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停留
第46章 停留
時謹沒有停留太久, 又再一次啓程。
這些年來,他們從動物逐漸成人,雖然稱之為妖, 但作息習慣已經逐漸向人靠近了。野外遇到危險,獸會第一時間放棄幼獸, 要麽引開敵人幼崽存活, 要麽保留自己, 還有再次生育的可能。
但人是無法輕易放棄新生的幼崽的,如今他們也一樣。
不論是芸芸,還是那些願意犧牲的戰士,他們在外拼死流浪, 總不會是希望自己的所愛被果斷放棄。
時謹并不反感族長的計劃, 只是她覺得, 有時也并不一定非要靠天生存。畢竟, 無論是人,還是獸,最初都是以自己的能力, 在殘酷的環境下掙紮,幾乎是與天鬥才搏出一線生機的, 與其拼了命就為賭天真的存在, 何不試着成為那個天?
時謹艱難地從山縫中鑽出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 沒有計時沙漏,也沒有指引明燈, 出來時眼前依舊是一片黑, 黑得她眼睛都開始難受。
這天地茫茫,她又一次失去了方向。
時謹呆立許久, 摸着手中的陶埙,被體溫染得烘熱,她低低喘着氣,放到嘴邊呓語:“……給我指個方向吧。”
她沒有吹出那一聲,長長嘆了口氣,朝着一個方向走去。越靠近貴族陣地,林子會越茂密,等到了血河附近,她就大概明白路怎麽走了。
時謹一路走,思路越來越清晰,微弱的靈力支撐着透支的身體,從丹田流出,仿佛源源不斷,到了叢林邊緣,她就明白自己走對了。
因為她被護衛隊包圍了。
時謹藏起陶埙,很配合地表明自己願意跟着回去。幾個領隊對視一眼,似乎有些疑慮,時謹抹了把臉,露出在淤泥下不太清晰的五官:“怎麽,還有人跟你們冒充錦鯉嗎?”
領隊沉默:“……您受苦了。”
時謹被帶到了族長身邊,為防意外,連洗漱都沒有。
曾經的所謂“爺孫”倆再次見面,皆是尴尬的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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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麽就是不能聽話呢?”族長悠悠嘆了口氣,用手帕輕輕擦拭她的臉頰:“沒說什麽不能說的吧?”
時謹道:“我哪敢,要是說了,恐怕現在就不是帶錦鯉回家,是誅殺冒充錦鯉的惡徒了。”
族長笑了笑,搖頭:“時柔總說我養廢了你,可這不就很好嗎?你很聰明。”
時謹閉了閉眼,不想再說這個話題:“族長,您既然認可神龍,也真的見過了我和時柔出現那天的太陽,為什麽不讓我去試試成為龍呢?”
族長一怔,他似乎并非不信,而是沒有過這樣的想法:“……神龍是不可複制的。我曾經見過人族最接近于神的修士,族群中并沒有過這樣天賦的強者,妖也并沒有人族受天地厚愛,你要去嘗試?不過白費力氣。”
時謹道:“可既然你的計劃并不需要我全部配合,或者說,甚至沒有我也可以,那為什麽不能試試呢?都是放手一搏,我們成功的概率也相差無幾吧?”
她既然是深思熟慮過的,并非意氣上頭的胡鬧之舉,族長放下戲谑之心後,認真思考良久,搖頭道:“對于我的計劃,我有至少四成把握,在你不知情的時候,我做過很多次實驗。而你的想法,以你的血統,種族來看,我看連一成都沒有。”
時謹忽然問:“你說的實驗,是不是……用一些下等雜妖?”
族長一頓,擡眸看她,眼神有片刻的冷凝。時謹緩緩吐出口氣,“對不起,我又在瞎想了。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不如給我一些時間,讓我試試。如果我失敗,你再想別的法子也不遲?”
族長道:“如果你死了呢?”
