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向陽
第36章 向陽
事已至此, 時謹很清楚,自己是無法抵賴的了。
她閉眼深吸口氣,低聲道:“叔叔, 我……”
龍魚首領沒聽清,湊近了些:“你還想胡鬧什麽?”
時謹忽然用力一撐身子翻起來, 抓住了他腰間的劍, 龍魚首領一驚, 下意識後退,她便趁機往後,借力抽了出來。
時謹搖搖晃晃站穩,兩只手一起抓住劍柄。這劍比她想象中的沉, 劍柄花紋硌得手心生疼, 但她不敢放下, 她在這些天對身邊長輩們的警惕心拔到了最高, 尤其是剛才龍魚首領對她的态度,讓她更不敢相信首領會放過欺瞞他的這些人。
時謹忍着疼将劍橫在脖頸處,冷冷道:“叔叔, 你要殺他們嗎?”
龍魚首領顧不上驚詫,望着她的眼睛吓得一哆嗦:“你這孩子* !胡鬧什麽!快把劍放下, 傷着自己怎麽辦?”
時謹緩慢後退, 空出一只手随便抓了個人往後退:“放他們走, 也不許追殺他們, 不然只要我哪天聽到他們的死訊,我就和他們一起死, 叔叔你知道我做的出來!”
龍魚首領的表情在瞬間變得極為精彩, 她确實做得出來,錦鯉的性格被寵溺得偏激任性, 但他不能理解這些玩意有什麽資格讓時謹發瘋?
時謹一只手實在有點握不住劍柄,趕緊用另一只手替換,虛虛抓握活動了幾下,龍魚首領立刻注意到,緩和了語氣道:“阿錦,你究竟是受了誰的教唆,才能做出這樣大逆不道的事。聽話,跟叔叔回去,族長不會罰你……”
時謹慌亂之間往後退了退,餘光瞥見白鴿滿面驚恐,其餘人也是各有各的凝重,似乎在思索什麽。
她把心一橫,什麽想法都沒有了,以後去聖龍祠的機會有的是,但這些人的命只有一條!
時謹稍一用力,肩頸處就多了一道血痕,緩慢溢出鮮血,所有人臉色都變了,尤其是她。
……是真疼!
時謹疼得呲牙咧嘴,眼前一片模糊,她卻覺得莫名痛快,這是以前任何一次耍橫都沒有過的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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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魚首領更是驚得連連後退,嗓子都啞了:“快!快放下!你這活祖宗啊,快放下!你要什麽我都答應你!”
時謹也确實抓不住了,正要順勢扔下劍,就覺眼前一花,風行已經伸手過來,接過了那把劍。
她握着劍柄打量了下,輕笑道:“這點重量都能給你壓疼了?”
時謹苦着臉,小聲回複:“上面的花紋特別硌手……”
風行單手按住她的後腦,輕輕嘆息:“你真是個傻的……”
時謹仰頭看她,眼神有些迷茫。
風行擡手,刮了刮她的臉側:“愛你的人會被你威脅,想從你身上獲取利益的人,也會被你威脅。你懂得怎麽分辨麽?”
不等時謹回答,她猛地将劍指向一旁的龍魚首領,厲聲道:“至少,我絕不希望我的弟子是個連劍都握不住的弱者!”
龍魚首領面色幾變,目光陰冷:“你這不識好歹的精怪,別給臉不要臉……”
風行低低嗤笑一聲,低着頭,大半張臉埋進陰影裏:“你給的,又不是我想要的,我憑什麽接下?”
時謹腦袋發懵,抓住她急切道:“你幹什麽?你想要什麽,你和我說啊!”
風行偏頭看她,神色無奈又悲傷,她道:“如果你見過太陽,是不會願意一直留在黑暗裏的。人類兩千多修士,七萬妖族戰士,幾乎盡數折損,才給我們争取一個逃離的機會,不是要我們一直畫地為牢,将自己困在裏面不出去的。我們……我們一直被同胞的屍體包圍着啊!”
龍魚首領愣了好久才反應過來,面色大變:“住口!你在胡說什麽!”
風行輕輕推開時謹的手,扭頭盯着他,一步一步往前:“你敢回答我,你們圈養錦鯉,是真的想借她的血脈徹底沖破黑霧,還是想以她為借口偏安一隅,茍延殘喘!?如果你們有心反抗,錦鯉怎麽會被養成這個樣子!”
時謹心頭一紮,她知道自己很沒用,只是從沒如此直觀地體會過,一時呆住了,傻愣愣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風行沒有看她,高高舉起手中的長劍,側過身,含着說不清的笑意對弟子們道:“對不住了孩子們,我們也許只能在此別過了。”
她一把抓過時謹困在懷中,高聲道:“走!你們都離開這裏,再也不要回來了。我也該走我自己的路了!”
時謹被她以劍抵住脖子,卻沒有多少懼怕的情緒,她低頭看向那把鋒利的長劍,目光一時飄了很遠,大腦空白一片。
龍魚首領氣的臉色發青,哆哆嗦嗦指向風行:“你做夢!”
