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不會說謊
第0008章 不會說謊
汪老先生也到門口:“誰呀?”
陳僅往屋裏探頭,奈何視線被高他一截的梁辰擋住,只好踮了踮腳:“是我……”
剛開口就頓住,來之前打了一肚子腹稿,唯獨忘了準備自我介紹。
好在汪老先生記得他的面孔,只看一眼就叫他進來:“你們既然是同事,怎麽不約好一起來?”
梁辰不大情願地側身讓路,回答道:“沒約好。”
陳僅站在腳墊上正要脫鞋,梁辰不知道從哪裏摸出一雙布質鞋套遞給他,陳僅猶豫一下,接了過來。
進門就是餐廳,陳僅把水果放在桌上,看見旁邊印着同一家水果店名字的塑料袋,還沒來得及意外,就聽見汪老先生笑說:“還說沒約好,水果都挑同一家買。”
梁辰和陳僅視線相交一瞬,很快就一同移開。
怎麽連看向對方的時機都這麽湊巧?
大約是見多了登門的說客,汪老先生對他們的到來沒有絲毫不适應,也懶得招呼,當他們不存在似的,徑自回房間做自己的事。
房子是老式格局,外間餐客一體,要做飯得去外面走廊的公共竈臺,衛生間顯然是後建,水池就在餐桌旁邊,馬桶和客廳之間僅用布簾隔開。家裏的牆面到處都按有扶手,算是做了簡單的适老化設計。
裏間不大的面積被一分為二,東邊用一架屏風隔作書房,靠牆擺博古架,上面裝飾品不多,盡是書本。正中擺一張實木桌,上面鋪有大幅宣紙,一邊是已完成的山水畫,另一邊是正在進行的書法。
汪老先生雖然腿腳不方便,本行卻是一天沒落下。洗了水果端進屋,梁辰甚至找不到地方放碗,這邊怕弄濕書本,那邊又怕弄壞實木。
關鍵時刻,陳僅拿來空塑料袋墊在碗下面,梁辰才得以空出手,自己拿了顆蘋果,上前圍觀汪老先生寫字。
看了一會兒,冷不丁出聲:“這是金農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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蘋果沒吃成,梁辰被迫拿起毛筆。
他告訴汪老先生:“小時候為了磨耐心學過兩年,現在已經忘得差不多。”
汪老先生卻認為不然:“我看你握筆穩重,運轉靈活,不是經常練習就是極有天賦……來,臨寫這帖我看看。”
至于他提到的金農體,是毛筆字體中相對小衆的一種,學的人少,初學者更是難以把握其中氣韻,因此梁辰一開口,汪老先生就知道他練過。
一寫就是一個多小時,直寫得梁辰手臂酸痛,在心裏狂扇自己嘴巴——叫你多嘴!叫你沒事練什麽金農體!分明沒人家傳承文化的雄心壯志,更無運筆時遒勁磅礴的氣勢,小時候非要學,單純是因為覺得這個字體橫粗豎細,撇畫拖尾,顯得特別酷。
好容易得空往旁邊瞥去一眼,梁辰意外地發現陳僅非但沒有無聊到打瞌睡,反而兩手托腮,饒有興致地聽汪老先生講解,視線定定地落在梁辰的字上,認真得像上課聽講的學生。
梁辰深吸一口氣,穩住心神,接着往下臨摹。
很快到中午,梁辰本想帶汪老先生去外面用餐,汪老先生卻留他們倆在家吃飯。
“不是有話要說?”汪老一派氣定神閑,“坐下來慢慢聊吧。”
只煮了飯,做了一道絲瓜蛋湯,鹽水鴨是袋裝熟食,對于行動不方便的人來說,這種真空食品很适合在冰箱裏多囤。
過于簡單的一餐,兩位客人卻不挑。
梁辰說:“在英國待了五年,這頓飯已經算是美味佳肴。”
陳僅也說:“我奶奶平時也愛摘絲瓜做湯,這是家鄉的味道。”
汪老先生不做聲,看着他們倆笑。
正吃着,梁辰起話頭:“住在這裏很不方便吧,連個電梯都沒有。”
汪老先生說:“其實沒有那麽困難,現在網絡和外賣都很發達,需要什麽按手機就能送到家裏。”
梁辰點點頭,再度發問:“剛看見您書房牆上挂着的照片,多幸福的一家三口,現在怎麽都不來往了?”
