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明陽(完結)
第47章 明陽(完結)
時謹在坍塌中發現了世界的虛假。
眼前的一幕幕都在褪色, 她往前走,竟是踏着那片霧氣走了上去,心神安定下來, 時謹只覺得周圍的所有聲音都在此時消失了,她的眼前無比清晰地出現了一條路。
時謹接着往前。
她聽見細微的聲音, 像沸騰的水, 每個破裂的氣泡都散發着令人疼痛的溫度, 于是她也感到身上傳來蛻皮一般的劇痛。
每邁出一步,這些痛楚就會無比清晰地攀上她的身體,撕咬她的血肉皮膚。最初是烈火灼燒一般的熾熱撕扯,沉沉的墜落感不斷襲來, 心跳一次次劇烈跳動, 恐慌、迷茫不斷模糊她的視線, 時謹咬咬牙, 幹脆閉上眼,權當那些痛楚是推她向前的力,在撕扯間猛地撲過去, ‘嘩’一聲,她穿過朦胧的水幕, 來到另一個空間。
時謹猛地停住了。
她看到栩栩如生的聖龍像, 五爪鋒銳, 龍首高昂, 深邃的眸子似乎在看她,又似乎在仰頭望着天空。長尾勾起, 顯出欲随時騰空而起的氣勢, 而在幾近要被忽略的暗處,一抹綠色悄悄爬上, 細弱又堅韌。
時謹又一次看到時柔。
柔弱的、倉惶的、恐懼的時柔,她滿臉悲傷絕望,神龍在她身後仰着頭,俯視着在它腳下祈盼安寧的芸芸衆生。
時謹就這樣與時柔對視了。
兩人在黑暗中雙雙一怔,像感應到了什麽,緩緩低下頭。周圍的一切都成了虛影,緩緩淡去了,她們一同邁出第一步,踏進了一個小泥坑。
濕軟的泥沙中只有淺淺的一層水,有什麽在裏面奮力掙紮,時謹心念一動,時柔已經彎下腰去,輕輕捧起,看清那之中的東西。
是一條被淤泥包裹,用力呼吸的野魚苗。
時謹瞬間僵住了,虛幻的周遭景象一瞬凝實,清晰地展現在她面前,那威嚴肅穆的聖龍像又一次出現在她的眼前,似真似假,難辨虛實。
時謹靜靜與它對視,神色毫無波動,沉吟許久,才道:“你一直看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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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龍從始至終就沒有離開。
燦金的聖龍像靜默無聲地伫立在那裏,下身的托盤若隐若現,風聲在它身邊呼嘯而過,仿佛随時會騰雲而去。
時謹面上透出幾分苦澀,喃喃自語:“若真的能時光回溯……我們哪裏還需要困于此地百年呢?”
呼嘯的風立時停止。
時謹并不是很膽怯的人,只是大多數生物在面臨困境時,第一反應都會是想逃避,她也無法避免。
直到今天,她終于避無可避。
時謹一提衣擺,緩緩跪下,擡手低頭,輕輕道:“我……我不會再放棄了。”
“我知道供養的愛來源于掌控禁锢,我知道一味逃避只會被逼入絕境退無可退,我知道時間是往前走的,我不能永遠停在原地。”
她一度哽咽,不待情緒緩和,便深深拜了下去。
時謹感到一道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平淡深沉,隐隐透着威壓。
她在看到時柔的那一刻,就像被石塊堵塞的河流突然沖破禁锢,過去想不明白的,如今也都明白了。
時間是不斷往前走的,如同河流無法回頭一般,她不過是一條在河流中的魚,如何抵抗水流?她不斷在原地打轉,即便看到的一切是真實的,所處的環境也是虛假的了。
時謹額頭貼着冰冷的地面——或者說不能稱之為地面,這個空間大概只存在于她的意識中,就像她以為回到了過去那樣。
“我,不求你了。”她釋然地笑了下:“其實本就不該求你的,自己的生存本就該自己去争取,我也不願再做等着被施舍的寵物了。”
時謹下定了決心要與那些英魂一起,舍出性命與靈魂為族群的生存尋求出路。她想想并不覺得恐懼,大概唯一遺憾的,就是沒能真正認識風行和她的弟子們,沒能和晨星告別,也……沒能真正敞開心扉地與時柔談一次話。
不過遺憾的結尾也未嘗不是樂趣,時謹站起身時想,她會不會也變成那樣歪歪扭扭,走起路來吱呀吱呀的活屍呢?
她起身定睛再看,面前的黑色已經散了許多,聖龍像卻暗淡了不少,勾起的長尾上纏繞着青光熒熒的菟絲子,忽然間有人道:“這是什麽?”
“近日裏照看聖祠的那些家夥真是越來越懶怠了,竟然眼看着聖龍尾巴上長了根雜草。”
時謹分外冷靜地聽另一個聲音說:“也怨不得他們,神龍都飛升多少年了,這些年風調雨順,也用不着信奉虛無的庇護,你既然瞧見了,就拔了去呗。”
身體比心思快,時謹立刻抓住那憑空出現的一只手,低聲道:“留着吧,也許她與聖龍有緣。”
世界猛然安靜下來。
模糊的景觀也随之褪色,融入漆黑的空間中,唯有一點嫩綠愈來愈亮,甚至在那抹金色暗淡下來之後也不曾褪色。它一點點攀爬,從根系開始消失,然而頂端卻一直緩慢向上,直至最後,尖端的枝葉輕輕碰了一下極高的天空,猛地向後頹然落下,徹底消散的瞬間,時謹看到了太陽。
原來那就是太陽。
時謹被刺目的光線紮得眯起了眼,淚水本能湧了出來,她似哭似笑,心想,這原來是太陽嗎?
