平靜,仿佛只是随意瞧瞧,而眼神卻透着些許可惜。
“做成旗袍怎麽樣?”紀輕舟提議道,“應當适合您。”
“旗袍?”沈南绮挑了下眉毛,輕輕一笑,“早二十年我倒還敢試試,現在麽,這樣的料子做成袍子如何能上身啊?不是讓人笑話嘛。”
“不是您想的那樣。”紀輕舟明白她的想法。
昨日從蘇州過來上海,一路上,他都在觀察此時人們的穿着打扮。
在紀輕舟的印象中,最典型的民國女子衣着無非就是兩種,旗袍和文明新裝。
然而他昨天一路過來,上襖下裙的文明新裝還瞧着一些,卻未見有什麽女人是穿旗袍的,即便有也是如同男人身上那般的直筒長袍。
再不然就是如昨日沈南绮身上所穿的那種旗袍馬甲,但那也是作為外套搭配在褂襖外穿的,衣身寬大,沒有什麽曲線可言。
顯然,此時還尚未到旗袍開始風行的年代。
紀輕舟仔細瞧了瞧那匹料子,見其花色雖繁複,但因是绉類絲織物,光澤較為柔和。
若做成長款旗袍,以其端莊典雅的款式效果中和布料色彩之鮮豔,日常穿着并不會顯得特別嬌俏不合年齡。
沈南绮既然喜歡,那予以一試未嘗不可。
想到這,紀輕舟便轉身朝那戴眼鏡的助手和煦一笑,說:“小先生,可否借紙筆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