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誰緊張了
第0006章 誰緊張了
06.
今晚岚庭生意極好,旋轉門轉個不停,服務生穿梭不息。
連卓家少爺本人來吃飯都得等位——餐廳負責人一臉抱歉地說:“咱們餐廳是預約制的,而且今天正好是西方情人節,所以……”
兩個單身漢這才想起這一茬,面面相觑。
卓翎說:“要不算了吧,換一家人少的餐廳。”
梁辰主張“來都來了”,在門口接待區的沙發上坐下:“那就等會兒吧,先上點零食墊墊肚子。”
卓翎磨牙:“你當這兒是海底撈呢?”
零食沒有,飲品倒是管夠。
卓翎咬着吸管,看一桌桌情侶親昵耳語,蜜裏調油,覺得自己已經快飽了。
梁辰興致缺缺地抿一口岚庭特調雞尾酒,頭一擡,正好看見三位剛進來的客人被服務員引到靠窗的雅座。
“怎麽這麽巧,又在這裏碰見他倆。”卓翎也看見了,伸長脖子張望,“诶,那不是趙不舉嗎?”
梁辰問:“他誰?”
“趙俊輝,都喊他趙總,他自己是做古董文玩的,他哥是N市建設局的第一把交椅,所以他很吃得開,你懂的。”
梁家是做房地産的,梁辰當然懂,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和各個部門搞好關系。
不過他不懂,為什麽要讓陳僅出現在這種場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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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不會是讓他在酒桌上給人講設計圖?
眉心慢慢擰起,梁辰又問:“那趙不舉……是他綽號?”
“我也是聽別人說的,這個趙總上學那會兒就玩很大,男女通吃,而且喜歡玩多人……有一次磕多了玩得太嗨,從此就能看能摸,但動不了一點。”
說到這裏,卓翎壓低聲音,“聽說他們這種人都心理變态,喜歡以折磨人的方式展現自己的雄風……你看他那張臉,像不像縱欲過度?”
此刻陳僅腦袋裏确實在想設計圖,目的是分散注意力,讓自己不要把“反胃”兩個字寫在臉上。
甫一入座,他面前的酒杯就被斟滿,趙俊輝滿口“感情深一口悶”“喝這麽少養魚呢”“酒是長江水越喝越貌美”之類的陳詞濫調,勸着他喝了一杯又一杯。
後來是梁霄寒說到家中的書畫藏品,把話題引了開去,陳僅才得以暫時脫身,喝下半杯溫開水,悄悄松了口氣。
梁霄寒說近日整理書房,發現有一面牆空着,橫看豎看都覺得需要些點綴,趙俊輝笑說那還不容易,我家大嫂就是畫家,你說要什麽樣的,我給你安排。
梁霄寒沒着急提要求,而是說了個數,問夠不夠安排。趙俊輝先是一愣,而後哈哈大笑,說夠,怎麽不夠,回頭有需要随時聯系,我定會幫忙挑兩幅好的送到府上。
說完幹一杯酒,寓意達成交易。然而趙俊輝此人貪婪到盡人皆知,剛放下酒杯就想跟梁霄寒談另一樁生意。
“說來巧合,我這兩天也在收拾房子,空出一間朝南的亮堂屋子,橫看豎看都覺得缺一只漂亮的金絲雀。”
這話算是明示了,雖然并非頭一回聽到趙俊輝表達這個意思,但陳僅仍是心頭一凜,下意識擡頭看向梁霄寒,想知道他的反應。
可是任趙俊輝猥瑣的目光在陳僅身上游走,梁霄寒仍然和上次一樣絲毫不顯慌亂,嘴角甚至噙着笑意。
正在陳僅心頭盤算,如果這個話題繼續下去,他就不再忍耐掀桌而起時,身後傳來一道聲音。
“這麽巧,在這兒碰到你們。”
梁辰從旁邊桌拖了張椅子,“砰”的一下丢在陳僅和趙俊輝中間,然後長腿一跨,一屁股坐下來。
“我和我朋友等了半天沒座位,不介意拼個桌吧?”
