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你怎麽來了
第0007章 你怎麽來了
07.
同樣是“砰”的一聲,陳僅回頭,覺得今天的關門聲比平時要重。
梁霄寒在他後面進來,坐到沙發上,和往常一樣褪下和善親切的外皮,露出滿臉疲憊。
那趙俊輝看着不聰明,實際上能在這圈子裏混得如魚得水,怎麽可能好對付。今天沒讓趙俊輝得償所願,場面還弄得亂七八糟,他心裏憋着的悶氣自要找到出口,梁霄寒只得答應多買他大嫂幾幅作品,變相地擡高了籌碼,趙俊輝才勉強咽下這口氣。
梁霄寒卻如鲠在喉——撇開無端端多出的損失,趙俊輝這色鬼也不掂量一下自己是個什麽貨色,同桌用餐已經給足面子,過個眼瘾也就算了,竟敢當真打起他的人的主意,什麽“空房間”,“金絲雀”……梁霄寒冷笑,心說果然和外界揣測的一樣,那方面不行的男人都是變态,滿腦子盡是見不得人的龌龊勾當。
想到這裏,梁霄寒突然收了陰狠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不知所措的迷茫。
腦海中響起母親撕心裂肺的喊叫,它們總是在這種時候趁虛而入——
我怎麽有你這樣沒用的兒子!要不是你那便宜哥哥主動退出,你是不是什麽都得不到?
連一個老頭子都搞不定,你還能做什麽?
為什麽不去找個女人?有女人,老頭子還高看你一眼,說不定你的病也能好。
再要個孩子,不管用什麽方法,給我弄個孩子出來!梁家人丁不興,你要是有兒子,我們就好過了。
我就是靠孩子才穩住地位,才把你送進梁家過好日子……我為你付出那麽多,你為什麽不能幫幫我?
……
直到樓下客廳的擺鐘敲響,梁霄寒才猶如驚醒般地抽離出來,向還站在那裏的陳僅招了招手,讓他過來。
陳僅猶豫了一下,還是走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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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拉住手腕的一瞬間,陳僅不受控制地心慌,好在梁霄寒沒有像上回那樣把他拉到懷裏,而是握住他的手腕,從口袋裏摸出一條細長的鏈子,挂在他的手背上。
原來他說要給他看的東西,是一條手鏈。
線條簡單利落的銀色,柔軟得能被擺成各種造型,能夠日常戴出門的低調款式,卻在昏暗的室內光線裏變身夜晚的河流,在月光下無聲流淌,靜靜地閃耀光芒。
翻過來看,手鏈上還吊着一朵花,舒展的六片白花瓣,淡黃色的蕊,一朵極其标準的水仙花。
“原本想再加點裝飾,想到你五顏六色的指甲,怕搭配起來亂,就只選了一個。”
梁霄寒笑着說,“知道你喜歡莳花弄草,也不愛張揚,這朵白色的花瞧着挺漂亮。”
陳僅盯着那朵水仙花看一會兒,抿唇笑了一下。
梁霄寒想聽他親口說,于是問:“喜歡嗎?”
“嗯。”陳僅說,“喜歡的。”
沒人提起幾個小時前在岚庭餐桌上發生的事,梁霄寒讓陳僅戴着手鏈的那只手貼住自己的面頰,手腕皮膚下傳來的脈搏心跳,讓他有一種自己原來也活着的實感。
好像這些年挖空心思追尋的那些東西,并不是完全沒有意義。
“等忙完這陣子,回去看看你奶奶。”梁霄寒幾乎埋首在他掌心裏,聲音很低,“不是說她想你了嗎?”
陳僅他本能地意識到此刻的梁霄寒是脆弱的,所以站着沒動,成為他的依靠。
只不過回家看奶奶是陳僅去年提過的事,當時梁霄寒忙于某個項目的收尾工作,需要辦事得力的助手,沒有批假。
人是否該為遲到的補償感到欣喜?
陳僅一時茫然。
忘了從何時起,梁建業不再歡迎陳僅頻繁留宿,于是哪怕已經很晚,陳僅仍然堅持要回自己租在城南的房子。
梁霄寒要給他派車,陳僅拒絕了,司機師傅大概剛睡下,何必擾人清夢。
打車軟件上喊了輛快車,走之前,陳僅去到負一樓的溫室,見山茶苗長勢良好,花苞也大了一些,才放了心。
回到家裏,陳僅倒頭就睡,社交活動總讓他“元氣大傷”。
接下來兩天幾乎在睡覺中度過。
難得清閑的周末,實在是什麽都不想做,直到星期天晚上,陳僅才勉強爬起來,塗完指甲油,從自建的影片庫裏挑了部電影,配着新鮮出鍋的炸得金黃的豬排。
誰想電影太無聊,炸豬排都救不回來,陳僅看到一半就睡了過去,盤子都沒顧上刷,一覺睡到次日七點,又是新的一周。
仰賴兩天的充足休息,星期一的陳僅精神飽滿,開項目會議時,邏輯清晰,有條有理地怼了三條別人提出的建議。
其中兩條是新上任的項目副經理梁辰提的。
這次會議梁霄寒沒參與,散會後工程部周經理笑說:“你這個助理厲害了,一點面子不給你留。”
梁辰揚眉:“他這叫剛直不阿,不然我怎麽知道自己的想法不實際?”
