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餘溫
第0002章 餘溫
02.
N城罕見大雪,次日便雪過天晴。
梁辰到公司報道,時差的關系,昨晚睡得不太安穩,一大早哈欠連天。
轉臉對上親自來迎他的梁霄寒,梁辰笑說:“昨天喝茶到那麽晚,還以為您今天要多睡會兒。”
梁霄寒西裝革履,看着很精神,笑容親切道:“你第一天上班,我哪怕不睡覺也得早起歡迎。”
邊說邊帶着梁辰往樓上去。
和所有新進員工一樣,梁辰的首要任務是熟悉公司各部門所在的位置,尤其是他被安排在的工程部。
爺爺認為熟悉公司業務最快的方法就是每個部門都待一段時間,因此梁辰的到來并未讓該部門如臨大敵——畢竟是梁家長孫,遲早要去管理層,凡事都讓他摻一腳便可,他是否真有能力并不影響大局。
看過自己的獨立辦公室,梁辰聽見梁霄寒身邊的助理提醒他五分鐘後有會議,明事理地道:“我自己再逛逛。”
梁霄寒和藹道:“茶水間就在旁邊,你剛回國應該多休息,不要急着投入工作。”
梁辰不置可否。
剛要走,梁霄寒想起什麽似的又道:“食堂在樓下,餐食雖比不上岚庭,但也算種類豐富,幹淨可口,不知道吃什麽的時候可以去嘗嘗。”
岚庭是昨晚卓翎帶梁辰去的那家。
讓梁辰意外的是,原來昨天梁霄寒有注意到自己。
難怪爺爺知道他回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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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追問既然看見了為什麽不打招呼,梁辰笑說:“既然叔叔都說味道好,那我今天就去。”
公司比印象中還要大,上午的大部分時間都花在參觀上。
中午卓翎驅車前來送行李,順便祝賀梁辰入職,還帶了伴手禮,一只有着某知名俱樂部成員親筆簽名的足球。
“你不是最喜歡這支球隊了嗎?為了弄到它我可費了不少工夫。”卓翎邀功道,“雖然你現在不踢球了,放着當個點綴,望球止渴也不錯。”
梁辰懷疑這家夥是在故意紮自己的心,接過球就往辦公室的書櫃裏一丢。
後來在卓翎的眼神威脅下,再次打開櫃門,把球移動至中間的醒目位置。
公司食堂的午餐果然如梁霄寒所說,品類齊全,味道也尚可。
卓翎跟來蹭飯,白吃白喝不好意思挑三揀四,嘴閑地沒話找話:“聽說了嗎?”
梁辰埋頭吃飯,眼皮都沒擡。
卓翎權當他想聽,兀自往下說:“聽說梁霄寒的辦公室在頂層,四面超大落地窗,坐擁超絕城市景觀,連餐食都是後廚單獨準備送上去給他享用。”
說到這裏停了一停,卓翎敲了敲桌子:“就不能給點反應?”
梁辰總算賞臉“嗯”了一聲。
卓翎又來勁,揶揄道:“那麽請問辦公室是玻璃隔間,吃飯只能和大家一起擠食堂的小梁總……哦不,小梁經理,有何感想?”
梁辰的職位是工程部副經理,還遠遠配不上“總”字。
換做其他人聽了這話,哪怕沒有揭竿而起,大約也被激起點鬥志了。
然而梁辰不是其他人,他放下筷子,拿餐巾擦嘴,語氣平淡道:“剛才路過泳池,裏面沒有人。”
卓翎:?
