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磨合 劃分界限
第5章 磨合 劃分界限
飯後,解予安被他母親叫去量尺寸,紀輕舟便獨自回房間先泡了個澡。
這時代專業的洗發水和沐浴液尚未出現,用的還是肥皂,但幸運的是,紀輕舟出門前往行李箱裏裝了兩瓶自己慣用的洗護套裝,還是剛新買的。
泡完澡、擦幹頭發,穿上自帶的純棉睡衣後,紀輕舟又順便把換下的髒衣服給洗了。
等搓完擰幹了衣服,他才想起一個問題。
這衣服該晾哪呢?
紀輕舟捧着盆衣物,打開盥洗室門,準備按個鈴叫阿佑過來問問。
一出門,卻見一個黑色人影安靜地坐在沙發裏,一動不動的,不知在想些什麽。
“什麽時候回來的,連個聲也沒有。”
他嘟囔着到門口按了鈴,待黃佑樹跑過來後,就把除內褲以外的衣服整盆交給了他。
“您不用親自洗的,”黃佑樹解釋道,“樓下有洗衣房,也有洗衣女工,您盡管放着等我來收就好。”
紀輕舟考慮了幾秒,道:“這樣,以後貼身衣物我自己洗自己晾,其他的等你來收。等會兒你給我拿個衣架子過來。”
他這麽安排倒不是在意什麽隐私問題,關鍵在于這個年代還未出現現代內褲的概念,更別提三角內褲了。
那這怎麽能拿出去給別人洗?
挂在外邊,讓人家怎麽看待他!
“好,沒問題。”黃佑樹很是機靈地點點頭,随後望了眼門內道,“少爺等會兒也要洗澡,您要是需要我幫忙就按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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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輕舟一派淡然地點頭,心裏則腹诽這少爺還不知道樂不樂意讓他服侍呢,這過程中估計又得受點氣。
抱着一種早解決早完事的心态,紀輕舟去衣帽間給解予安找了套睡衣睡褲。
黑色絲綢的,款式上倒沒什麽特別,就是普通的翻領襯衣和長褲。
将衣服疊好了放到浴缸邊的置物架上,又在安着四個雕花金屬爪足的陶瓷浴缸裏蓄滿熱水,紀輕舟便招呼解予安進來洗澡。
卧室進入盥洗室的門縫處有五公分的小坡度,紀輕舟擔心他摔着,本打算到門口攙扶,結果解予安自己拿着手杖就平穩地進來了。
他的腦中似乎有張數據嚴謹的房間布局圖,靠着下午使用手杖探路,已經重新熟悉了這間卧室裏每件家具的擺放位置,從哪到哪走幾步路都清晰了然。
若非眼上蒙着黑紗帶,光從他行走時泰然自若的身影看,紀輕舟真懷疑他是不是在裝瞎子。
“衣服我給你放浴缸旁邊的架子上了,香皂和毛巾在下層的籃子裏,你自己能洗嗎?”
紀輕舟上下掃了他兩眼,不可否認,他對對方包裹在黑色長袍內的身體很是好奇。
解予安也不知是否感受到了他目光裏的過度打量,冷淡地說了句:“出去。”
紀輕舟含着笑失望地搖了下頭,出門時不忘提醒:“別鎖門,萬一出了事我還得進來幫你。”
關上盥洗室的房門,獨享大房間的紀輕舟疲憊地呼了口氣,轉過身就往床上一倒。
但随即,他便如同一只被燙到的活蝦般挺身彈了起來。
“我去,這床怎麽這麽硬!”
紀輕舟摸了摸自己被硌得生疼的後背,掀起床單一瞧,便發現床板與床單之間那夾棉的墊子只有半指甲蓋厚的薄薄一層棉絮。
解予安中午是怎麽睡着的,他不是傷患嗎?
紀輕舟頗感費解,二話不說,當即叫來黃佑樹,讓他給床加一層厚點的床墊。
“可是,”聽完紀輕舟的需求後,黃佑樹少見地露出了為難的情緒,“少爺向來習慣睡硬床。”
“……那也得考慮到他身體吧。”
紀輕舟知道有些人就喜歡睡硬床板,可他身材偏瘦,沒有床墊的緩沖,那就是在用骨頭和床板硬碰硬,他着實難以接受。
于是循循善誘,“你想,他打仗回來,身上指不定有多少傷,硌着不疼啊?他不提是要面子,我們得替他考慮吧?”
黃佑樹撓了撓自己的青皮和尚頭,思索幾秒後點頭道:“還是您想得周到,我這就去拿床褥。”
于是,等解予安泡完了澡出來,就聽見有兩道腳步聲正圍繞着床邊來來去去。
他心裏閃過一絲不祥預感,問:“在做什麽?”
“少爺。”黃佑樹擡起頭來,讨好地回答:“紀先生說您受傷不能睡硬床,我們這是在給您加床褥呢。”
“我允許你擅自動我東西了?”
這句話,解予安是朝着紀輕舟的方向說的。
顯然,他能通過腳步聲分辨出人的走位。
紀輕舟絲毫不怵道:“這床硬得跟鋼板一樣,怎麽睡啊?”