說着,轉頭看向會議桌那頭,陳僅正在收拾文件和筆記,手指頭依然塗得花花綠綠。
梁辰用自己裸眼5.0的視力定睛一瞧,只見陳僅左手無名指和中指甲蓋上分別寫了兩個字,“不”和“聽”。
周經理還在提建議:“依我看,你可以嘗試私下與他溝通,他只是耿直,并非不通人情。”
梁辰肩膀一抖,差點笑出聲:“可是他‘不聽’。”
顧盼也在電梯裏問陳僅:“你倆打算就這樣争鋒相對下去?”
陳僅有些莫名:“我沒有争什麽,也沒有針對誰。”
他只是公私分明,有話直說而已。
顧盼苦口婆心:“怎麽說他也是領導,可以稍稍委婉一點,至少不要當着那麽多人的面說他的想法‘不切實際’,萬一他以後給你穿小鞋呢,又或者你以後有求于他,這條路不就堵死了?”
陳僅覺得她說的有一定的道理,有選擇性地記住了後半句。
下次開會,當着面陳僅什麽都沒說,散會才走到梁辰面前:“我認為不用那麽着急啓用Plan B,汪老先生不是不講道理的人,再勸一勸說不定……”
“你也說了是‘說不定’。”梁辰說,“目前開工時間已定,材料也已經下單,一半的工程車都停在工地上待命了,難道要因為一個‘釘子戶’拖延工期?”
說的是高端社區的項目。
那片地皮原本是某廠的職工宿舍,前期花了很多時間推行拆遷計劃,安置房,賠償款都安排到位,絕大部分的住戶都歡天喜地麻溜搬走,只有一戶姓汪的人家遲遲不搬遷,還拒收補償款,多次上門勸說都碰一鼻子灰。
所謂的Plan B就是保留汪家住的那棟樓,在周圍砌牆隔開,縮減的面積則通過砍掉部分綠化補回來。
陳僅說:“可是Plan B會破壞整體設計,而且還要再次縮小園林面積。”
“我和開發部核算過,如果再拖下去,一旦耽誤工期,損失的人力物力資源将會比改計劃增加的預算還要多。”梁辰作為副經理負責統籌執行,這部分工作屬于他的職責範圍,“剛才投票結果你也看到了,幾乎所有人都同意執行Plan B,這也是大家綜合考慮之後的結果。”
陳僅抿住唇。
從理性角度考慮,他知道梁辰說得對,再修改設計圖對他來說也無非多花點時間,可是他實在不願看到本就被擠壓的綠化面積越縮越小,況且那位汪老……
陳僅像抓住救命稻草:“汪老先生曾是市書法協會副主席,對傳承和弘揚優秀傳統文化有過傑出貢獻。”
梁辰笑了:“那照你這麽說,所有對社會有過‘傑出貢獻’的人都可以不服從政府的拆遷計劃,當釘子戶?”
嚴格來說,但凡有正經活兒幹,有班上的人都可以說對社會有貢獻,如果每個人都這樣……陳僅語塞。
“這事無論會中還是會後談,結果都一樣。”合上面前的文件,梁辰看向陳僅,“還是說,你以為我私底下會更好說話?”
陳僅沒想到這個人比他還要公私分明,當然也有可能是公報私仇,畢竟上次他升遷時,只有陳僅表示反對。
當着所有人的面。
沉默幾秒,陳僅憋出一個字:“沒。”
梁辰站起來,拎着文件夾往外走,快到門口時突然回頭:“不過也不是完全沒有轉圜的餘地。”
陳僅立馬擡頭,眼裏升起幾分希望。
梁辰擡下巴,示意陳僅看白板上寫的動工日期:“離正式開工大約半個月時間,你還有機會勸他回心轉意。”
陳僅:“……”
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被領導穿小鞋?
見他表情無語,梁辰反而笑了,轉身揮了揮手中的文件:“要是能說動他簽字,我請你吃飯。”
雖然看似毫無希望,陳僅還是打算試一試。
當然不是為了吃梁辰那頓飯。先前和政府部門一起做拆遷動員的時候,陳僅也曾跟團隊一起去過汪老先生家,親眼欣賞過老人家的字畫作品,也聽聞了他不願搬家的原因。
這個周末,陳僅放棄了懶覺,大清早就把自己和床強制分開,頂着一雙惺忪睡眼,坐上了前往工地的車。
有段時間沒跑工地,到地方看見施工圍欄已經豎好,有幾名戴着安全帽的工人在清理周邊的路,确保之後挖掘機和渣土車能夠輕松進出。
在最近的一條街的沿街商鋪裏買了水果,陳僅亮出工牌進入工地,來到一幢灰色屋頂的筒子樓前,望一眼斑駁的青色磚牆,沿着老舊的混凝土樓梯上行。
這裏比上次來時還要蕭瑟許多——整棟樓幾乎搬空,一些零碎的雜物被丢棄在室外樓道裏,幾步一個障礙,讓人很難想象這種地方還有人住。
總共四層的筒子樓,汪老先生家在三樓。門口貼着成色較新的對聯,上面墨跡明顯,是親筆書寫。
稍作醞釀,陳僅擡手,對着門板敲了三下。
沒人應。
隔半分鐘再敲三下,屋裏總算有了動靜。
印象中汪老先生獨居,且坐輪椅,因此當腳步聲漸近,門在眼前霍然開啓,來開門的人個頭幾乎頂到門框,把門裏的光景都擋得嚴嚴實實,陳僅有那麽一瞬間以為自己敲錯門了。
……難道這裏不止一個“釘子戶”?
直到眼睛對上焦,光線描出一個熟悉的輪廓,陳僅才回過神來。
輪到開門的人驚訝。
看清來人,梁辰擰眉:“你怎麽來了?”
陳僅再度無語,心說這話好像應該我對你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