時謹毫不猶豫道:“那你就換人,能找到的話,用我屍體也行。族長,我……我還是不能接受,抛棄老弱的做法。”
族長按了按眉心,看出了她的堅定之意:他若是不答應,她真的可能接着折騰下去,回頭留給他一具屍體。
他有些煩了,冷淡道:“那就随你折騰,你以後不再是錦鯉。”
時謹驟然松了口氣:“聖山的空間留給我,別讓人跟着,最多一個時辰。”
族長起身道:“随你。”
時謹終于得了許可,第一次不是以流浪逃竄的方式在聖山亂跑。她徒步上了山,又進入了聖祠。
她不急着回溯,只想在聖祠多看看,看能不能找到什麽線索,然而一進去,她的血液就瞬間凝固了。
正對着大門的燦金色聖龍,半邊腦袋已經被削去了,只留空洞洞的一只眼眶對着她。
時謹立刻就有一種血液逆流至大腦的錯覺,她毫不猶豫轉身拉上大門,心跳快得幾乎要飛出喉嚨,
她緊盯着那只眼睛,不可置信地上前,踮起腳尖去摸那部分殘缺。她無法确認時間過去多久了,這痕跡是否對得上,是不是時柔所為……
但是,她摸過那個空蕩蕩的眼珠時,忽然感到了一股堪稱毛骨悚然的熟悉。
時謹猛地回頭,果不其然,在大門前一步的位置,黑褐色的血液凝固在地面上,在暗沉的空間中并不起眼。
但她一眼就看到了,也看清了。
時謹忽然覺得大腦有些暈眩,腿一軟重重靠在了聖龍像上。殘缺的神像晃了晃,轟然倒地,露出臺下的黑洞。
那黑洞與聖祠後面的回溯黑洞一模一樣,不知是不是錯覺,時謹甚至覺得連大小都相似。她哆哆嗦嗦伸出一只手,又在靠近時驚醒似的猛地縮回來,呆滞片刻,在身上亂摸,最後扯下一片衣角,扔了進去。
……被吞沒了,這不是假象。
時謹猛地捂住臉,不知是痛苦還是絕望。
她看到的那些東西,到底是真是假?
這個世界是真是假?
時謹再也無法忍受這種堪稱絕望的推測,深吸口氣,強行冷靜下來,扭頭細細摸索觀察這個不算大的神殿。
和常見的神殿一樣,除了最中央的神像,也就只有牆面上還算有內容。時謹踩過了每一塊地磚,沒有發現空格,就開始從最邊緣的牆面摸索。
壁畫的年代已經很久了,色彩并不鮮豔,極易被人忽略,雕內的照明又微弱得可以忽略不計,時謹眯着眼睛努力辨認,只能隐約看到瀑布、魚、龍和太陽……如果那個暗淡褪色的紅色圓形是太陽的話。
時謹盯着壁畫看了許久,回頭看向臺上模糊看不清的黑洞,深吸口氣,兩三步上前,閉上眼一躍而下。
就是死,她也認了!
時謹感覺自己好像被扔進了急速流動的水中,根本沒有力氣反抗任何,像一片随波逐流的落葉,天旋地轉間,她的意識被沖了出去。
“咣”一聲,似乎有人在她耳邊敲鑼,時謹意識凝聚,清醒過來,已經無奈得沒什麽脾氣了。
她醒過來才發現自己此時正倒在路邊,搖搖晃晃站起來,甩了甩頭,看清了這條小路,忽然生出一股不好的預感。
等她想起這是哪裏之後,呼吸瞬間急促起來,大腦空白,猛地沖向前路。
然而命運并沒有給她任何眷顧,時謹急急停下,又緩慢往前走了兩步,絕望地看到了與那天一模一樣的時柔。她拿着一把長劍,衣袂飄飄,目光緩慢掃過,落在時謹身上,只微微一怔,就笑了起來。
時謹再清楚不過接下來會發生什麽了,她想也不想撥開族長沖上去:“時柔,你等等!”
