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芸芸
第45章 芸芸
無論對世界有什麽猜測, 時謹都沒有時間去驗證,她走到窗邊,想要看看外面的動靜, 忽然聽到不知從哪裏傳來一陣驚慌的尖叫,地面隐約開始震顫。
真快啊。
時謹定了定神, 試探着踹了一腳門, 第一下只晃了晃, 她咬咬牙,側過身子,準備用身體去撞,只聽刺啦一聲, 一只骷髅手從門板穿了進來, 扒住邊緣, 一點點撕開了一個巨大的口子。
時謹呆住了。
那只手讓開之後, 露出來一片深不見底的黑暗,在強烈的光線下更顯得黑沉。她盯着那片黑暗,心中生出了無邊的恐懼。
怎麽辦?
時謹下意識回頭, 想去找那棵承載了風行和晨星的小草,但是她在強光之中用力眨眨眼, 卻沒能再看到一點影子。
沒有人能幫她了。
她心頭絕望不斷蔓延, 用力抹一把淚, 咬牙彎腰鑽了進去。
黑暗那頭, 是她熟悉又陌生的院子。時謹腳落了地,卻依舊有種飄飄忽忽的迷茫感, 身後是幾乎純白的光彩, 她餘光瞥一眼就不敢再看,猛地一頭紮進黑暗中。
駐地亂起來了。
時謹抹了一臉泥, 從院子裏出來後,她就找了個草叢鑽了進去,蹲在角落裏,活像個野猴子。她聽到旁人驚慌失措的呼喊,心裏有些急:若是那些英魂與族人起了沖突,豈不是大水沖了龍王廟?
她想再聯系風行,可茫然望去,路邊的野草多如繁星,她絕不能在這裏等着別人再來幫自己。
時謹從混亂的影子中判斷出此時雙方都沒有下狠手,但只要族長反應過來調動各族護衛隊,事情就不一樣了。
她蹲在草叢中,用力攥緊懷中的陶埙,不知道該怎麽讓這一切停下來,腦海裏想法亂七八糟,手上動作不停,用力吹了一口氣,低聲念:“停下!”
Advertisement
風聲呼嘯着,像是在回應。
時謹怔怔看着黑影緩慢褪去,太陽穴隐隐刺痛,她用力站起來,因為蹲得久了,大腦有些眩暈。
她還記得風行說的話。
要親自去驗證,去了解,才能得到答案。
時謹從前只關注自己家的一畝三分地,從不在意其餘族人過得如何,家住何處,但是現在她必須一直走下去。她按照相反的方向一直走,一邊走一邊焦慮地揉着腦袋,煩躁的情緒好像要沖破胸膛,最後她幹脆跑了起來。
風被甩到耳後,劃她滿身傷痕的樹叢也被踩在腳下,時謹感到喉口越來越痛,鼻腔中彌漫着血腥味,恍惚覺得下一刻自己就會倒下,然後被風行撿回家。
她已經一個人走了很久了。
“哎姑娘!”
時謹忽然被一只手抓住手臂,雙方都太過用力,兩方沖擊,雙雙摔在了地上。
她摔得頭暈眼花,感覺手臂要被卸下來了,懵在地上許久,才捂着腦袋坐起來,稍一用力右臂就是鑽心的疼,她呲牙咧嘴地用力甩了甩,過了那股麻木的疼勁,肢體才回到自己身上。
“你是誰?”
時謹滿心警惕,摸了摸陶埙還才身上才放下心來,她看清這是個年歲不大的姑娘,睜着一雙滴溜溜的圓眼睛,那一拽顯然也讓她受傷不輕,手心裏極大一片磨出來的青紫傷口,緩緩溢着血珠。
但大眼睛似乎并不怕疼,胡亂在髒兮兮的衣服上擦了擦,笑吟吟道:“路過路過,想來林子裏撿點果子吃,看您差點要竄下去了。”
時謹一愣,扭頭看過去,後背瞬間就冒出了冷汗,在前方大概六七尺的地方,樹枝伸到了盡頭,往下就是懸崖。
她竟然沒有看到?
時謹咽了下口水,将滿嘴的血腥味咽下去,問:“你是哪個族的?”
妖族分了上百個族群,但最頂尖的還是只有那幾個,時謹看她的裝扮就知道不是什麽大族。果然,大眼睛一愣之後捂嘴笑出了聲:“哎呀我也不知道,最常見的東西成了精,都要自成一派了。不像你,一看就是富貴人家的姑娘,有帶錢出來嗎?”
時謹:“……”
她下意識在身上摸了摸,沒能摸出一個值錢的東西。她尴尬地将陶埙往衣服深處塞了塞,只覺得自己從來就沒這麽窘迫過:“我沒帶錢,對不起,我……我有機會還你,你叫什麽名字?”
大眼睛愣了一下,笑嘻嘻道:“和你開玩笑呢,下等妖可用不起那些東西。我?叫我芸芸就行。”
時謹哦了一聲,又問:“為什麽用不起,不愛金銀寶石,靈珠也不要嗎?”