此問目的明确,借由家人的話題轉到房子上,容易讓人放下戒備,敞開心房。
哪怕這話有點刺人,也極易觸雷。陳僅忙在桌下踢了梁辰一腳,叫他別問。
可惜已經晚了,汪老先生大概很久沒碰到這麽直接的人,一時失笑。或許是太多人問過他這件事,他回答的時候語氣平靜:“那張照片旁邊,是我兒子七歲時畫的畫,雖然我都看不出畫的是什麽,但是他留給我的唯一一件作品。”
“三十四年前他走丢,警察說他很有可能被人販子拐走,賣到偏遠山村,我和我愛人一起幾乎跑遍全國,也沒能把他找回來。”
“二十九年前,我守在病床邊三天三夜沒合眼,打了個盹的功夫,我愛人就爬窗跳了下去,旁邊不到五十米就是急救中心,那麽多醫生都能沒救回她的命。”
“這些年我總是在想,如果當年我沒讓他遮掩眼盲的事實,沒有教育他要有骨氣,要像正常人那樣生活,人販子會不會看不上他這樣的殘疾孩子?他是不是就不會被拐跑?我愛人是不是就不會患上精神病,我們一家是不是就不用分開,直到現在都在一起?”
可惜這世上從來沒有如果。
汪老先生嘲笑自己是懦弱的丈夫,沒用的父親,能做的只有待在這裏,守着這些泛黃的回憶。
他的孩子看不見東西,妻子化作悄無聲息的亡靈,如果他不在這裏,他們如何能找到回家的路?
梁辰思索良久,提出一個解決方案:“我們可以在原來的位置蓋一棟新樓,您還住這裏。”
汪老先生搖頭:“我的孩子這所房子裏出生,我帶他摸過這裏的每一塊牆磚,每一條扶手,走過附近的每一條道路,每一截樓梯,僅僅靠摸門,他就能分辨出哪個是自己家。所有人都叫我不要放棄希望,但凡不放棄,我就不可能離開這裏哪怕半步。”
“我知道這樣做很自私,可我一個将死之人,早就丢掉了羞恥心,就算被人戳着脊梁骨罵也沒關系。我只想守在這裏。”
初春的午後,廢棄筒子樓長長的走廊上,梁辰後背微弓,雙臂搭在生鏽的欄杆上,望向工地範圍之外的車水馬龍。
陳僅從屋裏出來,伸長胳膊把切開的柚子放在窗臺,不動聲色地後退半步。梁辰看一眼,皺眉,又看一眼,到底還是拿起一片,自己動手去籽剝皮。
陳僅沒有忽略他的小動作,抿唇笑了下,問他:“你怎麽想?”
在今天之前,汪老先生的事他只是有所耳聞,如今知曉內情,又是另一番心情。他甚至對自己的工作産生一種罪惡感——推翻再重建,真的可以造福一方嗎?對那些念舊的人來說,這樣的徹底替換,是不是太殘忍?
梁辰的想法顯然簡單粗暴得多。
“頑固的老頭。”他先“吐槽”汪老先生不知變通,然後狠狠咬一口柚子肉,“這下Plan B非啓用不可了,天王老子來了也攔不住。”
吃完手裏的柚子,梁辰回屋找來幾張紙,疊在一起墊在欄杆上,鉛筆在上面沙沙作響。
越畫眉頭皺得越緊,梁辰忍不住問:“Plan B的設計圖也是你畫的?”
陳僅回答:“不,是設計部另一位同事。”
梁辰點頭:“難怪……”
難怪什麽?
陳僅想問,沒來得及問出口,注意力就被梁辰手中的筆吸引過去。
只見筆尖在紙上來回滑動,寥寥幾筆,就勾勒出陳僅熟悉的圖樣,竟然是這處高級住宅的平面圖紙。
雖然不算很精準,但每個片區的規劃概況都畫了出來,樓宇,會所,園林,人行道,地下車庫入口……連草坡上的假山瀑布,他都标注了具體位置。
陳僅一時怔然。
原來他并不是走形式糊弄了事,而是真有看過設計圖。
還看得非常仔細,不然根本無法像臨摹一樣輕松複現出來。
“隔牆往下降低五米,沿牆種植灌木,高大的樹木密度降低,保證這棟樓的采光……”到了需要修改的部分,梁辰邊畫邊講解,“路也要留一條,三米的車行道,确保救護車能進來。還得好調頭,做成環形車道吧,環樓一周,通向主幹道的出口也得保留。”
說了半天,陳僅一聲沒吭,弄得梁辰有點不自信了:“……是不是哪裏不合理?”