“睡不了就出門沿走廊直走,左手第二間就是客卧。”
“少拿這套威脅我,我倒想去睡客卧呢,你家裏人給機會嗎?”
紀輕舟說完,注意到對面黃佑樹的臉色發白,似乎很怕引起争端的樣子,便還是緩和了語氣,商量道:
“要不這樣,我看這床也大得很,我們各退一步,床墊對折,鋪一半行了吧?你我各睡一半,我肯定不越界。”
“倘若越界了呢?”解予安黑色紗帶下的面孔不含一絲笑意,“過界的部分剁了?”
“嗬,這麽兇殘,好害怕啊!”紀輕舟半眯着眼,口氣愈發輕佻。
“你放心,跟我睡過的都說我睡相天下第一好,不打呼不磨牙不說夢話,甚至不翻身,所以我肯定挨不着你。
“至于閣下麽,據我下午觀察,您的睡姿倒是挺變化多端的。
“我當時還納悶,解長官以前當兵打仗不睡行軍床的嗎?這麽翻來覆去的不會摔嗎?”
話落,屋裏陡然陷入寂靜,連窗外路過的蒼蠅都能感受到屋內空氣的緊張。
沉默十幾秒後,在四月天裏莫名滲出一頭熱汗的黃佑樹幹笑了一下,對着解予安弱弱地叫了聲“少爺”。
“鋪一半。”解予安語氣冰冷地吩咐。
“好好。”猶如得到赦免令一般,定格了許久的黃佑樹連忙手腳麻利地将床褥對折,根據紀輕舟的眼神指示,鋪到左半邊的床上。
一邊鋪床,一邊在心裏感嘆:真橫啊,這位紀先生!
他自小在少爺身邊服侍,從桃花塢的老宅到上海的大洋房,見過能治得住他家少爺的人屈指可數。
老爺的哥哥、已過世的解大老爺算一個,溫文爾雅、擅長以柔克剛的沈醫生算一個,老太太和夫人合起來算一個,別的真就想不出來了。
也不知紀先生能在這待多久,他若是長住下去,以後這洋房主人間的隐性地位,孰強孰弱,恐怕就得變天了……
鋪完了床,待黃佑樹出去,紀輕舟就從鬥櫃上找了本裝訂成冊的上月報紙,準備睡前用來打發時間,順便了解一下如今的時局。
本以為剛鬥嘴輸了,解予安會安分一段時間。
結果他剛攤開自己的那床被子,躺進被窩裏,就看見解予安拿了本線裝書過來,走到床邊,準确地遞到了他面前。
紀輕舟不明所以地瞥了眼封面,擡眉問:“不會還要我給你讀睡前故事吧?”
“不識字?那按鈴讓黃佑樹過來。”解予安帶着點挑釁意味地說。
“你放過他吧,一晚上跑了十幾次。”紀輕舟認命地接過書籍。
解予安于是将手杖搭在床頭櫃上,脫了鞋,靠着枕頭躺到了右半邊床上。
鬥櫃上的那疊書是晚飯後黃佑樹拿過來的,約莫是給解予安閑暇時讀着解悶的。
紀輕舟拿報紙時大概掃了一眼,裏邊詩詞、小說、散文集什麽都有,但解予安偏偏就拿了本《莊子集釋》。
紀輕舟翻開書頁,心裏有點忐忑。
對于繁體字,從千禧年代各種盜版影碟過來的紀輕舟自認還是有些信心的,但問題是文言文與白話文不同,用字繁複晦澀,很多時候沒法聯系上下文猜字。
再加上一些字詞在現代也不常用,就導致紀輕舟翻開卷一,便發現有好幾個字不認識。
他頓了頓,果斷合上書籍,在解予安開口前搶占先機道:“這書有點深奧,不适合做睡前消遣,我去另挑一本給你念。”
說着就翻身下床,走到四鬥櫃前,把手裏的《莊子集釋》塞到了那兩本用作裝飾的《植物圖解》和《動物圖解》的下面,然後挑選起其他方便閱讀的書籍。
《經籍志》、《經濟學史》、《審判精神病學》,這都什麽雜七雜八的……
“等等,這是《僞君子》?”紀輕舟抽出一本薄薄的書籍,翻了兩頁後嘴角不禁上揚,“嘿,還是法文原版的!”
對曾留學法國的他而言,看法文可比看繁體文容易多了,當即敲定道:“就它了。”
紀輕舟不容置疑地拿着書回來,途中順便去關了大燈,打開了床頭的茶紅色臺燈。
在他重新躺到床上時,解予安聞見了一陣淡淡的清香從旁邊飄來。
香氣清爽中夾着少許的淡雅木質香,奇怪的是明明沒有果味,卻令他無端聯想到了将熟的蜜瓜清甜的味道。
睡前還塗抹香水,真是伶人男旦做派……
解予安不無刻板印象地想。
“你在歐洲打仗,應該會法語吧?能聽懂嗎?”