時柔眉頭一挑,又笑,挑釁一般緩緩後退,跌了下去。然而很快她臉上的表情就被詫異取代——她看到時謹用力一撲,與她一起摔下懸崖。
時柔一愣,先是恍惚,随後又仿佛明白了什麽,無奈地笑了起來。
時謹以為自己會和時柔一起死,她是一時沖動,大腦沒能及時思考,可真的一起跌下山崖時,她忽然又覺得,這樣也好。
也好,也好。如果真的有神龍,如果她真的與神龍有關,她的魂魄也會和那些同胞一起,一直為守護族群努力下去。
她也不願一次次看着在意的人死去,也許她始終就不是可以拯救別人的那個。
她活着拯救不了別人,可死後,魂魄哪怕是作為守護族人的養料……也不能說是不值得。
時謹閉上眼,做好了迎接死亡的準備,然而很快,她只感覺身上一重,身體被輕輕抱住。
她愕然睜眼,被巨大的沖擊震花了視線,時柔聚起的靈力還沒散,輕柔地攏在兩人身邊,像書中所寫的,柔軟的雲。
時謹心頭掠過一絲欣喜,只是這喜悅還沒來得及讓她更加清晰地感受到,就被猝不及防的恐懼和絕望代替。
她看到時柔的身體在一點點失去生機。
時謹瞬間感到了難以言喻的崩潰,痛苦迅速蔓延,讓她連呼吸都覺得刺痛,眼淚不受控制地落下,她緩緩低下頭,用力攥緊胸口的衣服,聲音破碎,斷斷續續:“我明白了,時柔,我明白了,我根本救不了任何人,我什麽都做不到,我何止不是好運錦鯉,我……我是個無能的廢物!”
時柔瞳孔微微聚焦,露出幾分笑意。她伸手撫上時謹的臉,态度卻是前所未有過的溫柔喜悅:“不是,阿謹,你不是借着自己的力量走到這裏了嗎?”
時謹淚眼朦胧,呆呆看着她,已經不懂得如何處理這些信息了。時柔微微直起身子,用力平複呼吸,依舊能聽出猶如生鏽樂器般的混亂嘶啞,她仰起頭,看向天邊,喃喃道:“我不喜歡錦鯉這個稱呼……”
“時錦。”她輕輕念着這個名字,忽然一笑,“看起來,多好的祝福。是時運正好,是錦鯉氣運,唯獨不是你自己的力量。但是,阿謹,我希望你不是神臺之上的錦鯉,不是什麽能帶給身邊人好運的錦鯉。”
時謹垂下頭,猶豫着抓起她的手,輕輕将側臉貼住她的手心。
她也笑,笑的難看無比:“我不是,我……我一直不是,你看看我,你看看我的樣子,我……”
時柔沒有聽她說完,微微用力抽回自己的手,胸膛劇烈起伏。
“你做到了,阿謹,你終于走到這裏了。”
“我希望你是謹慎勇敢,強大獨立的自己,我希望你是龍,是太陽,是天空。”時柔垂眸,淚珠落下的同時,唇邊綻放出一抹燦爛的笑:“走吧,離開這裏,別回頭,往前走,去找找太陽吧……留我在這裏,我一直在這裏。”
時謹隐約覺得有什麽破開了烏黑混亂的雲層,落在了自己身上。她呆呆跪坐在那裏,看着時柔一點點失去生機,從來沒有哪一刻如此清晰地意識到,時柔是已經留在了過去的人。
她從族群最混亂絕望的時期走來,從來就不屬于安逸陰暗的安全屋。她和那些為了挽救族群,将肉/體與魂魄一起剝離,永遠地留在了過去。
時謹沒有再等下去,時柔的生機尚未流失殆盡,她就站了起來。遠處隐約傳來呼喊,是那些族人來尋他們的錦鯉了。
她頭也不回地離開。
而世界在坍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