原來它和明珠燈盞是相似的,卻比後者明亮百倍,熾熱又帶着溫暖的橙金色,一晃又仿佛能看到各種色彩,一層一層疊起斑斓的彩光,充斥着萬物生長的勃勃生機。
時謹不由停在原地,感受着燦金色的溫暖。她恍惚生出幾分永遠停留在這裏的沖動,然而也只有一瞬,她就清醒過來,笑着搖搖頭:“這下,就是見了風行,我也有話可說了。”
她毫不猶豫邁步,越過那片光明,重新投入前方的陰影中。
……
大地在劇烈震顫,聖祠外的血河如同被煮* 沸了一般翻騰着,風聲在林間呼嘯,撕扯着搖搖欲墜的樹木,黑雲沉沉下壓,仿佛天空也即将墜落,擠壓生靈最後的一絲空間。
時謹站在懸崖邊上,回過神,看到族長帶着人從小路上來,侍從排成兩列擠在狹窄的道路上。
“為何非要走這條路呢?族長,你看,這麽多人,他們走不下去了。”
族長靜靜盯着她,眼神似有不解:“你跑了這些天,性格變了許多。”
時謹莞爾:“不算變,本該如此。”
族長道:“那些蠱惑你的人,已經被我處置了。現在跟我回去,既往不咎。”
時謹一陣恍惚,逐漸反應過來時,濃烈的悲傷蔓延至心間。也是,她看到的幻象雖然與聖龍祠有關,連接了現實,幾乎真的要将她留在了幻境中。
但從一開始,她跳入的就不是回溯時光的通道,而是虛假的幻想。可現實如此,即便在幻想中,她也無法圓滿。
時謹低頭摸了摸懷中,手指觸及陶埙光滑冰涼的表面,才冷靜下來:“沒關系的……只要你們在我身邊。”
風行和她的朋友們,一直都在。
“我不回去了,”時謹說,“我不認可你的做法,不過,我們都希望族群延續下去。但願英魂永存。”
時謹沒有再浪費時間,轉身兩三步上前,一躍而下。
族長在猝不及防間完全沒來得及阻攔,他腳下一晃,完全失去了平衡,身子一歪就栽倒了地上。
大地幾乎要翻過來倒扣在天空上,掠過的風發出一聲聲瀕死般的哀鳴,所有人都驚恐地發現,天空真的壓了下來,翻滾的黑雲越靠越近,散發出令人恐懼的不詳氣息。
然而,在某一刻,它忽然停滞不動了。
所有的一切都戛然而止,緊接着,一聲低沉的龍吟從懸崖之下傳了上來,音波仿佛蘊含着某種能量,徑直撕開了黑霧,露出深不見底的漆黑內裏。
不過片刻,只聽嘩啦一聲,滔天水柱湧了上來。血河的水依舊猩紅暗沉,散發着不詳的氣息,只是很快,水幕漸漸剝離,露出清澈見底的水龍。它騰空而起,猛地甩尾,将附在身軀上的雜色抖落,巨大的水龍不斷向上、向上,一層層猶如蓮花般綻放的水花從它身上落下,向大地散去一陣靡靡細雨。
水龍高昂着頭,每向上一步,黑霧就被逼退一步,直到最後,幾乎蓋住大地的黑霧又重新退回了天際,龍首偏頭,緩緩擰過身子,長尾擡起觸到額心,那水霧一般空靈透明的水龍便凝住了,騰地一聲,以它為中心,炸開絲絲縷縷的燦金色水光。
這層水光将黑霧推開、吞噬,最先露出一抹白,随後像是漾開的水一般,濃郁的藍色填滿空白,波浪般緩慢推向遠方,只偶爾留下一絲一片未能填滿的空白,點綴天空單調的藍。
水龍又一次仰天長吟,這一回大雨傾盆落下,沖刷掉經年沉寂的泥濘髒污,流進血一般的河流中,于是水聲也跟着應和龍吟,逐漸變色、透明,露出堆滿白骨的河床,溫柔地撫過亡者的身軀。
終于有人從震撼中回過神,喃喃疑問:“這是我們的神龍嗎?”
“不……”族長望着天際,默默閉上雙眼:“……是我們的同胞。”
在與他們遙遠卻又不算遙遠的地方,一個個游走于黑霧邊緣的活屍停了下來,它們仰頭看向天空,空洞的眼眶中忽然燃起橙黃色的火焰,白骨與靈魂一同被溫柔的亮光消弭,那張僵硬的骷髅臉上,隐約顯出了面容平和的少年模樣,望着天輕輕一笑後消失不見,唯有眼中的火焰仍在跳動。
火焰微弱渺小,然而卻又成千上萬個火苗在空中輕輕晃動,它們連成一線,在最邊緣圈出了一個完整的保護圈,騰地燃起了與天比高的火牆,靈魂之火熊熊燃燒,緩慢上升至天邊,與水龍相接時,龍身由虛轉實,鮮紅的顏色凝聚在一起,變為了耀目的燦金色。
金龍猛一甩尾,從天邊飛過,所到之處草木瘋長。天鐘緩緩敲響,它在最後的黑洞前盤旋,頭尾相接,停在半空中,逐漸凝實褪色,待那層燦爛的金色散下大地的每一個角落後,挂在天空中的,依舊是柔和溫暖的明陽。
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