人都坐下了,就算介意也不好明說。
梁辰架子大,兩條手臂往桌上一撐就幾乎占去半張桌面,趙俊輝被他擠到邊上,表情都僵硬。
梁霄寒還是那副處變不驚的樣子,招來服務員加一套餐具,又加了幾個菜,還不忘問卓翎有什麽忌口。
卓翎本就是被梁辰拉下水,心裏還在嘀咕這家夥發什麽瘋突然要拼桌,臉上只能尴尬陪笑,說不挑食,啥都吃。
等到後點的菜上齊,桌上氛圍已趨近祥和,衆人各自吃飯,也各懷心事。
大概是為了不冷場,梁霄寒又同卓翎聊了幾句,酒店的經營,MCN公司的發展,選網紅的标準……聊得卓翎汗流浃背,有種在面試考場面對考官的緊張感。
聊到他擅長的領域,才稍稍放松。梁霄寒盛贊岚庭的蟹肉冬茸羹風味獨特,卓翎的尾巴立刻翹上天:“叔叔好眼光,這道菜經我這張嘴試過不下十次,調整到最佳口感才放到菜單上,它不僅營養價值豐富,還有解酒的功效,特別适合您……”
從滔滔不絕到戛然而止,只消看一眼餐桌。
只見那裝有蟹肉冬茸羹的湯碗已然見底,沉在碗底硬貨最多的一勺剛被梁辰撈進自己碗裏,在卓翎哀怨眼神的洗禮下,他不緊不慢地把最後一口喝掉。
喝完拿紙巾擦拭嘴角,梁辰宣布:“我吃飽了,你們慢慢吃。”
散席時,整桌人只有卓翎沒喝酒,梁霄寒帶了司機,把趙俊輝請上車,先送他回去。
上車前梁霄寒叫住陳僅:“你自己打輛車,到家裏等我。”
陳僅這才想起上次梁霄寒交代過吃完飯一起去家裏,有東西要給他看。
其實不太想去,但既然答應過的事,只好應了下來。
那邊卓翎開自己的車,梁辰坐副駕。
降下車窗的時候聽到兩人的對話,梁辰招呼道:“坐我們車吧,反正同路。”
卓翎:?
陳僅便拉開後座車門,一邊坐上來一邊說:“謝謝。”
不過本來也無所謂多載一個人。卓翎發動車子,駛出岚庭門口标志性的梧桐道,彙入霓虹閃爍的車流時,陳僅已經斜靠在後座閉上眼睛。
卓翎小聲說:“他倒是不拿自己當外人。”
梁辰接話:“嗯,拿你當司機。”
“我發現你今天針對我。”
“嗯,就針對你。”
“為什麽啊?”
“剛才餐桌上,你說梁霄寒跟我看起來像兄弟。”
“我那不客套話嗎,他說自己上年紀了,問我們年輕人現在流行玩什麽,我當然得誇他年輕……你哼什麽哼,把我們家的招牌菜吃了個底朝天,你不也緊張得要命?”
梁辰問:“誰緊張了?”
卓翎輕嗤一聲:“別裝了,我還不知道你?你只要一緊張,就一個勁兒喝水吃東西。”
到梁家,卓翎下車進門打招呼,梁建山挺喜歡他這個後輩,說他有梁家後輩身上沒有的殺伐果斷,硬是留他一起喝杯茶。
梁辰自是作陪。湊近了倒茶的時候,被梁建山聞出酒味,雖說梁老爺子年輕的時候混跡名利場也沒少喝,但這會兒注重養生,尤其是查出肝硬化之後幾乎聞酒色變,幾分嫌棄地讓梁辰回自己屋子:“回國後行李箱就這麽攤開放地上,當衣櫃是擺設?”
“您怎麽看見的?”
“你房間門開那麽大,我又沒瞎!趕緊收拾去!”
