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削發
第37章 削發
黑洞之後, 似乎是另一條河流。
各種各樣的幻象流水一般劃過去,時謹落在了地面上,化為人形, 大口喘着氣,剛想翻身坐下擦擦汗, 就見幻象掠過身側, 她看像是朝葵的影子, 目光不由得跟随過去。然而不過瞬息的功夫,她忽然感到小腿刺痛,低頭一看,竟是半片衣擺都埋進了黑暗中。
時謹面色大變, 慌亂地竄起來, 定睛一看, 自己跪坐着的膝蓋至小腿處的布料都已經消失不見, 斷口平滑幹淨,不像是被什麽切斷吞噬,恍惚給人一種它本就不存在的錯覺。
然而小腿上缺少的那塊血肉像是才反應過來, 緩慢流出鮮血,後知後覺的劇痛明确告訴她這不是幻覺。
跑!
大腦還沒反應過來, 身體就已經做出了決斷, 時謹扭頭邁出第一步, 尖銳的疼痛讓她腿一軟, 啪一聲摔在地上。她不敢停,硬踩着疼痛爬起來, 連滾帶爬地跑出一段路去, 似乎是麻木了,反而更添了不少力氣。
她迎着風往前跑, 身側掠過無數個熟悉的影子,混亂間,她竟也有心能分辨出這些影子不同的姿态。
有握着劍,衣擺迎風飄揚的時柔、有捧着書皺眉回望的晨星、眼神溫柔而苦澀的風行……
然而除了這些影子不斷從她身側掠過往前,還有無數熟悉的人停在面前,伸手想要攔住她,慈愛寵溺的目光像粘稠的液體,恨不得鑽進她的血肉裏,紮根發芽,将她釘死在原地。
時謹甩開伸過來的那只手,驚恐地發現這些逆流的人是有實質的,她但凡被抓住,就不得不停下了。
時謹用力閉了閉眼,感到喉間劇痛,然而她無法分辨是因為體力不支,還是看到了這些早已逝去的人。幻象中的人在往前,現實中的她也在不斷往前。
世界在坍塌、縮小,時謹身上也多了不少細碎的傷口。她的視線越來越朦胧,隐約聽見有人笑着喚她一聲:“姑娘!醒醒啦!”
“醒醒,快起來了。”
像從水中猛地浮上水面,呼地一聲,時謹耳邊的聲音清晰了起來,清脆愉悅,帶着熟悉又陌生的觸感,貼在臉上,冰涼柔軟。時謹睜開眼,只見晨星俯身,笑着看進她的眼睛裏:“還不願醒呢?今兒您可是新娘子,要早早起床呢。”
說着,似乎是怕時謹耍賴,晨星又在胸前比了個食指:“只此一次,便是成親了,我們公主還是小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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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謹大腦有些發懵,疼痛感好像還刻在靈魂上,身體卻已經完好如初。她下意識伸手摸了摸膝蓋和小腿,光溜溜一片,沒有鮮血,沒有傷口。
她唰地一聲掀開被子坐起來,眼睛瞪得溜圓,抓住晨星的臉扭來扭去,感到手中柔軟溫熱富有彈性的肌膚,眼淚瞬間落了下來。
不等晨星反應過來,時謹猛地撲進她懷裏,一邊大哭一邊胡亂抓她的衣服,撲面而來的委屈給晨星吓蒙了。
這是怎麽了?不滿意婚事?還是不願意?不能吧,誰不知道以時謹的地位,這夫婿表面是夫婿,實際就是個伺候她的奴仆,頂了天血統純淨些罷了。
要不是得完成祭祀儀式以求神龍庇護,只怕連晨星都不把這場婚禮當回事,時謹一哭,她當場就慌了:“這是怎麽了?誰欺負你了?好大的膽子!”
時謹一抹眼淚,顧不得解釋,一邊胡亂在床上摸衣服,一邊道:“快,我現在要去見阿姐,快帶我過去!”
晨星一愣,一時沒敢動作:“……您這是為什麽?待儀式結束,您就能見到她了。”
時謹抓起皺巴巴的長裙,猶豫了一會扔到一邊:“換個輕快的來,沒有就換你的。”
見晨星遲遲不動,時謹發熱的大腦微微冷靜了些,緊緊望着她的雙眼,忽然輕聲問道:“姐姐,你希望我成親嗎?”
晨星是萬裏挑一選出來的侍女,最明白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她有許多種辦法糊弄過去,只是在與時謹對視的間隙,看着她呆愣迷茫的雙眼,忽然就不忍心了。
“不想的,”晨星喃喃道:“你根本什麽都不明白……憑什麽呢?”
憑什麽所有人的命運,不是大家一起去反抗,而是寄希望于一個虛無缥缈的血脈?
憑什麽他們指望時謹的血脈去解決萬千人犧牲都填不了的黑洞,卻還要将她養育得懵懂無知,連哄帶騙地要她付出自己,卻又不教她思考,要她自己選擇;
到那時……失去了價值的錦鯉,無需再被高高捧起,又改變不了過去的思維,只能像個被遺棄的名貴寵物,在迷茫中痛苦。
即便這些都不是問題,龍子誕生,作為神龍之母,時謹依舊會是圖騰一般令人恭敬信仰的錦鯉,他們又憑什麽将所有人的希望寄托在一個還未出生的無辜生命上?