梁辰起身:“吃撐了,游兩圈。”
等卓翎後知後覺反應過來,梁辰對他家酒店的精致菜品幾乎沒動筷,卻對食堂的簡餐熱情到“吃撐”的地步,追出去痛罵其沒品味時,梁辰已縱身躍入三米深的泳池。
作為N市首屈一指的大企業,集團大樓內設施齊全,除了茶水間休息室,還給員工們配備了健身房,可憑員工證免費出入。
恒溫泳池就建在健身房旁邊,比起跑步機那些實用器械,它更像是作為面子工程而存在,為的是讓訪客或來面試的求職者發出贊嘆,并在日後的飯後閑談中以及信息爆炸的互聯網上,給公司留下一段充滿贊譽的美名。
就是這樣一個華麗的,平時空無一人的泳池,被梁辰激起層疊水浪,發出驚濤拍岸的動靜。
追過來的卓翎傻眼:“我說你……至少把衣服脫了再下去吧!”
不知是沒聽見還是不想搭理,梁辰自顧自游泳。
等他游幾個來回到岸邊,卓翎又換了正經副面孔,打量梁辰的眼睛裏充滿商人的精明:“真不考慮和我簽約?我們公司在男色領域還缺一個領頭的,你很有潛力。”
回應卓翎的是被噴濺而來的水花。
等到頂着一頭濕發的卓翎罵罵咧咧地離開,梁辰又在水裏悠閑地泡了會兒,才慢吞吞地爬上來。
上班第一天沒來得及準備正裝,梁辰還是一身休閑打扮。他在泳池邊給衣袖褲腳擠水,直到身上不再滴水。
扯了扯褲腿直起身,梁辰打算去行李箱裏找一套新衣服換上,擡腳剛走兩步,瞧見剛才還空蕩蕩的泳池邊沙灘椅上坐了個人。
準确地說是躺。那人和梁辰一樣沒穿正裝,寬松的工裝褲搭臃腫羽絨服,襯得他的臉只有巴掌大。
雖然看不清整張臉——那人曲起雙腿,倚靠着扶手歪躺,偏向右邊的臉上蓋着一本攤開的書,露在外面的嘴唇微張,看樣子是睡着了。
睡得還很沉,梁辰自他身邊走過他都沒醒。
自然也沒有注意到經過的人腳步放緩,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瞬。
陳僅忙了一上午,錯峰來到食堂,匆忙吃完午餐,距離下午上班還有半個小時,他來到泳池邊,挑了張中間的椅子上躺下,把随身攜帶的書打開往臉上一蓋。
來這兒午休純粹是圖清淨,哪怕這裏的沙灘椅和泳池一樣是樣子貨,躺着一點都不舒服。
卻不影響疲憊的人入眠。
耳畔依稀傳來嘩嘩水聲,好像有人在游泳。
陳僅已無力睜眼去看。
合眸,又浮現起昨天席上趙總看他時那令人作嘔的眼神,用力擠了擠眼,畫面黑了一下後變成梁霄寒望着自己時眼角的笑紋,再一晃,又變成層巒疊嶂,群山的輪廓連成一條延綿不絕的長線,下面是萬壑千岩。
那是他的家鄉,一個被山嶺環抱,仿佛與世隔絕的地方。
下午有一場會議。
針對一個高級住宅項目的規劃,主要是讨論設計方案,其中在環境景觀方面,與會衆人産生分歧。
開發部原定的植被覆蓋率是60%,但是營銷部提出不同意見,希望減少植被到45%,尤其是需要長期維護的草坪,擴大居住面積,提高銷售額。
這個項目陳僅負責綠化設計,堅持原本的方案:“小區定位高端住宅,人均公共綠地應不少于1平方米,如果植被減少到45而容積率反而提升,是違背設計初衷……”
“設計應該因地制宜,而不是墨守成規。”營銷部的經理道,“這個項目也不是主打綠化環境,尤其我們的項目的目标客戶是網紅博主,網絡時代流量為王,相信比起周邊的綠植覆蓋率,他們更關注附近網紅打卡點的數量。”
從負責撰寫文案的人員那裏,确認了廣告牌和宣傳手冊上都沒有提及容積率的具體數字。卡着規劃局定的容積率上限,不存在虛假宣傳,更不需要承擔風險,原本站在設計部這邊的其他幾個部門也動搖了。
畢竟銷售額與收入挂鈎,在絕對的利益面前,不受法律條文約束的“承諾”等于一紙随時可被舍棄的空談,一張不兌現也不影響大局的餅。
讨論持續一陣,臨近結尾時,話題被抛向梁霄寒,等待作為在場最高決策者的他拍板定論。
整場會議,梁霄寒始終沒有發表講話,因而沒人知道他站哪一邊。
面對衆人的期待眼神,梁霄寒沒着急開口,将視線慢悠悠地移向會議室的西南角——工程部的與會人員聚集在那裏,包括坐在後排旁聽的梁辰。
梁霄寒看着梁辰,直到衆人的目光都跟随者落在梁辰身上,方開口:“梁經理呢,有何高見?”