梁辰樂得輕松,留下卓翎強撐笑臉獨自面對。
回到房間先去洗澡。
梁家這處宅邸的所有房間都是套房設計,每個房間都配備衣帽間和獨立衛生間,所以理論上來說,如果不想跟家裏其他人碰面,可以關上門,窩在自己房間一整天不出去。
至少對于梁辰來說,這裏是絕對安全的個人領域,在這裏他不需要顧及形象,衣衫不整也沒關系。
沖過澡出來,赤腳在地毯上蹭了蹭,梁辰下半身裹條浴巾,頭上再蓋一條,就往外間走去。
這種套房的設計大同小異,都會把衣帽間放在中間,連接衛生間和卧室,因此經過必經之路時,看見蹲在地上的人,梁辰的第一反應是愣住。
一秒,兩秒,三秒。
足足五秒鐘過去,梁辰都沒想通他怎麽會在這裏。
陳僅的反應卻很平靜,他偏頭瞟一眼剛出浴的梁辰,視線毫不留戀地回到滿地的衣服上。
“爺爺讓我來幫你收拾衣服,敲門的時候碰到吳媽,她說你可能在洗澡聽不見,讓我直接進來,順便把蜂蜜水拿給你。”
梁建業看不得人閑着,總愛給人安排活兒幹,園藝師的部分工作就是這樣被丢給了陳僅。而吳媽在梁家幹了二十來年,最是熟悉每個人的生活習慣,可她只管飲食和公區衛生,別的實在顧不過來。
因而陳僅的這番說明有理有據,梁辰想問點什麽都無從下口。
也是此刻才發現自己上半身沒穿衣服,梁辰飛快地一個閃身回到衛生間,沒多久又慢騰騰挪出來,從已經整理好的那堆睡衣浴袍中随便抓了一件,再次閃身回去。
等到梁辰衣冠整齊地出來時,陳僅還在收拾。
狀若無事地繞過去,走到書桌前,梁辰拿起桌上的碗,視野裏前景是蜂蜜水,背景是蹲在地上的人模糊的面孔。
想起卓翎曾以網紅獵頭的視角,評價陳僅的臉很矛盾,眉目濃豔如畫,卻總是神情淡漠,有着頂尖整容醫生都做不出的自然M形微嘟唇,卻一點都不愛笑,嘴角還總是耷拉着,最後總結——市面上不多見的一款喪系美人。
梁辰仰頭,把蜂蜜水像苦口的中藥那樣一口悶掉。
放下空碗,回到衣帽間,梁辰一邊彎腰撿衣服一邊說:“你走吧,我自己收拾。”
陳僅手上的動作沒停:“快好了。”
梁辰便不再言語,把撿起的幾件外套用衣架挂好,再不動聲色地抓走行李箱裏的幾條內褲。
梁辰不喜歡幹家務活兒,因為身體上疲累,大腦卻閑得長毛。
比方說現在,他的腦袋裏不受控地開始思考——陳僅是不是經常給梁霄寒收拾衣服?也會很細心地按顏色和材質分類,外套挂放,內搭疊放嗎?
剛才我洗完澡出來,他只看了我一眼,是不是覺得我身材不夠好?
還有,在梁霄寒的房間裏,他是不是也不會笑?
相比之下,陳僅的煩惱簡單許多——這小孩怎麽這麽多衣服,還這麽大號?
衣架是均碼,梁辰肩膀寬,外套總是挂不住,有件夾克外套從衣架上滑下來幾次,陳僅憋着一口氣,幾乎是咬牙切齒把它的拉鏈拉到頭,衣襟的紐扣也一顆一顆扣好。
梁辰似是有所察覺,投來疑惑的眼神,陳僅便指了指那衣服:“在哪兒買的?”
“……”這問題來得突然,梁辰想了一下,“在倫敦。”
陳僅又拿起另一件灰色短夾克,掃一眼商标,遞到梁辰眼前:“這個怎麽念?”
梁辰看了下:“Ermenegildo Zegna。”
陳僅皺了下眉:“不是英語。”
“意大利語。”梁辰解釋道,“這是一個意大利品牌。”
“那這個呢?”
“Brunello Cucinelli。”
“也是意大利語?”
“嗯。”
“你不是在英國念書?”