晨星越與她相處,就越不舍。越不舍,就越不甘心。
時謹現在依然半知半解,但她已經敢于邁出第一步了。
她一把抓住晨星的手腕,眼睛閃閃發光,透着希冀:“那你和我一起走!我們逃出去,你跟着我,我就能保護你了!”
晨星失笑,伸手摸摸她的側臉,欲言又止。
“好。只要你想走出去,我就幫你。”
*
時謹換上了一身晨星的緊身服,還算勉強合身,畢竟不像粗布麻衣那樣幹硬,也不影響行動,她很喜歡。
她第一次通過自己拼命努力達到了目的,雖然過程吃了很多苦頭,但成功的滿足感已經足夠她忘記這些痛苦,何況在意的人都還活着,就是最好的事了。
她琢磨着,這回直接不去風行的客棧,立刻叫停婚禮,聖龍祠地位特殊,什麽消息都會立刻傳過去,時柔總能聽到。
等一切都平安度過了,她就去找風行一群人玩,認認真真交一回朋友。
時謹很快叫人來傳信,她不舒服,婚禮暫停延期,有什麽問題叫族長來跟她說。
在時柔沒有出事、族長翻臉之前時,時謹的地位是獨一無二的高,她一發話,無論合理與否,命令都迅速推進了下去,視野裏能看到的侍從都行色匆匆,片刻不敢怠慢。
時謹站在臺階上,興致勃勃地對晨星道:“待會我們就不見族長,直接去找阿姐。”
晨星問:“見過了之後呢?”
時謹一愣,猶猶豫豫道:“我問問姐姐,如果她不想我成親,我就換一個,或者……叫旭陽哄哄她嘛。”
晨星無奈地偏過頭,露出一點微笑。她長長嘆息一聲,伸手摸了摸時謹的黑發,輕聲道:“傻姑娘。”
時謹無意識癟了癟嘴,低頭摳起了手指。她沒有時間去捋清并消化這些天發生的事,何況時間太緊迫了,她無法現在就化龍給時柔看,就只能暫停婚禮,能拖就拖。
當然,她心裏也是有考慮的。風行提到了戰争,想要找回太陽,時謹想為她試試。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伸手勾住晨星的小指,道:“我知道啦……我不會再一味聽族長的話了,該走的路我都會試試的。但是,我希望你們能陪我一起走。”
晨星頓了下,用力反握她的手:“好,我陪你。”
時謹肉眼可見地雀躍起來,小幅度地點着腳尖。沒多久傳送陣法就已經準備好了,但與此同時,族長的命令也到了。
來送信的小妖始終低着頭不敢看她,額頭上滿是汗珠,抖着聲音複述:“時柔、時柔早年精神上受了刺激,時不時就發失心瘋,你見她也沒用。你要是不滿旭陽,換人或者延期,都随你。唯獨在這件事上,不要任性。”
一字不漏。雖然對方不敢模仿語氣,但時謹也大概能猜到族長震怒的樣子。
時謹靜靜聽完,暗自嘆了口氣。她其實本也沒打算全部指望族長的疼愛,只是想遞個消息給時柔,順便……最後試探一下,曾經那麽疼愛她的長輩。
算了。她安慰自己,至少可以聽得出來,旭陽是安全的,目前時柔也沒有殺人的打算。
晨星一直在她身側,默默望着她的側臉。時謹揮揮手讓人下去,拉着她回了屋。
“您要放棄嗎?”晨星道:“如果有心申請,我也是可以見到聖使大人的……”
時謹搖搖頭,止住了她的話頭。
她走到梳妝臺前,輕輕卸下自己身上的首飾,固定長發的簪子被仍在一旁,手鏈耳環也紛紛摘下,收緊袖口和褲腿,攥住長出來的衣角,擡頭道:“給我拿把剪刀來。”
晨星猶豫着回身,不知道該不該取,時謹側過身催促道:“快去啦,被族長撞見,我就又要倒黴了。”
晨星嘆息,低頭應聲,去院子裏的小隔間中拿到了剪刀,看着時謹一點點剪去了多餘的袖口和褲腿,将衣服收得更加合身。
時謹握着巴掌大的小剪刀,有些不滿地嘀咕,“怎麽這麽小一點……”
晨星無奈:“因為漂亮,您最喜歡漂亮的東西了。”
時謹帶着一種被自己坑到的郁悶,将長至後腰的黑發攏過來到肩膀一側,甚至沒有停頓,擡起剪刀,從發根剪了下去。
晨星面色一變,失聲道:“阿謹!”
時謹甩了甩頭,感覺腦袋都輕快了不少。她笑眯眯理了理短發,确定了這些碎發不會再遮住眼睛,才滿意道:“如果現在風平浪靜,我會很願意打扮自己。但是,我有事要做,太長的頭發會遮住我的視線。”
“現在,我需要一把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