從前公司只有梁霄寒一位梁總,此話一出,大家才意識到公司裏又來了一位姓梁的經理。
梁辰第一天上班,公司業務和部門職責尚未熟悉,會議是部門經理帶他來參加,他一邊囫囵地聽,一邊在剛才随手從前臺扯的一張匿名意見表上寫着什麽。
被點名都沒反應過來,一旁的同事湊過來提醒,梁辰才擡起頭,對上梁霄寒含笑的視線。
倒也不慌,梁辰自我定位清晰,偌大一個公司,誰會采納職場菜鳥的意見?他還不至于真把自己當呼風喚雨的太子爺。
于是梁辰擠出略含慚愧意味的笑,态度卻坦然:“不是讓我別急着投入工作?我就沒仔細聽。”
梁霄寒仍是一副笑模樣:“場面話你還當真了。”
會議最後,梁霄寒也沒表态,只交代工程部配合設計部和營銷部做好可行性研究,随後讓梁辰也加入項目組,跟着前輩們學習。
任誰看,梁霄寒此舉都是對梁辰的扶植和栽培,回頭項目做得好必有梁辰一份功勞,升職便順理成章。
梁辰卻像是沒領會到這份良苦用心,一個謝字都沒有,領了命就走。
下午六點,梁辰準時推着行李到樓下,摸出手機打算叫一輛出租車。
一瞥眼,看見臺階下,低矮的花壇旁,蹲一個穿着淺色羽絨服的人。
稍微側身,看見那人面前殘留小片積雪,一雙手正攏着它們,似乎是想把雪拿起來,裝進旁邊的玻璃杯。
可惜雪太少,融化得太快,那人只握住一小團,雪水從他掌心滴答落下,放到杯子裏已經變成軟綿綿的冰沙。
白色的雪,讓被凍得通紅的手顯出幾分觸目驚心,梁辰還瞧見那人斑斓的指甲蓋,心說五年過去了,他還是這麽古怪。
正在這時,一輛車自地下停車場開上來,沒有直接駛向出口,而是拐彎來到大廈門口。
停在梁辰面前,車窗随之降下,坐在後排的梁霄寒露出招牌笑臉:“回家嗎,捎你一程?”
梁辰下意識要拒絕,見剛還蹲在那兒玩雪的人突然閃現,一個側身到他前面,開門上車,一氣呵成。
如此熟練,顯然是被捎過好多程了。
如此自然,更把梁辰的推拒回避襯托出一絲詭異的矯情。
梁辰便退出約車界面,拉開副駕的門,上了梁霄寒的車。
直到車子駛進主幹道,彙入晚高峰的車流,陳僅才注意到車上多了一個人。
坐在他正前方的副駕,從他的位置只能看到形狀很好看的後腦勺。
和往常一樣,梁霄寒同陳僅聊起了工作上的事。
陳僅興致缺缺,不怎麽答話,梁霄寒笑問:“還在生我的氣?”
