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還把我當小孩
第0003章 還把我當小孩
03.
大門敞開着,保姆把三人迎進去。
梁家老爺子梁建業已經等在客廳,他穿一身灰色家居服,身材精瘦,鶴發童顏,腰背卻有幾分佝偻,隐有日薄西山之勢。
看見兒子和孫子進來,梁建業全然沒好臉色,瞧見後面跟着的陳僅,更是哼了一聲。
還是梁霄寒善于調節氣氛,笑着對梁辰說:“能進門還得托你的福,你不在家的時候,你爺爺都是直接把我打出去。”
茶還沒端上來,陳僅就以“出去透透氣”之名退出梁家三代人的聊天局。
梁建業先問起梁辰的學業,聽說梁辰是提前完成學業回國,而不是畢業證都沒拿到就逃回來,老爺子的臉色總算緩和幾分。
梁霄寒借機向梁建業彙報公司的情況,主要是對梁辰的職位安排,以及為了鍛煉他打算讓他參與的項目。梁建業聽了頗為滿意,說:“還好有你為他操心。”
話已至此,不免提及原本該操心的那個人,梁辰的父親梁霄鶴。
提到“不成器”的大兒子,梁建業就又收起笑容,問梁霄寒:“你大哥最近又跑哪裏去了?”
梁霄寒說:“前兩天剛通過電話,大哥正在中部山區寫生。”
梁建業哼道:“成天不務正業,連個電話都不知道往家打。”
“山區信號不好……”
“你別給他開脫,平日裏也沒打過,春節回來露個臉就跑,不知道又陷進了哪處溫柔鄉,被外面的女人哄得五迷三道,連自己兒子回國了都不知道。”
這番話語氣頗重,梁建業說得動了氣,不住地咳嗽,梁辰端茶送到他手裏,說:“昨天落地之後已經給爸爸留言了,或許确實是信號不好,才沒有及時回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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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建業喝一口茶,清了清嗓子:“哪有一點當爹的樣子。”
梁霄寒也站了起來,繞行至梁建業背後幫老爺子順氣。沒想梁建業連他一塊兒罵:“你也是,成天擺弄那些勞什子,快四十的人了也不成家,盡玩物喪志。”
梁霄寒一臉冤枉:“不過是買了臺新車,被您從去年念叨到今年。”
梁建業拔高嗓門:“可不止買車的事!”
梁霄寒沒聽見似的地笑了笑。
說到車,老爺子又開始安排:“正好小辰剛回國,缺輛車開,停在車庫裏那輛給他先用着。”
梁辰知道那輛車,他出國之前曾見梁霄寒開過幾次。彼時是房地産行的鼎峰期,這車是某個為了能跟着他投資地皮的人送給梁霄寒的見面禮。
沒等梁霄寒表态,梁辰就笑着推辭道:“不了吧,親身體驗過這條路的交通情況之後,我決定乘地鐵上下班。”
從公司到梁家的路是城區主幹道,晚高峰時難免擁堵,今天就堵了十來分鐘。
“總要有輛車的,就當是你買新車之前的過渡。”梁建業已經替他決定了,轉而面向梁霄寒,“一輛車而已,當叔叔的理應多幫襯侄子,如果你将來真沒有後代,小辰就是你最親的晚輩。”
這話似乎別有深意,也叫人無法拒絕。
梁辰往右側瞥去一眼,梁霄寒面上始終帶笑,聽了老爺子的話也沒再考慮,當即便道:“您說得是,待會兒吃過飯我就把車鑰匙找出來。”