“……中國也能吃到來自美國的麥當勞。”
陳僅笑了,不僅因為這個奇妙而貼切的比喻,還源自他想起從前,剛來N市讀大學的那段時間,曾向梁辰學過一段時間英語。
彼時他剛從落後的小縣城來到現代化的大城市,太多不适應,包括其他同學流利得像美劇對白一樣的英語口語。
曾看過一部電影叫《中國合夥人》,裏面的男主角成東青是一名考上國內頂尖學府的農村青年,他初來乍到時,充滿地方口音的英語總引來周圍人的哄笑——陳僅的情況和他差不多,而且能考上N大的學生多少對自己的學習能力有些自信,被嘲笑後受到的打擊也翻倍,陳僅有段時間甚至懼怕上英語課,背單詞都不敢出聲。
換做是別人,或許就此放棄,反正國內的學生大多學啞巴英語,重讀寫而輕口語,只要不出國不進外企,英語說得如何并不重要。
可陳僅不行,在學習方面他有着極強的自尊心,眼前的山越高,他越是要把它征服,踩着它翻越過去。
于是周圍所有英語好的人都成了他的老師。梁霄寒也有留學經歷,陳僅常去請教他,可是梁霄寒工作忙,經常出差到處飛,有一次他讓陳僅去問梁辰:“小辰雖然才上高中,但是小學初中都念的是雙語學校,至少口語方面教你綽綽有餘。”
求知若渴的陳僅就真的去向梁辰請教,十六歲的梁辰滿腦子足球,每次被陳僅喊住都一臉煩躁:“又哪個單詞不會念?”
嘴上這麽說,教的時候卻沒有一點不耐煩,單詞放慢讀,偶爾心情好還給陳僅傳授記單詞的經驗:“class monitor是班長,monitor就是監控,因為班長就是為了老師不在的時候,作為安裝在班級裏監控存在,這樣是不是好記了?”
梁辰也第一時間想到這段往事。
不過笑不出來。無論怎麽看,陳僅這個笑容,都像是對當年那個仗着英語不錯傲慢得要命的小屁孩的無情審判。
氣氛卻因此緩和許多,陳僅趁此機會向梁辰道謝:“謝謝你。”
“謝什麽?”梁辰問。
“晚餐的時候……”陳僅猶豫了一下,還是沒說,“沒什麽,總之謝謝你。”
梁辰也不盤根究底,“嗯”了一聲,用一種與幾個小時前在餐桌上截然相反的平靜态度,默默地垂低眼簾。
最後一件衣服,梁辰疊得格外慢。
固然有不熟練的原因,也有欲言又止的關系。有句話在心裏盤旋幾個來回,梁辰知道,如果此刻不說出來,以後就再沒有機會。
等到衣服疊好,疾速流逝的時間把人逼上獨木橋,梁辰終于開口:“他——”
突如其來的敲門聲打斷了他的話。
也打斷了這難得的靜谧。
見梁辰沒打算動,陳僅起身去開門。門口站着梁霄寒,他剛送完人回來,聽吳媽說陳僅在這裏,遂來找。
“叫你在房間裏等我,怎麽到處亂跑?”梁霄寒的态度極盡親昵,轉向梁辰的時候同樣面帶微笑,“我早就跟你爺爺說過,一周五次上門打掃也不夠,咱們缺的是住家的家政阿姨。怎麽樣,衣服收拾好了嗎?”
梁辰說好了,也站起來走到房間門口。
“卓翎也回去了,你待會兒給他打個電話看他到家沒有。”
梁霄寒一面交代着,一面摟住陳僅的肩膀,把他帶到門外,“那我們先走了,你也早點休息。”
梁辰沒應,從門外看過去,他背着光的表情甚至顯出幾分森然。
走之前,梁霄寒關切地問:“怎麽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梁辰扯一下嘴角:“沒什麽,蹲久了腿麻。”
關上門,直到腳步聲徹底遠去,梁辰如同洩了氣一般垂頭,額頭抵住冰涼的門板。
要不是梁霄寒突然敲門,他大概已經說出口。
“他不會跟女人結婚,也不會跟你結婚。”
——前兩天偷聽到的話,梁辰自作主張地補充後半句,自以為看得透徹清晰,卻沒細想自己這樣做的動機,更沒有考慮聽到這句話的人的感受。
腦袋後退寸許,又重重地撞回來。
“砰”的一聲,梁辰閉上眼睛,問自己,怎麽可以這麽惡劣?
你這樣做,和見不得別人幸福,暗地裏挑撥離間的陰險小人,有什麽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