“沒有,都很合理。”陳僅說,“我只是沒想到——”
話雖然只說一半,但剩下的內容實在好猜。
梁辰接話道:“沒想到,本來以為這家夥金玉其外敗絮其中,沒想到湊進一瞧,也不全是敗絮。”
“……”陳僅正色,“我不是這麽想的。”
梁辰問:“你知不知道自己有多不擅長說謊?”
陳僅愣了一下,下意識擡手摸臉。
梁辰笑了:“找什麽呢?難道‘不會說謊’四個字會刻在臉上?”
陳僅抿唇,也彎起嘴角。
臨走之前,汪老送陳僅一幅字,梁辰則得到一本字帖,還有一句“回去好好練”的囑咐。
梁辰也不白拿,邊下樓便在在購物APP上給汪老買了一堆開袋即食的熟食。
他的車停在工地對面的收費停車場,旁邊就是公交站臺。
陳僅本打算乘公交車原路返回,梁辰問他住哪裏,他說了小區名,梁辰說:“我正好要去那附近見朋友,送你一程。”
上車後,兩人在車裏幹坐了一分多鐘,直到梁辰出聲提醒:“安全帶。”
陳僅才摸索半天,找到安全帶系上。
車子緩慢起步,梁辰問:“你應該很熟悉這輛車吧?”
這車原來是梁霄寒的,所以梁辰默認陳僅經常坐。
然而陳僅搖頭:“不熟悉,這是第二次坐。”
第一次也是梁辰開車,兩人一路無話。
梁辰意外地揚了下眉:“不應該啊,跑車不就是用來——”
說着自己住了嘴,陳僅偏頭看向他,一臉願聞其詳。
梁辰目視前方,騰出一只手摸到扔在中控臺上的平面草圖,丢到陳僅懷裏:“看看還有哪裏要補充,周一我提交上去。”
陳僅便認真看了起來,摸出随身帶的筆,時不時在上面畫兩下。
今天路況不錯,二十來分鐘就到陳僅住處附近。不過這地方是老城區,找能停車的地方費了一番功夫。
确認圖紙無誤,陳僅剛要把它還給梁辰,就見梁辰已經下車,繞行到副駕這邊,替他拉開車門。
不是沒享受過有人幫開車門的待遇,只是開車門的是梁辰,難免不太适應。
梁辰卻不以為然,從陳僅手中接過圖紙,看一眼:“還有沒有其他問題?”
陳僅說:“有。”想了想,又改口,“沒有。”
其實陳僅想問他為什麽要去汪老先生家,可是眼下又覺得沒必要了。
想起最初把這個情況彙報給梁霄寒時,即便當着衆人的面,梁霄寒還是流露出不耐煩:“這種人以往見得多了,無非是想多訛一筆,什麽孩子被拐都是借口。再派幾個人上門去,暗示他可以多給補償,不過不能讓其他住戶知道,要不然都學他鬧事。”
陳僅垂眸,很輕地呼出一口氣。
即便都姓梁,相貌氣質也相似,實際上他們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梁辰一臉莫名:“到底有沒有?”
這回陳僅斬釘截鐵:“沒有。”
“……”
梁辰轉身,手剛要觸到車門把,又放下來。
他回到陳僅面前:“手。”
陳僅以為他要給自己什麽東西,便伸出右手。
梁辰把夾在紙上的筆往陳僅手裏一塞,沒什麽表情地說:“另一只。”
這回沒多考慮,陳僅把左手也擡起,沒在袖口裏的手鏈和一截手腕一塊兒滑了出來。
這一帶屬于N市的老城區,經歷舊城改造,成為一塊現代與歷史交融的繁華土地。
又因為價格低廉,陳僅租住在還要往裏走很遠的一條巷子裏,那條路車都進不去。
旁邊就是菜市場,周遭熙來攘往,人聲狗吠,梁辰恍若未聞似的垂首,撚起手鏈的一端,從陳僅手腕下繞過去,再繞一圈,尾端從鏈子底下穿過,扣住連接花朵吊墜的圓環。
最後将手鏈擺正,讓吊墜剛好落在手腕內側正中。
“這個太長了,繞兩圈更好看。”
這樣說着,梁辰移開視線,不再去看那比水仙花瓣還要白的手腕。
陳僅道了謝,說沒注意到手鏈扣子松開。
低頭端詳片刻,陳僅笑着說:“你的審美很好。”
這話不僅是誇他會擺弄飾品,更是對他畫的設計圖的肯定。
可梁辰卻突然感到一陣煩躁。
因為突然意識到,這手鏈是誰送的。
【作者有話說】
跑車不就是用來載着喜歡的人兜風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