由于梁家用餐時講究“食不言”,這頓晚飯吃得格外安靜。
飯後,陳僅去到二樓,梁霄寒的書房在走廊的盡頭。
上次丢在這裏的甲油還擺在窗臺上,陳僅拿起來,擰開蓋,借着窗外的路燈光,填補指甲上顏色脫落的空隙。
忽然眼前晃過一道身影,是窗外下方正對的透明玻璃地面。原本是為了給地下室采光用,後來梁家老爺子發現這處适合做溫室,在裏面擺上花架,并引進了許多植物。
此時有人進入玻璃花房,在靠牆的桌案邊站定,雙手插褲袋,面向前方的花草植物,只給陳僅留一個肩寬腿長的背影。
猛然想起自己千裏迢迢帶來的雪水,陳僅放下甲油,轉身,恰逢梁霄寒推門進來,手機貼在耳邊,在和誰通話。
電話那頭女人的聲音很大,哪怕沒開免提,陳僅都能聽到幾句。梁霄寒則面無表情,偶爾“嗯”一聲表示自己在聽。
約莫三分鐘後,對面的女人終于輸出完畢。梁霄寒挂斷電話放下手機,一下子癱坐在沙發裏,仰面朝天,深深地呼出一口氣,緊接着手四處摸索,翻找香煙。
每當和遠在美國的母親通完電話,梁霄寒都是這樣一副躁郁頹廢的模樣。
也只有在這種時候,他才會露出與平日裏截然不同的一面。
周遭沒有煙,梁霄寒眉頭緊鎖,正要起身時,一支煙被夾在細長漂亮的兩指之間,遞到眼前。
剛把煙咬在嘴裏,火也在面前點燃。
陳僅慣做這些,所以并不明白隔着一簇火苗,梁霄寒看着他的眼神為何變得深暗,火光映在眼裏也只餘寒星一點。
沒等想明白,陳僅的手腕突然被抓住,再一扯,身體晃一下,便跪坐進梁霄寒懷裏。
雖然兩人之間仍有距離,陳僅穩住心神,再次舉起打火機,沒等滑動砂輪就被梁霄寒奪過,随意丢在地上,人也靠過來,伸臂圈住陳僅的腰一摟。
兩人一坐一跪,陳僅的身位高一些,因此梁霄寒的頭堪堪埋在陳僅胸口。
仿佛被施了定身術,陳僅動彈不得,呼吸都滞住。
“好吵。”梁霄寒皺着眉抱怨,“他們吵死了。”
一個要他趕緊結婚生子,好名正言順成為梁家繼承人,一個要他懂得放權,恨不得把小他十五歲的侄子過繼給他當兒子。
只有在這裏,在這個門窗緊閉的房間,抱着這具瘦削的身體,才能擺脫喧嚣吵鬧,找回一絲寧靜。
時間的流逝中,陳僅也慢慢撫平呼吸。
他知道現在什麽都不要說,也不用做任何事,就這樣被抱着就好,哪怕梁霄寒的身體冷得像冰,讓人下意識想逃避。
好在這樣的時刻總是短暫,梁霄寒很快調整過來,上半身後退,手臂也松開。
卻在陳僅即将起身時,忽地又扯他一把,讓他坐回原地。
兩指扣住陳僅的下巴,黑沉的眼眸細致而肆意地掃過他臉上的每一個角落,梁霄寒揚唇,總算又露出笑容。
“他說我玩物喪志。”梁霄寒說,“你怎麽可能只是玩物?”
雖然不知道他是不是在發問,但是陳僅本能地不喜歡這個詞,于是開口道:“我是人,不是玩物。”
梁霄寒先是愣了一下,而後笑起來:“小僅長大了。”
這個稱呼讓陳僅微怔。記憶中這是很多年前,梁霄寒作為資助者,在信裏對他的昵稱。
他比梁霄寒小十二歲,自相識以來,無論是身高還是心智,兩人的差距都在日漸縮小,讓陳僅差點忘了初見時,梁霄寒已經是個大人,而他只是個不及他肩膀的孩童。
兩人的關系也從仰望,追逐,變成如今的暧昧,糾纏,連他自己都無法定義。
因此突然聽到這個久違的稱呼,陳僅很難沒有一種,原來自己在梁霄寒的眼裏一直是那個聽話的、容易被掌控的小孩的失落感。
像是洞悉他心中所想,梁霄寒湊近,看着陳僅:“不喜歡我這樣叫你?”