時謹凝神,低低道:“姐姐,貴族出行,侍從不會遠離他百米。”
風行冷笑一聲,卻不在意:“人族文化裏好的不學,偏學那爛髒的貴族排場,怎麽不學人族早死。”
時謹啞然,不知道怎麽接話,便默默低下頭。
風行扭頭看向弟子們,卻見他們沒有一個離開,只微微愣神片刻就笑了:“好……也好。”
她忽然松了手,将時謹往後一推,揚聲道:“所有人聽令!”
風行回頭看向齊齊應聲的弟子們,他們臉上神色或有懼怕,但更多的是堅定和期望——
對陽光的期望。
“送我們的太陽走,”她低低笑了一聲,“然後,攔住這些髒東西。”
*
時謹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大腦都是完全空白的。
她恍惚地被拽着往前跑,雙腿已經軟得沒知覺了,到最後是一左一右兩個人架着她走,不知到了什麽地方,那股力忽然就沒了,她毫無防備,直接栽了下去。
疼痛好像喚醒了她的大腦,時謹掙紮着撐起身子,眼淚最先醒過來,一滴一滴落在地上,融進黑漆漆的土地裏。
有人喘着氣,顫抖道:“他們要追上來了?”
“不知道朝葵姐姐她們怎麽樣了,”是白鴿的聲音,“我們只怕沒機會再見了。”
時謹終于醒神,回頭看向他們,是白鴿和槐葉。朝陽蹲坐在她身側,伸手擦了下她的臉頰,笑了下。
“前面就是血河,你順着往上游,會看到聖龍祠,傳說神龍在那條瀑布飛躍成神,化為聖龍。”她一邊說一邊回頭望,最後又深深看了時謹一眼,“小魚,別哭。”
“快去吧。”
她站了起來,白鴿和槐葉也站了起來,時謹望着他們的背影流淚,說不出挽留的話。
該怎麽辦呢?
她回頭看向那條河,河水粘稠,像流動的血液。
時謹面露難色,她實在是沒法接受這麽髒這麽古怪的水……
忽然,身後傳來一陣鳴叫,像鳥雀臨死前最凄厲的嘶鳴,她本能回頭,只見微弱的光芒不斷閃爍,艱難地照亮半片林子,隐約可見雪白的羽翼,紅寶石般的雙眼,在上升到某處時忽然一滞,瞬間便散了。
時謹怔怔出神,忽然覺得呼吸困難。她用力閉眼,咬牙,轉身猛地投入河中。
入河後時謹只覺像投進了淤泥中,身上的鱗片都好像被什麽死死扒住,呼吸凝滞困難,每一次甩尾都艱難無比。她閉着眼悶頭往前游,什麽也不看、不聽、不想,拼盡所有力氣,不斷往前。
她感到越來越疲憊,渾身酸痛,呼吸困難,腦海中不斷冒出各種想法。
放棄吧,算了吧,憑什麽別人的希望要她來完成……
她這麽拼命的意義在哪呢?
她不是被強行推上了這條路嗎?
然而就這麽陰暗地思索着,痛苦着,直到嘴裏嘗到血腥味,她都沒有真正放棄。
在過了那陣極致的痛苦後,她又莫名覺得輕快起來。她從未如此自由過,也從沒有為什麽事這般拼過命,她想要的一切都有人恭恭敬敬捧上,可那時的感受卻比不上此時的十分之一。
時謹終于睜開了眼。
她感到身子一輕,猛地竄了出去,眼前發花,天旋地轉,撲通一聲,從高空重重砸到了水面上。
她被砸得暈頭轉向,昏昏沉沉翻了半天的肚皮才找回自己的身體。一擡頭,時謹就驚呆了。
河水往上,是瀑布,如有實質的水花飛濺出去,像絲絲縷縷的血肉。往遠方看去,則是黑沉沉一片,那黑色已經不知是霧還是雲,像是有生命一般吞噬了一片光亮。
似乎有什麽微不可見的屏障擋住了可怖的黑暗,遠處的黑暗不斷翻滾,像藏了無數條烏黑的蛇,扭曲着絞纏在一起,仿佛只要有半分空隙,就會露出尖銳的牙齒将人啃食殆盡。
她扭頭看去,發現聖龍祠就在前方。原來她年幼時住過的地方,那麽溫馨平靜的小院,背後竟然是這般場景?
而在那座小屋背後,則有一塊黑色的破洞。
像是從一張畫紙中摳出了一片似的,它突兀、顯眼,又與邊界融合得完美,仿佛只要貼上那一片,就是一副完整的風景畫。
時謹深吸一口氣,被冷空氣嗆了一下。
現在沒有人推她走了。
有點害怕,也有些難過,但是,她已經是個大人了。
要走下去。
時謹閉眼,猛地甩尾,沖着黑洞一躍而入。