紀輕舟邊問,邊翻開了那印着大片法文印刷體的書頁,“不理我?那我就當你會了。”
“開始了啊。”他微眯起雙目,浏覽過前幾行的文字,然後清了清嗓子,開始閱讀:
“第一幕,第一場,是白爾奈爾太太和她女仆們的對話。
“白爾奈爾太太說……”
臺燈醺人的光芒打在床鋪的一角,寬敞的屋子裏只能聽見青年清朗的嗓音與書頁翻動的摩擦聲。
紀輕舟雖沒有看過《僞君子》的演出,但在留學期間,也看過幾場戲劇表演。
于是,為了增加閱讀的趣味性,便故意地掐着嗓子按照劇中角色的語氣讀臺詞,自認十分有感情。
一幕結束後,紀輕舟拿起邊上的茶杯喝了口水。
正想問問聽衆評價如何,一低頭,卻略微睜大了眼。
一旁,解予安不知何時解下了眼睛上的紗帶。
他平躺在床上,眼眸閉合,纖長的眼睫自然地平垂着,在眼底覆蓋淡淡的陰影。
完整的容顏既淡漠寧靜,又攝人心魂。
“你的眼睛不是必須得蒙着啊?”仗着無人知曉,紀輕舟不掩目光地注視着他的臉,不覺偏移了話題。
“不可見強光。”解予安簡略說明。
“奧。”紀輕舟輕咳一聲,強行轉回注意力,繼續剛才話題。
“點評一下,我念得如何?”
解予安沉默稍許,道:“不愧為戲曲表演家。”
“嗯,”紀輕舟自我肯定地點了點頭,“評價中肯,算你還有點眼光。”
“那我接着讀。”
紀輕舟認為他那句“戲曲表演家”是在稱贊自己聲情并茂的朗讀技巧。
而事實上,解予安形容的卻是他的音色。
紀輕舟的嗓音是很有質感的青年音,尋常交流只覺他國語标準,吐字清晰,某些時候可稱得上是伶牙俐齒。
但此番他念的是異國語言,解予安聽久了便覺特別起來。
不斷變換的語調裏,或是故意夾捏的、壓低的嗓子裏仿佛含着某種蓬勃的朝氣,橫沖直撞又不由分說地闖入他的腦子裏,模模糊糊地勾畫出一個神采奕奕的青年形象。
解予安本想抓抓他發音上的失誤,聽着聽着卻反倒入神了,好似真的在看舞臺劇般,有的地方甚至會忍不住會心一笑。
但往往這時候,他又會馬上脫離情緒,拉平嘴角的弧度,免得被對方抓住把柄。
《僞君子》的篇幅不長,盡管如此,紀輕舟也念了一個多小時,念得他口幹舌燥的。
讀到後期,別說感情充沛,連語氣都消失了,跟念經似的。
最後一句結束,他喝了水便關了臺燈,躺入被窩準備睡覺,壓根沒管旁邊的解予安是什麽狀态。
今天這一日,他經歷了太多的事情。
不僅肉.體疲憊,精神更是因長久的緊繃而倦怠。
可當他合起眼時,對親朋好友的想念及對未來生活的迷茫與憂慮又紛紛湧來,折磨着他的思想。
躺了一會兒,難以入睡,紀輕舟無奈地睜開雙目,準備抓個人聊聊天轉移注意力。
他翻了個身朝向右側,瞧着解予安在黑暗中朦胧的臉龐輪廓,小聲詢問:“我聽說,你以前是在美國念軍校的?”
托紀輕舟那一頓念經的福,解予安意識本已有些模糊,此刻聽他突然出聲,神志又頓然清醒過來。
沉靜幾秒,解予安耐着性子,平靜地應了一聲。
“那後來怎麽去了歐洲打仗?”
“研習軍事。”
“哦,相當于保研了是吧?”
紀輕舟給他的回答做了自我理解,旋即又問:“那你是怎麽受的傷?被炮彈炸了?”
解予安沒有回答,腦海中卻閃過了一些畫面。
一些……
堆積扭曲的肢體、破碎西瓜般的頭顱、粘稠的血與肉、肮髒擁擠的擔架、空洞無光的眼珠……
沒等到回應,紀輕舟當他是不願回憶痛苦過往,就另起了個話題:“其實我一直想問,你家人為什麽叫你元元?”
“是不是因為‘予安’這兩個字,念得快像‘yuan’?
“解予安,予安,元?”
“紀輕舟,”解予安嗓音裏壓着不耐,“你若實在閑得慌,就去找門口的警衛換個班。”
“你困了嗎?對不起,我以為你睡了一下午,這會兒會睡不着呢。”
紀輕舟真情實意地道歉,說的話卻像是在調侃他跟頭豬似的睡個不停。
解予安翻了個身,背對着他,不再言語。
房間內的空氣當即恢複了靜谧。
新婚燕爾,嬌妻在側,老公卻睡得像頭死豬。
紀輕舟看着他的後腦勺,腦子裏莫名閃過了這個念頭。
随即他頗感寂寞地躺平身體,睜大眼漫然地盯着黑黢黢的天花板,直到盯得眼睛泛酸,才又閉上眼,嘗試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