答不上來的問題,陳僅從來不勉強自己,于是抿唇不語。
沒等到回答,梁霄寒松開手,神色懶懶地往後靠。
陳僅這才得以脫身。
剛站起來,聽見梁霄寒說:“車庫裏那輛跑車,從今天開始就不屬于我了。”
陳僅揉着發麻的雙腿,擡頭看他。
“其他的東西,也會被一件一件奪走……不過倒是有個辦法。”梁霄寒也看着陳僅,神情似笑非笑,“你說,我要不要找個女人結婚?”
約摸五分鐘後,陳僅捧着玻璃杯進入位于負一層的溫室花房。白天從陽光裏積攢的熱能,讓這裏比外面溫暖,幾乎感覺不到寒冷。
上次來時發現有一株山茶花長勢不佳,花蕾弱小,葉片下垂。後來咨詢了園藝師,說是室內植物用含堿量高的自來水澆灌,長此以往根系自然受到影響,這樣下去來年春天開花都難。
而雪水與植物細胞內的水結構相似,能夠促進植物的新陳代謝,都說大雪壓枝,反而能開出大而嬌豔的花。
N市地處長江以南,并非年年下雪,因此今天算是占盡天時地利,陳僅眼看公司樓下積雪白得晃眼,實在沒有不取幾捧帶走的理由。
也幸虧大老遠帶來——梁家門前的雪已經被掃除幹淨,院中也僅剩些髒兮兮的殘雪,不幹淨的雪水是不能用來澆花的。
眼下杯中雪水經過放置與室溫相同,已經可以使用,陳僅不由得加快腳步,在高低錯落的茂密枝葉中穿行片刻,忽然捕捉到些許聲音,擡眼望去,一顆枝葉舒展的散尾葵後面站着一個人。
他竟然還沒走。
非但沒走,甚至不知從哪裏找來一只長嘴澆花壺,正在給一棵葉片細長的竹芋澆水。
旁邊就是那棵萎靡不振的山茶花。
眼看這盆澆完,出水嘴已對準旁邊的盆土,陳僅來不及上前阻止,只得先喊一聲:“別動。”
梁辰就不動了,他一手舉着壺,一手抄兜,扭身望過來,見是陳僅,神色并沒有多少意外,好像早就知道他會來。
陳僅快步上前,把杯中雪水沿着花盆邊往中間一圈一圈緩慢倒入,過程中梁辰自覺地讓開道,在一旁看着陳僅熟練的動作。
待到最後一滴水滲入泥土,陳僅呼出一口氣,卻聽見身側傳來一聲輕笑。
“這樣它就能活?”梁辰問。
陳僅“嗯”一聲。
“那為什麽不用大號容器,多帶些過來?”
陳僅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可是更不想被人看作傻瓜。
于是言簡意赅地回答:“只有這個杯子。”
決定收集雪水已到下班時間,為了不讓梁霄寒等,陳僅随手抄起自己喝水的杯子就走。
梁辰又要說什麽,家中保姆端着水果進來,說找了半天,原來人在這兒。
梁家現在的保姆被喚做吳媽,梁辰出生的時候剛來梁家幹活,算是看着梁辰長大,因此對他格外親厚。
把果盤放在一旁的桌案上,吳媽笑說:“你小時候最愛吃柚子,又懶得自己剝皮,每次都讓我像這樣弄好了再給你。”
盤中的柚子不僅已經切開掰成瓣,連裏頭的皮都剝幹淨,并且切成小塊,擺上精致的水果叉。
梁辰當即叉起一塊吃,說很甜,謝謝吳媽。
吳媽就愛看他吃得香,笑得見牙不見眼,要走的時候才意識到旁邊還有一個人,幾分歉然地喚道:“小陳你也吃啊,買了很多,不夠我再去切。”
陳僅應下,吳媽便出去了。
梁辰确實愛吃柚子,連吃好幾塊,發現另一根叉子一直沒人動,擡起頭,正對上陳僅那雙眼尾上挑的眼。
還有他弧度上揚的嘴角。
他在笑我。