說的是下午的會議上,梁霄寒并未站在他這一邊,雖然也沒有明确表态,但大家都已默認為了銷售額推翻原本的設計,陳僅的想法被駁回了。
“沒有。”陳僅淡聲說,“大家一致決定的事,我服從安排。”
怎麽聽都有一股不服氣。
梁霄寒卻恍若未察,颔首道:“團隊最重要的是互相配合,等你以後經驗多了,自然會懂。”
接着又問到昨晚睡得怎麽樣,陳僅依舊是不鹹不淡的語氣:“蠻好的。”
“那你中午還跑去泳池那邊休息?”梁霄寒不贊同地蹙眉,“以後去頂樓的會客廳睡,我讓小孫給你留門。”
小孫是梁霄寒的助理。
陳僅沒有推拒,“嗯”一聲答應下來。
梁霄寒的舉動看似是對晚輩的照顧,可是車內所有人都清楚并非如此。
陳僅手裏捧着玻璃杯,融化的雪水凍手,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梁霄寒立刻讓司機把溫度調高,然後伸手去幫他整理沒攏好的衣領。
不習慣被這樣照顧,陳僅稍稍側過頭,視線一掃,正對上後視鏡裏,梁辰看着他的眼睛。
重睑明顯的深窩眼,琥珀色的瞳仁,與他本人形成反差的一種溫柔沉靜。與他叔叔的眼睛更是迥異,梁霄寒眸色黑沉,濃郁得像化不開的墨。
拉鏈拉到最上方,梁霄寒的手指碰到陳僅的脖頸,身體不自覺哆嗦一下,等再次擡眼,坐在副駕的人已經收回視線,偏頭看向車窗外。
短暫得好像剛才的對視是一場幻覺。
幫陳僅整理好衣服,梁霄寒忽然想起:“給你做的新西裝,怎麽不穿?”
陳僅說冷,不想穿,梁霄寒說可以穿在外套裏面,進公司脫掉外套就好。
說着終于想起車裏還有一個人,梁霄寒面向側前方:“你在學校應該不穿西裝吧,這周末有時間帶你去訂做幾身。”
梁辰頭也沒轉地說:“我朋友已經幫我訂過了,不麻煩您。”
“當真?”梁霄寒笑說,“那我下周可要檢查。”
梁家大宅坐落在城東,距離市區不到二十公裏,依山傍水,密林環繞,是鬧中取靜的絕佳位置。
車沿着起伏的道路直達門口,遙控大門打開,高大樹木和如茵綠草迎面而來。
停在寬敞的戶外,司機下車開門。此時天色已暗,陳僅手裏拿着東西,踏出去時不小心踩到沒鏟盡的雪,腳下一滑,險些摔倒。
幸好空着的那只手撐住車門框,以及身旁的人扶了一把,才将将站穩。
玻璃杯裏的雪水在搖晃中灑出些許,顧不上心疼,陳僅轉頭望去,“伸出援手”的人背光站立,不辨表情。
确認陳僅已經站穩,梁辰飛快地松開手。
然後扭頭就走。
稍待片刻,陳僅跟上去,走出去幾步發現腳下有東西,彎腰撿起,是一張紙片,外面光線不足以讓人看清上面的字。
前面叔侄倆并排而行,梁霄寒問梁辰下午開會時在忙什麽一直低着頭,梁辰說沒什麽,無聊玩手機。
後面的對話陳僅沒仔細聽,他動了動左手腕,後知後覺一絲異樣——剛才被握住的手腕,竟還留有餘溫。
陳僅生來體溫偏低,梁霄寒則人如其名,觸摸他的手,輕易會讓人以為他皮膚下流淌的血液是冷的。
而梁辰不同,他體溫高,像冬日裏燃燒的壁爐,靠近時會讓人覺得溫暖,太近甚至會感到灼熱。
陳僅抿住唇,袖口的遮擋下,他再次悄悄轉動手腕,試圖借此動作揮散腦中奇怪的比喻。
【作者有話說】
十二月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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