芸芸撓撓亂糟糟的頭發,衣服只有幾塊破布纏在身上,像只垃圾桶裏的小髒狗,“靈珠就更不能要了……你是哪個天上跑下來的神仙,金銀寶石除了貴族,也就和平的時候才有點吸引力,至于靈珠,哇,這要是有一顆,我都能伺候貴族去了,哪裏還需要冒險跑出來找吃的。”
她說着就有些不高興,癟嘴嘟嘟囔囔罵了幾句髒話,見時謹眼也不眨地看着她,一頓:“咳,開玩笑的。起來,這裏不安全。”
時謹莫名有些在意那個懸崖,扭頭又看了看,霧氣缭繞,什麽都看不見,她收回視線,抿了抿唇。
她現在的狀态也沒有比芸芸好多久,兩個人髒得差不多,小臉黑漆漆看不清五官,最多是她身上布料多一些,還有個鞋護身。她見芸芸直接就光腳踩在碎石亂草上,只覺得也要感同身受地疼起來了,呲牙咧嘴地仰頭看高處。
“我們現在在哪?”
這一仰頭,她就覺得不對了。眼下的樹木并沒有遮天的高度,樹冠至少有一半好像直接“插”進了黑霧中,那片令人不安的黑竟是直接就在她們頭頂。
時謹臉色一變,失聲道:“我的天!”
芸芸不明所以,回頭看她一眼,順着視線往上看,頓覺無語:“你沒見過嗎?喂,大小姐來我們這幹什麽?”
時謹吓得不輕,又明白這是她了解外界的一個重要途徑,強行壓下不安,目光亂飄,“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平時普通的妖族都是在這裏生活的嗎?”
她知道冒犯,但現在也顧不得這些了:“這……這東西靠近了會怎麽樣?”
說起來,她一直知道黑霧危險,卻不清楚危險在哪。那東西常年飄在上空,又被很好地控制在外圍,她只知道太陽被遮擋,黑暗中會竄出兇狠的怪物,具體是什麽,卻不清楚。
芸芸盯着她,眼神有些怪異。她忽然笑了下,靠近時謹,語氣飄忽:“這話說的……真是不讨喜。”
時謹有些緊張,向後退了退,繃着臉向她作揖:“抱歉,我确實是被家中保護得嚴密,但生死存亡面前,沒有貴族之分。我就是,就是想盡微薄之力,才離開家中的。”
她心中原本是怨恨族長的,誰願意還沒有靈智的時候就被當成棋子,哪怕讓她死在淤泥中,或是就做一條普通的鯉魚,也好過不知不覺就背負了一座大山,可見此情狀,她又覺得,無論願不願意,自己确實享受了太多普通妖族無法享受的幸福。
時謹微不可見地嘆息一聲,道:“我聽聞錦鯉族的族長即将開啓祭壇,用族中秘法送我們離開這裏,向外尋找淨土。”
她以為芸芸會興奮,卻不料對方哦了一聲,興致缺缺:“那你們做吧,跑出來幹什麽。”
時謹不由發愣,“我,我想知道,你們怎麽看?”
芸芸轉身伸了個懶腰,滿不在乎道:“他做就做吧,成了也好不到我們頭上。”
時謹明白了。
她什麽也沒說,靜靜跟在芸芸身後。對方回頭瞥她一眼,也沒有趕人,只當她不存在一樣。
她在這林子裏如魚得水,速度極快,時謹咬牙跟上,實在沒力氣了,就用力攥一把陶埙。越走林子越稀疏,芸芸忽然停下,聲音帶笑:“不怕我把你拐走宰了?”
她轉過身,歪着身子靠在枯樹上,“現在都沒得吃,妖吃起同類來可是常見,讓我看看你是什麽種類……”
時謹道:“我知道,大家都過得很苦。我是魚,沒多少肉,你要是想吃我,我會逃的,而且你抓不到我。”
她語氣很認真,芸芸緩緩收起了笑容,翻了個白眼:“算了,我吃素。倒是你,莫名其妙來鬧我一通,說着愧疚,又沒見你真的做什麽,我可不敢放你進去。”
時謹垂下眼睛,平複了呼吸,笑了笑:“我有想要做的事,也有想要知道的答案。看到你的時候,我心裏就已經有數了,但我想親眼看看,有些東西,還是要親眼所見,更能堅定想法。”
芸芸飄忽的眼神一定,緩緩擡頭盯着她,目光并不算友善。
她眯起眼睛,舌頭頂住下颚,思索片刻,想說什麽,又似乎覺得沒有必要,冷笑一聲轉身走了。
時謹繼續跟着她。
在往下深入,是一條類似山路的陡峭小路,幾乎被夾在山縫中,時謹體力已經到達了極限,汗水模糊了視線,她扶着牆壁踉踉跄跄地走,等眼前豁然開朗時,時謹雙腿一軟,差點跪坐下去。
芸芸側過身看她一眼,沒有伸手扶的意思,她從階上一躍而下,隐入人群中。
時謹才隐約看清她似乎是一只貓。
但她已經顧不得這麽多了。
這條路像是從山腹中開出來的,出了小路幾乎沒有立足之處,若是她剛才腿軟跌落,就會跌進這密密麻麻的妖群中。
她和芸芸的出現都沒有引起注意,只有貼近這邊的幾個妖擡頭看了一眼,因為除去這個山縫,還有無數密密麻麻裂開的小縫,時不時鑽出一兩個陌生的妖,扔一些果子食物下去。
時謹靜靜看着他們,他們也都很安靜。
不同的族群三五聚成團,有些甚至還沒有完全化形,大多數留在這裏的妖,懷中都抱着年歲不大的孩童,或白發蒼蒼,或傷病甚至殘缺。
時謹已經不需要再繼續尋找一個理由或是答案了。
她明白自己應該做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