這個認知讓梁辰不是很爽,因為想起一件事——大約七年前,陳僅剛來N市念大學不久,有一回梁辰心情不好,買了好幾顆柚子讓吳媽幫他切,果肉堆了滿滿一大盤。梁辰自己端着回房間,在樓梯上碰到正在下樓的陳僅,當時陳僅側身讓他先走,擦身而過時梁辰不經意瞟了一眼,就見陳僅嘴角微勾,和現在一模一樣。
大約能猜到這是一種大人看到貪吃小孩的表情。
小孩。
……他還把我當小孩。
得出結論,梁辰更不爽了。
柚子都不想吃了,離開時梁辰步子邁得大而快,覺得在花房等了半天的自己确實幼稚得像小孩子。
陳僅全然不知有個人因為他的笑容而心緒起伏。
翌日陳僅起了個大早,洗漱完畢先去溫室看花。他彎腰湊近觀察,不知是不是錯覺,那山茶的葉片好像比昨天挺立一些,花苞也昂起了頭。
看完去到餐廳,梁老爺子退休後起得晚,在場的都是要上班的人。
許久沒管這麽多人的飯,吳媽在廚房和餐桌之間來回忙碌,張羅了一桌點心。陳僅慣吃中餐,要了一碗豆漿,拿起一根油條撕成塊泡進去。
梁霄寒坐在他對面,正拿出一把車鑰匙遞給旁邊的梁辰:“太久不開這車了,給我一頓好找。”
既然是老爺子定下的事,梁辰便不再客氣地接過來:“我平時開車少,您什麽時候要這車,我給送回來。”
梁霄寒笑着說:“送出去的東西哪有收回來的道理。”
又交代幾句關于車的情況,陳僅的油條還沒吃完,只喝了一杯咖啡的梁霄寒便起身。
吳媽見他吃得少,問要不要帶點路上吃,梁霄寒說不用,吃不下。
接着梁霄寒對陳僅說他要先走一步:“我上午得去趟工地,你跟小辰的車去公司。”
陳僅看了梁辰一眼,見他埋頭吃飯,沒有提出反對意見,便應了下來。
一等就是半個小時。
或許是在被稱為美食荒漠的英國餓狠了,梁辰吃得格外多,雖算不上狼吞虎咽,但筷子動個沒停,每樣點心都要嘗一嘗。
吳媽笑得比昨晚還要開心,又掃蕩一遍冰箱,做了份蔬菜火腿三明治。梁辰拿起來咬一口,擡頭時正對上陳僅的視線。
咽下口中的食物,梁辰問:“怎麽?”
不想太過直接,陳僅說:“你胃口很好。”
梁辰沒什麽表情:“總比吃不下要強。”
索性陳僅也不急,等得無聊摸口袋,翻出昨晚下車時撿到的紙片。
梁辰瞥來一眼,頓時一愣。
陳僅将那紙展開,認出這是公司前臺的匿名建議表。
而上面的字略顯潦草,卻意外的筆鋒銳利,行雲流水的漂亮。
甚至标序號羅列了1234點,分別是食堂飯菜太油膩且葷素搭配不均衡,辦公室的座椅不符合人體工學,還有恒溫泳池的水偏涼。
最後一點明明寫完了卻被用橫線劃掉,陳僅還是辨認出來,寫的是——泳池邊的座椅太硬。
陳僅覺得這條意見很好,畢竟他常在那裏午睡,那沙灘椅總讓他腰酸背痛。
是什麽時候删掉的?開會的時候,還是下班坐同一輛車,聽說他即将改去樓上會客廳午休的時候?
陳僅把紙張翻過來面向梁辰:“第四條建議蠻好的。”
“什麽?”梁辰看一眼那張紙,鎮定道,“又不是我寫的。”
陳僅問:“那我可不可以把這條建議加回去?”
“說了不是我寫的。”梁辰咽下最後一口三明治,站起來,“走了。”
剛走出去兩步就停下,轉身時眉心微擰,像是有些煩躁。
說出口的話卻似一種妥協。
“你撿到的,随便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